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住她一个翻身,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两人静静依偎片刻,他伸出手将一只从身边飞过的萤火虫困在掌心,又在她面前摊开。

    橙黄的光芒从他掌中升起,盘旋飞舞,飘飘悠悠融入夜空。

    年行舟靠在他胸膛上,低声笑了起来。

    “行舟,”薛铮犹豫片刻,轻声问她,“等这事了结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共修剑法,就算三年之后剑法大成,也不分开,好么?”

    她一时没说话,只从他怀里侧头仰望着碧天霜月,灿星流云。

    薛铮没等到她的回答,心内有些忐忑,微微退开一些,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咱们说好了,”她笑道,看入他有点焦灼的双眸里,“往后一块儿共修剑法,一块儿走遍天下,感悟自然,总有一天,我也要悟出自己的剑法。”

    “……好。”薛铮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揽入怀里。

    鼓鼓的心跳贴在一起,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那里传开,汇入四肢百骸,他突然觉得缚在心上的那道枷锁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她撑起身来,伸手将他颊边发丝撩开,看他的眼睛。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眼眸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深邃而沉静,遭逢连番事变后,那里有时酝酿着阴霾的风暴,有时又透着深深的迷茫和愁郁,也有痛苦与逃避,甚至还有几丝黑暗与阴桀,而现在,那些暗涌流动的波澜又重归平静,他的眼神坚定、澄澈而明亮。

    峰林间云岚如雾,朦胧如纱,三三两两的萤火虫结伴飞入夜空,带出一线流光,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两人携手回到山谷处的驻地,尹玉唤起其他弟子,为避开前来搜索的渠山氏人,一行人拨枝踏叶,绕过这座山峰,循着最隐蔽的地方走,一路穿行过悬壁深谷,于两日后来到一片石林外。

    众人隐在一丛茂密枝弄后,观察周围的地形。

    其时火轮当空,万里无云,石林后的山坳内,隐隐能看见一座黑色山峰巍巍矗立,峰尖正正在两侧山崖的壁缝之间。

    尹玉瞧了瞧明坤的地图,抬头往石林右侧看去。山峦涧石间,有一条狭窄的河流从山林内绕壑横过,河水流过一处石涧时,有一股水流汩汩涌动,甚为明显。

    “应该就是地图上的那条河了,此处应该有暗流分岔,暗河上游就在九难谷内,”她悄声道,“如果地图没错,我们应该会直接到黑石峰下。”

    薛铮点点头,带了两名战堂弟子,抽开长剑往石林走去。

    尹玉和年行舟检查了身上的绳索和包袱,装备停当后,伏在不远处,静静瞧着前方的情形。

    薛铮与那两名战堂弟子进入了石林,不久后便失去了影踪。

    尹玉见她脸上隐有忧色,低声道:“不妨,林峰主已经赶来了,最多再有一日,便会循着我留下的标记追到这里来。”

    年行舟略点了点头。

    天色暗下来时,她缚紧腰上的装备,握牢长剑,跟在尹玉身后,一行人悄悄来到水眼边,沉入水下,寻到暗河分支,往上游摸去。

    薛铮刚进入石林便觉头脑一昏,许是行进间不小心触发了机关,石壁上的几个石孔内涌出一阵无色雾气,他并未运功抵抗,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人蒙住头脸抬走。

    脸上的布被揭开时,他发现自己单独身处一个牢笼内,牢笼形似一个镂空的巨大鸟笼,铁铸的牢栏分外结实,他抬眼一扫,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照在不远处的黑石峰上,光滑的山脊反射出耀目光芒,正好射在他左方的祭台中央。

    那里燃着熊熊的烈火,火焰伸着通红的火舌翻卷着窜向天际,有三名身穿黑色祭袍的人站在火光前,垂手沉默,伫立如山。

    时断时续的吟唱和低颂声如潮水般涌入耳际,古老而原始。

    薛铮转过身来,前方的广场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所有人衣着朴素,正五体投地,虔诚地匍匐在祭台下,口中念念有词。

    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能清楚感知到他们此刻狂乱而激动的情绪,这情绪应该是因他这个被捉回的叛逃者而起。

    夕阳很快落下,灰暗的天幕中,一轮圆月冉冉升起,透过赤红的火焰看过去,那轮银白被染上飘忽的彤红之色。

    人群的颂唱还在继续着,一切都和他幼时朦胧的记忆重合起来。

    站在中间那名最高大的黑袍人缓缓举起双臂,唱诵声停了下来,人群深深俯首,以额贴地。

    黑袍人说了一句话,平举的右臂往祭台下一挥,指向薛铮的方向。

    群情涌愤的人们抬起头来,仇恨的目光利剑一般射向牢笼内的年轻叛逃者。

    就是这些执迷不悟的叛逃者,触怒了神域中的先祖,使得他们长久在此受苦受难,始终无法摆脱沉重的枷锁。

    疾病、穷困、日复一日的劳作、突如其来的暴毙、无休止的杀戮和死亡,日益减少的族人和无法抵抗的天灾。

    所有这一切,都像一张网一样,把他们牢牢缚在其间,不得解脱。

    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泥块穿过牢笼,不断被投掷到叛逃者身上,咒骂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冲到牢笼跟前,唾弃地朝他身上吐口水。

