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正笼罩在那片重现平静的海域上,粼粼轻波中,一艘玲珑瘦长的兽骨船于晦雾中徐徐拨浪而出,直直朝这边驶来。

    凌随波的双瞳微微收缩,原本已放松的肢体陡然绷紧。

    半闭着眼睛瘫在船上的苏黛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忙扯开还绑在骸骨上的布条坐起身来。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船上升着一面黑色的风帆,稀薄飘忽的雾气一直笼罩在小船周围,当海风刮来时,雾被吹散,小船也随之消失不见,而当雾气重新凝结,小船也就再次显形。

    是幻影。

    船很快悄无声息地驶到了两人旁边,直接从骸骨船中间穿行而过。

    这艘幻影船上有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高大魁梧,穿一件黑色单袍,衣衫下纠结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清晰可见,长长的棕发结成数条辫子,亦是深眉高鼻的异域长相,眉心之间淡淡闪烁着一枚金色飞鹰状的印记。

    女人微微喘息着仰躺在甲板上,身上盖着一件斗篷,凌乱发丝下一张苍白的脸如玉石刻就,美轮美奂,然而神色疲倦,表情呆滞,一双美目也空洞无神。

    男人立在船头,皱眉注视着自己左臂臂弯里的一团东西,片刻后,掀开覆在那东西上头的一张兽皮。

    他臂弯里的赫然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但浑身青紫,气息微弱。

    甲板上的女人忽然坐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斗篷,颤抖着叫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回过头,温声道:“千音,你好生歇一会儿,已经不远了。”

    女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他还活着!你把他给我!”

    男人摇摇头,断然道:“他撑不过去的。”

    女人怔了怔,忽然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你不是说不远了吗?不要丢下他!”

    男人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胳膊,单手将单薄的女人搂在怀里,“是离魔洲陆地不远了,但前面那片海域,反而是最凶险的地方……我告诉过你,许多战败的魔人都会被放逐到黑虚之海上,这些战败者中不乏力量强横的魔族头领,他们不甘于此,总想伺机翻身,因此总是盘旋在陆地附近的海域不愿离去,天长日久,魔身陨灭,但魔魂仍游荡在那一带,尤其一些强大的魔魂,会吞噬其他弱小一些的魔魂来壮大自己,变成凶戾暴虐的魔魑……”

    女人目中涌出泪水,失魂落魄地盯着他臂弯里的婴儿。

    “进了那片海域,我不会有余力来护住你和他,两个之间,我只能选择保全一个。”男人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女人,然而语声冷静得近乎残酷,“这孩子原本便是混血,先天魔力不足,我原本想带你回魔洲大陆,多受些魔气的滋养再生下他,可没想到你竟然会提前生产,而且又是难产,他虽勉强落了地,也只剩了半口气,连哭都哭不出来。长痛不如短痛,留着他在身边,只会拖累你我——”

    “那就留他,不用留我!”女人急声叫道,略为嘶哑的语声含着几分歇斯底里,“朔羿,留他!”

    “千音!”男人目光一沉,语气严厉起来,“别糊涂!这孩子的情形你看不出来吗?就算我护他过了这片海域,他还能活多久?而你此时虽伤了些元气,但只要日后好生调养并无大碍,我绝不会留下一个无法成活的孩子而舍弃你。”

    女人不说话了,目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千音,来日方长——”男人再次放柔语气,试图宽慰她。

    “不用再说了,”女人像是已被说服,抬手抹去颊上泪水,轻声道:“你让我再抱抱他,就一会儿。”

    男人也很干脆,将臂弯中的婴儿交给女人,又把母子俩抱到一边,替女人盖上斗篷。

    “就一会儿,”他微皱着眉头说,“就快进入前面的海域了,天意如此,你也别怨我,要怨,也只能怨他生不逢时。”

    女人微阖着眼,侧过身将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在他颊上亲了一口,双手轻微动了动,纤长的手指静静翻飞起来,越来越快。

    男人站在船头,并没有注意到女人偷偷摸摸的举动。他仰头看着天际,眉头越凝越深。

    平静的海面隐隐有了波澜,夜空中原本清亮的圆月光芒开始黯淡,丝丝黑色的雾气如阴魅的藤蔓,牵绕纠结着,从圆月的边缘开始往中心侵蚀。

    海浪汹涌起来,潮水越卷越高,狂风席卷而来,墨色海水翻出浓稠的腥味与煞气。

    “不好,”男人陡然回头,“千音——”

    女人的双手已经停止了结印的动作,转过头平静地凝视着他,一丝艳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顺着玉颌滴落。

    男人快步来到她旁边,俯下身一把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斗篷。

    斗篷已经被鲜血洇湿,她身下汪了一滩血泊,粘腻的血在甲板上蔓延着,像焚烧的火一般灼得男人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趴在女人胸口的婴儿浑身一颤,一声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啼哭声划破苍穹,而黑色的诡雾也在那一瞬间完全吞噬了月光。

    “你听,他哭了……哭得这般响亮,”女人用尽力气搂紧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气若游丝地说道,“答应我,让他活下去……”

    她星子般的双眸在这一刻异常明亮,然而那璀璨的光芒只一闪,便湮灭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之中。

    幻影骤然消失,苏黛身下的骸骨船咔咔作响,整具骸骨像是有了生命,刹那间胀大了数倍不止,原本灰色的骸骨渐次化为暗红色,尾部疯狂地扭动起来,长长的尾尖“啪”的一声甩过来,直接把苏黛扫进了汹涌翻滚的海水里。

    一时间,凶灵激荡,魔魑横嚣,海面的晦雾再次团团纠结成妖异诡怖的各种形体,一道接一道没入骸骨之中,化为细细的黑丝游走在骸骨表面,很快结成盘踞的蛛网,像是这具暗红色魔骨不断生长的血管一般,黑气漫过每一寸骨骼,涌动着朝仍旧坐在骸骨头部的凌随波冲去。

