“我竟不知,何时穆大人竟敢在突厥人前也倨傲如此,连天子也不敬重了!”入了门,裴南雁扫一眼桌上摆着的白瓷茶具,还不等穆蔚将门关上,便数落道。

    天子跟在穆蔚身后,缓缓走向主座,落座道:“穆卿信中所言,可是为真。”

    “臣万万不敢欺君!”穆蔚撩袍跪下,对上首端坐的天子,复述:“裴氏有冤,裴将军有冤,臣当年以一己之私构陷裴氏叛国,虽是为揽家国大业,入天子之目,可毕竟违心伤言,未执天下公道,如今裴韶流落在外,臣早已派人查明,她或许......是裴氏一脉遗孤了。”

    “既早查明,为何不报,诓骗君主,你该当何罪!”

    “臣之侧婢薛氏,素有断书鉴人之能,昔年臣由南至北流落至金陵偏郊,曾为薛氏兄妹所救,后紫金登第,入了天子眼,执掌宰辅印,便将这薛姑娘与其兄一并接来,名为奴仆,实则贴身之人。是她对臣说道,验看裴氏尸骨时,内中竟无韶华少女,臣这才暗暗惊心,多年搜寻,遍北昭而不得。”

    “那裴凌呢。”天子忽地冷声。

    “裴少帅,为臣谗言至死。”穆蔚沉落眉眼,低声道:“可臣自从三年前以污蔑裴少帅叛国之名得登青云路,便夜夜难寐,至今心魂不安,故臣求乞陛下,复裴氏旧名,下罪穆蔚,以匡正天下公心。”

    “若罪了你,岂非等同承认天子是一个昏君!”适时,天子旁侧那“婢女”说道。

    “长姐!”天子萧衍起身,握着“婢女”的腕子,拦她将欲上前掌掴穆蔚的的手。

    “衍儿你放心,为姐不会为难他。”长公主盯着穆蔚矮下的身形,停了步子,审视地降下沉声:“穆蔚,抬起头来,看着本公主回话,你乃南楚之人,昔日私入我北昭,居住于裴氏府中,与那裴凌可曾兄弟相称?既成骨肉,又为何以他之污名晋身北昭相国之位,又以我幼弟年少,把控朝政至如今。若天子降诏罪己,诬陷裴家军的罪过,又要有谁来担,天下万民的斥骂,可会无端降到我这尚未全知朝政之事的幼弟身上,将来穆相爷手握朝野生杀,弱冠以后,若不甘还政于皇,又当何罪!”

    “良臣遭贬,贤者遭诬,自然当正其名。”穆蔚扶着地的手微微颤抖,却依然不敢抬眸,只是观心言道:“长公主莫非以为,天下人心,没有公道可论吗。”

    “家国存续,是为大义,皇朝正统,是为公道。”长公主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一丝逼迫,却又将眼中神情落在穆蔚弯折下去的背脊上,质问道:“可穆卿避而不答,想来心中自然别有一番计较,不与我这个一心信重于你的傻弟弟同路,那你便放了他,答应我不再继续做天子暗门之师,于人前弃了你宰辅之位,将来裴氏正名,我许你为他吊唁,皇家亦保你一条性命无虞。”

    “臣一身血腥,不欲呈辩。”穆蔚却低眸,只望着染却尘泥的衣袍说道:“三年前,臣为登宰辅位,杀褚良臣,后又为一己权欲,牵连了五大世家轰然倒塌,再曾深夜派杀手去过童挚之门,杀驸马而诬良将,罪衍千万数,一手鲜血,如今早洗不干净,公主不当容情。可臣有一事不甘,”穆蔚倏抬起双眸,眸中暗影下掩藏的辉光明烁:“庶民若诬良将,自然当诛,国相枉法,合该万死,今天子罪过国士,不过拟一道诏书以罪己,过不见死,却可为黎民开公正大道,如此国是,陛下为何不为!”

    “穆大人口口声声罪不见死,不知为自己言,还是为天子言。”裴南雁冷笑一声,禁不住讥讽:“你道天下公心,可分明事事做的皆是血腥,只为一己功名,多少臣工的性命为你所戕害,就连童挚驸马,他这个素无与国政有干涉之人,不过是闲话了你一句,你便要遣人诛杀!”

    “裴爱卿,住口。”天子却忽地打断了裴南雁,上前扶起穆蔚。

    看着穆蔚惊弓之鸟一般地颤着,仿佛将抖落一身羽毛,成为个秃毛鹌鹑,萧衍不由笑道:“穆师千过,可唯有帝师一道上秉公心持正义,教授朕的道理,全都是国之根本,你要朕以民为重,为裴少帅一门正名,这也是公道之事,朕不忍伤及师长之心,故归国以后,你要见罚。”

    “只是见罚!”裴南雁不忿大喊道。

    “既不下狱,也不问审吗。”长公主萧珩禁不住动问。

    “他是国相,三年来为朕避过突厥耳目,暗养私兵,如今国逢战事,穆相麾下三万兵士,自称有以一敌十之能,若将他下了狱,国朝再无曾身涉沙场之人,既不可纸上谈兵,如今这战火之下庶民殒命,谁又能保我北昭万千民众家中灯火长明。”

    天子慷慨言辞,抵住裴南雁与萧衍的口诛,亲自蹲下身,看着穆蔚将零落如泪滴的墨睫上点点白雪抖落了下来,扶起人嘱咐道:“朕要爱卿挂三军帅印,凯旋班师以后,减赦旧罪,爱卿可当得否?”

