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纹回到树下,一股脑儿把“那个人”膝上的木棍都拿了回来,无精打采地说:“不玩了。”

    凌随波笑道,“为何?”

    阿纹抬头张望一下,小声道:“苏姐姐不让我跟你玩。”

    凌随波慢条斯理道:“怎么?她怕我吃了你?”

    “不是,你不是腿伤还没好吗?”阿纹摸摸头,“她怕你觉得我烦,怕我吵着你。”

    “……想得挺周到啊,”凌随波双臂环胸,挑眉笑道:“你这么听她的话?”

    “当然!苏姐姐可是这里最聪明、最和气,也最漂亮的人!这里谁不喜欢她?”阿纹说道,双眼闪闪发亮,“我自然要听她的话啦,哎,我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

    他完全忘了苏姐姐的嘱咐,一屁股坐在凌随波身边,双手托腮,连连叹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阿纹瞄凌随波一眼,很有兴致地给他讲:“凌大哥你是从别洲来的所以不知道,但是在我们碧云洲,很多人都很仰慕苏姐姐!可惜前不久她订了亲,很快就要嫁给丹青阁的大弟子陆醒,丹青阁为了求娶苏姐姐,把丹青阁的至宝都拿出来做聘礼了。”

    “是么?什么至宝?”凌随波若无其事地问。

    “好像……好像是什么挽月晴岚!”阿纹一拍脑袋,叫道,“对,就是这个,听说是一支笔,丹青阁嘛,弟子都喜欢舞文弄墨的,连宝贝都是什么笔啊砚的,很没劲——哎呀!乖乖不得了,我怎么说了这么多!”

    阿纹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吐吐舌头,“我得去看看明老,凌大哥咱们下回再聊。”

    他一溜烟跑了,凌随波似笑非笑地理了理衣摆,目光落到远处的那道窈窕背影上。

    树影摇曳中,她已经上了那座独木桥,越过金辉斑驳的沼泽地,快步往深沟方向去了。

    苏黛过了吊桥,将埋在枯林内的带刺藤网重新布置一遍,又在土里多洒了些蒺藜、木角钩,只留出细细弯弯的一径,免得自己人撤退时被无处不在的尖钩倒刺伤到脚。

    不一会儿赵三和李长安一行人如期归来,大伙儿平安进了沼泽,说说笑笑往村寨走。

    林中炊烟正浓,被晚风送到半空,又飘飘渺渺化入暮色中,东方山顶上一轮淡淡的月影欲遮还羞现出弧弯,晚霞早倦,散成片片轻薄云纱铺在天边。

    村寨里这会儿热闹了起来,青芜领着几个人在灶台边忙碌,苏黛自觉腹中饥饿,走过去舀水洗了手,拿起簸箕内一个烙饼咬一口。

    阿纹看见她,自觉地跑过来,“苏姐姐!”

    “嗯,”苏黛问道,“明老醒了没有?”

    “半个时辰前醒了,凌大哥都进去好一阵子啦!”

    “那就好,”苏黛想了想,对阿纹道:“开饭还有一会儿,我瞧你们几个孩子也没事做,不如把咱们准备的水和食物先搬一些到车里。”

    “这么说你已经完工了?太好了!”阿纹欢呼一声,接着又问:“这会儿就去搬吗?这么急?”

    苏黛笑道:“咱们时间不多了,结界关闭只剩不到九天,早做准备,一旦要出发,到时就不会忙中出错——你们先搬着,我一会儿就来。”

    阿纹应了一声,跑开去找人搬东西,苏黛咬着烙饼,目光在明老棚屋跟前巡来巡去。

    棚屋的帘子是放下的,下摆随风轻荡着,偶尔露出一道缝隙,但天色黯淡,屋里更是黑乎乎的,情形如何根本看不清。

    也不知明老和凌随波谈得怎样了,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完事,应该……还算顺利吧?