    “轰——”整具骸骨突然暴起,摇头摆尾彻底冲出海面,搅起一阵腥膻的黑色血雨,忽远忽近的凄厉魔吟充斥在整个天地间,晦雾中现出一道张牙舞爪的血红色魔蛟虚影。

    浸泡在冰寒海水中的苏黛瞪大眼睛,毛骨悚然地盯着蛟头上的那个小黑点。

    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唳,魔蛟从半空中跌回海里,不出片刻,重新化为灰色而死寂的骸骨,细长的骸尾沉入海水,只有半具残破的骸躯漂浮在水面上。

    黑雾散去,广阔的天地再次安静下来。

    苏黛打着寒噤爬回骸骨船上,微微喘息着,心有余悸地看着盘膝而坐的凌随波,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寒,恐惧和慌乱一丝丝爬上心头。

    阴煞的魔气盘旋在他身周,显得他的脸庞说不出的阴森冷郁,他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波息涛平的海之尽头,双瞳里是尚未平静的滔天血浪,眉心间赫然嵌着一道流光湛湛的印记。

    黑色的海水一滴滴自他发间颌下滴落,滑过赤裸的半边臂膀和一片胸膛,洗出身体上宛若刺青一般刻在肌肤上的邪秘魔纹。

    “原来如此……”苏黛牙关打战,小心翼翼地拧着衣摆上的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唯恐惊扰了他。

    她大概明白了发生在这位少魔君身上的情形,也猜出自己和他为何会陷入这方幻境之内,唯一不清楚的,是如何能从这幻境中脱身。

    方才幻影船上出现的那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凌随波的父母,正在横渡黑虚之海的魔君朔羿和中州女子凌千音。

    苏黛看得清楚,凌千音怀抱婴儿之时,双掌结印的手势,乃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招魂之术。

    她本对各种魂术一窍不通,这种古怪的手势她却认得,只因她的大师姐李陵,曾在与师妹们闲聊谈笑之时给大家展示过。

    李陵幼时一直与她的母亲一同生活在黑暗的墓穴之内,直到她母亲病逝,这才被偶然闯入陵墓的师父秦惜晚捡到,把她从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带了出来。

    李陵的母亲生前精通各种魂术,但并未传授给她,这种招魂术,是年幼的李陵贪玩偷学的,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她当日在青宴山上接连使了四五次,这才召来了山涧一只小山兽的微弱亡魂,令大家哄笑不已,也因此众姐妹印象十分深刻。

    凌千音的招魂术明显要复杂精深得多,苏黛虽不甚了解,却大致揣测出了十之八九。

    为了让生气所剩无几的婴儿活下去,凌千音孤注一掷,用这种古老的招魂术召来了游荡在附近海域上的魔魂。

    她的招魂术应该非常霸道,才能召来黑虚之海上魔力强大的魔魑,然而婴儿身弱气虚,无法承受强横暴虐的力量灌入,是以凌千音或许另用了什么禁术,生生封住了魔魑的大部分魂体,只抽出少量进入婴儿的身体,冲开肉身气血经脉,令濒死的婴儿获得生机。

    而产后虚弱的凌千音自己,可能是遭受了这种禁术的反噬,很快血尽而亡。

    被抽去部分魂体的魔魑受魂体剥离之痛,自是不甘,会想方设法与分离在外的魂体融合,同时取得那部分魂体所寄居身体的主宰。

    而那具身体的日渐强健,也使得更多魔魑魂体的入侵顺理成章,魔魑等到时机成熟,便会依靠离开的那部分魂体感应,抓住机会将宿体拖扯进黑虚之海幻境中,重现当日一刻,以便再次借由凌千音的招魂术残力,将更多的魔魂输进那具身体。

    这于凌随波来说,或许是一种长期而无法摆脱的折磨,然而对于此刻的苏黛而言,她生不起一丝同情,弥漫在心头的,只有忌惮和畏惧。

    阴差阳错之间,她无意中洞悉了这位魔界少君的秘密,他会不会魔性大发,就此将她抹杀在这个幻境中?

    尤其现在这个凌随波,幽冷阴戾,周身魔气凝滞,就算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能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压制和灭顶威胁。

    骸骨船轻轻一晃,凌随波站了起来。

    此刻的黑虚之海一片宁谧,连轻雾都全数散去,只余细细的海风拂着水波,荡着点点细微冷光。

    月光沐浴在男人身上,裸露出来的肩臂和部分胸膛上,魔纹一圈圈地泛着碎光,他的双瞳已经敛去暗涌的波澜,沉淀为一种几近透明的颜色,眉心间的印记暗了下来,只留下一点淡淡的银色光芒,看不出形状。

    “烧掉你的那支笔,你可以从这里出去。”他冷漠地说道,朝苏黛伸出手来,指尖微微一捻,一簇幽蓝的火焰燃烧在他掌中。

    还好,看来他理智尚存,还未完全被魔魑所侵蚀。

    苏黛思绪飞快地转着,压下心头的一丝慌乱,镇定下来,探手入怀,握紧那支挽月晴岚,“不行,我不能烧掉它。”

    “你不想出去吗?”凌随波微觉诧异,盯着她向前跨了两步,丝丝黑雾从他脚下的灰白色的骸骨中探出,缠住他的双足。

    “我想,”苏黛道,情不自禁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但这是信物,我不能随便毁了它。”

    “信物?什么信物?” 凌随波颇为好奇地问了一声,不待她回答,随即又轻描淡写地说,“随便你,不想烧了它,那你只能永远留在这儿。”

    “不会的,”苏黛摇头,“你一定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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