    薛铮一瞬间有些恍惚。人群疯狂涌来,愤恨和怨毒扭曲了他们的脸,他们眼中的神色令他有种恍然置身于梦境中的感觉。

    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把头转开,凝望着黑石峰山腰上,那座已堆满了叛逃者尸骸的尸架上。

    月光透过迷蒙的红色灰雾,凝在那高高的尸架上,诡异奇艳的噬魂花在尸架顶端开出大朵绝艳之花,悄无声息地伸展着如钩藤蔓。

    他努力辨认着,试图在那中间寻找师父杨桓的遗骸,渐渐地,泪水迷蒙了他的双眼。

    叛逃者的脆弱姿态令人群发出讥讽和轻蔑的哄笑,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各种肮脏的东西被团成一团扔进来,小孩拉下裤头,往牢笼内撒着尿。

    而坐在笼内的年轻叛逃者恍似未觉,一动不动地承受着,目光从那尸架上移,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黑石峰的高高山尖。

    月过中天,疲惫的人群泄愤完毕,终于陆续散去。

    那名高大的黑袍祭师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薛铮抬起头来,看住那鹰一般锋利的双眼,祭师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阴戾而高高在上,含着某种对浮游生命的怜悯和嘲弄。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祭师的脸庞显得很年轻,但暴露在袍袖下的手青筋凸起,枯瘦如柴。

    “叛逃者,”他开口了,声音尖锐刺耳,“做好准备迎接对你的审判。”

    “什么时候?”

    “三个时辰之后,”黑袍人答,手指向祭台中央,“明日第一缕阳光照射到那里的时刻。”

    薛铮不置可否,只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人呢?”

    黑袍人略微诧异地盯着他,这名叛逃者目光澄明而镇定,并没有他预料中绝望恐惧,或者空洞麻木的神色。

    他不动声色,沉默片刻才答:“你的审判结束后,他们将在谷外被处决,九难谷不能被外来人的血所玷污。”

    薛铮放下心来,一言不发地扭开了头。

    黑袍人紧紧凝视他片刻,拂袖转身。

    “你的鲜血,将被用来祭奠我们的祖先,你的灵魂,将永远被禁锢于黑石峰下,看守我们的信仰之源,”他缓缓说道,“叛逃者,好好享受这一夜吧,这将是你此生渡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信仰之源?”薛铮心下冷笑,目光再次转向夜色下突兀矗立的那座黑石峰。

    祭师走后,火光熄灭,祭台上下很快空无一人。

    叛逃者被铁链锁在牢固的铁笼里,因此并没有特别派人看守。

    月轮西移,有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广场,往牢笼这边疾速而来。

    薛铮睁开眼睛。

    来的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衣,头发用一张灰布包裹住,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瘦骨伶仃的手臂。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庞憔悴而苍老,鬓边有零星的白发,但她蓄满泪水的双眼仍然显得明亮而清澈,抓住铁栏的双手急切而有力。

    薛铮朝她挪了挪身体,仔细地端详着她。

    “你是端珞?”他不太确定地问,“我的……母亲?”

    女人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真的是你!是我害了你们!”她一面哭一面语无伦次地说,“是我害了你,害了哥哥,如果十四年前我没有让哥哥带你离开,今日你就不会——”

    薛铮将手伸出铁栏,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端珞将脸贴在他手背上,抽泣不止。

    薛铮轻轻道:“我是最幸运的人,因为你做了那样一个决定,我得以在外面的世界长大成人,我永远感激你。”

    “你不怪我?”端珞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当然不,”薛铮笑道,“这么年,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好么?你和……哥哥?”

    端珞的情绪略微平静下来,她点头道:“还好。我学了刺青术,所以在族里,还算受人尊敬。”

    “我哥哥呢?他怎样了?”

    端珞以袖揩去眼中泪水,语声中透着一股苦涩之意,“你是说阿云?我原本把他藏在谷外的一个山洞里,他一直不会说话,所以当年我和哥哥在洞里商量带你走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过他。”

    她停了停,目光转到不远处黑石峰山腰处,那座尸架顶端之上。

    “哥哥带你走后不久,二祭司发现了我在谷外的秘密,把阿云带了回来,那时我已继任成为族内的刺青师,所以他们并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允许我去探望照料他……”

    端珞的目光转回薛铮脸上,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两个多月前,阿云忽然开始说话,一开始零零碎碎,我很高兴,鼓励他尽量地说,他很快就能说一些很完整的话出来,而且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自言自语地说,什么话都说,只要是他听过的他都说,甚至是很久以前他听到的,埋在他脑子里的那些话。”

    薛铮一下都明白了。十四年前杨桓与端珞的相认、在山洞里商议带他前往明月宗时,那些对话都深深印在了端云脑海里,而一旦他能说话,这个秘密便再不能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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