    穆蔚叩首一拜,瓮声道:“臣穆蔚,必以殒身流火之力,逆戕突厥。”

    穆蔚是南楚人,这,他只与北昭天子萧衍说过,不知怎么的,却传到了长公主这里。

    三年前,穆蔚随军远行。

    也是在阿客丹这片近乎可称之为荒芜的沙地之上,那时候,这里还没有人烟,有的只是北突厥前来迎战的士兵五万,裴家军以二十万军力优势,并不畏惧此战。

    裴远戟带领十万人马暗线北上,欲秘密捣毁突厥粮仓,直插突厥王都玄玠。

    阿客丹这里对阵敌军的主帅,便成了裴凌,穆蔚为他副将。

    没有人想得到,来此沙地对阵裴凌的,竟会是突厥那个立位尚未稳足的新王——执玉。

    执玉其人,并非是天然的突厥种子,他的生母,乃是当今天子萧衍的姐姐萧珩,二十年前,萧珩嫁予北突厥王为正妃,十八年前诞下执玉,可便是六年前,突厥抢先发难南下,战事混乱,先帝命人去突厥接回长公主,将童挚许配为驸马,长公主自此便在金陵定居了下来,一次也未再提过突厥。

    萧珩虽大了萧衍将近二十岁,到底是天子长姐,一母同胞。

    一则萧珩当年困于突厥形同质子,而北昭天子一向不喜欢受人要挟,二来长公主为人妻妾,于突厥苦寒之地想必过得艰难,先帝心疼自己的女儿,虽明知战事胶着,也不惜以万两黄金千两银为代价,要与突厥签订和平协议,两国和谈,趁此机会赎回了长公主之身命。

    而三年前裴凌战败的那一役,有人与突厥王执玉暗自通信,将裴家军中的军情密报传出。

    穆蔚回到了自己的寝房,自一方古旧落尘的木匣中,取出两封书信。

    一封,乃是长公主婚嫁予突厥先王之时,自书的结缡书,红笺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姓联姻,以为结缡。”另一封,则是那名为突厥传信之人所写,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着“辰时正,裴远戟欲攻南都门,其长子裴凌以阿客丹为界,正面迎候,两方夹击,欲成瓶口之势.......”

    而这封“通敌叛国”的书信,被人改以裴凌的笔迹,改换言辞,反而成了裴家军作战不力,故意战败,连累北昭连失边境十三城,又与北突厥人勾结的铁证,穆蔚想象得到,彼时金殿上十四岁的天子,面对星夜逃命似的“赶回”金陵的裴氏部将,听那证人口口声声指责裴凌通敌叛国之时心内的震撼,由此以足以推断,长公主的手段早已然深入到了北昭军中,与突厥人交流甚深。

    穆蔚在阿客丹战场,所见的有限。

    裴凌又一向是个身先士卒的统帅,对阵突厥那一战,他非但是主帅,更是先锋官。

    直到三万军士殒命,穆蔚接到裴凌战死的讯,他还等候在军帐中,闹中一遍遍回想着的,是裴凌披甲时扣住自己手背说的那一句柔软的话:“此一战父帅所向,乃是令突厥十年不敢犯我边关,若得安平,归家后我与贤弟分置庆功宴,你我,不醉不归。”

    可只身策马赶去沙场之时,十万将士已几近全军覆没。

    血红的颜色染了裴凌衣袍袖角,穆蔚只能俯下来,才堪堪在软烂如泥般的湿润黑土上,撑起裴凌的身子,穆蔚亲眼看着他瞑目,听着他死前遗言:“裴氏.......未负君恩。”

    为这么一句话,穆蔚三更策马,夜以继日地赶了整整三日,奔赴金陵城。

    少年老成的萧衍彼时已登帝位三年,于城外无人之处负着他的紫袍袖,俯瞰穆蔚道:“朕可许裴氏一门沉冤昭雪,可你穆蔚,要来做朕的国相,朕给你三年时间,将北昭国力提升到突厥再不敢犯的地步,七年内我要你令北昭比肩南楚,十年内平定九州,独尊朕一人为皇,可以做到吗?”

    有天子这么一句话,穆蔚才猛然惊醒,原来自三年前,裴凌与萧衍一同受教于柳太傅门下之时,自己作为裴凌强拉来的,心思不过是陪衬,可萧衍却自此留意了自己的一言一行,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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