    苏黛心下有隐隐的担心,匆匆咬了几口饼,离了灶台往这边走。

    没走几步,棚屋的布帘猛地鼓荡起来,接着明老一声暴喝从里面传出,一股强烈的气流滚滚如浪,以草棚为中心,惊风卷叶呼啸排开,苏黛首当其冲,被卷入半空,狠狠撞在旁边一株粗壮的大树上,痛不可遏。

    砂石漫空,碎屑横飞,狂暴的气波延伸开去,周围几座草棚呼啦啦倒塌,巨响吞没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阿纹等几个正往谷地搬运东西的小孩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扭头便往回跑。

    李长安、赵三等人顶着气流冲过来,扶起苏黛。

    所幸风暴很快止歇,大家惊疑不定,齐齐看向明老棚屋。残叶飘飞,沙尘渐息,满地狼藉中,那座草棚竟然奇迹般完好无损。

    李长安牙关格格响着,握紧双拳走上前,一把掀开轻轻颠荡的帘子。

    灰暗之中凌随波高大的身形静静伫立着,明风觉倒卧在他脚边,鲜血蜿蜒淌开,他的佩剑断成几截散在一边,烁着幽暗而死寂的冷光。

    血一下冲到头顶,李长安厉声道:“是你杀的明老?”

    听到问话,凌随波缓缓抬起头来。

    他薄唇微动,然而并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尚未散去血煞的魔瞳恢恑憰怪,却又美得出奇,嵌在那张刚硬深邃的脸庞上,他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像是撕开了一层伪装,暴露出他异界来客的阴暗和凶邪。

    李长安只看了他一眼,便被他眸中异光所摄,愣在原地,跟随而至的人们被那瞳光一扫,俱是毛骨悚然,惊惧之下齐声惊呼,不约而同后退数步。

    苏黛挣扎着拨开人群,看向凌随波。

    鬼魅般的异色双瞳赫然穿透飞舞的尘硝,一下就攫住了她的心脏。

    诡异的安静中,凌随波往前走了一步。

    人群惶急而退,有人慌乱中脚绊在碎石上,摔了个仰面朝天。

    李长安上前抱住明风觉,把他从凌随波脚下抬开,交给赵三,这才怒视着凌随波,咬牙切齿地问:“你是那个从魔界来的凌随波?”

    凌随波不语。谷中夜雾已起,雾气混着沙尘,像隔了一层纱,然而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情绪都能清晰映入他眸中。

    仇恨、惊恐、厌恶、忌惮、如临大敌。

    他几近透明的瞳中现出一丝晦涩难明的波动,目光缓缓巡过人群,在阿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人群中的苏黛身上。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下颌微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倨傲道:“正是。”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此时赵三怀中的明风觉身体颤了颤,喉间发出咕咕之声,赵三忙将他轻轻放于地上,李长安蹲下身子,低呼道:“明老!”

    明风觉抬手指着凌随波,气若游丝道:“一切……一切都听凌少君的……我……不……”

    话未说完,他头颅一垂,再没有声息。

    众人哗然,阿纹泪流满面,高声叫道:“他杀了明老,为什么要听他的,我……我不怕他!”

    青芜一把捂住他的嘴,李长安、赵三等人站起身,暗自摸到身上武器,紧握在汗湿的手心。

    凌随波忽而一笑,略带嘲讽的笑意荡在唇角,已恢复成褐色的眼眸再看不出什么异状。

    “都听到了吧,不听我的,下场就和他一样。”他注视着明风觉的尸体淡淡说道,脸上闪过一丝倦色,“来两个人,把这里打扫一下,今晚我就住这棚屋。”

    他无视群情激愤的人们,转头退回棚中。

    众人不觉将目光都投向李长安,人群中的苏黛朝他猛摇头,李长安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拳头握紧又松开,半晌不甘不愿地长叹一声,弯腰抱起明风觉,沉声道:“先把明老安葬了再说。”

    苏黛等众人散去,默默提了水走进草棚。

    月光照不进来,屋里黑漆漆的,更是令人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寻到火折,点亮了窗边的半截蜡烛。

    凌随波半卧在塌上的身影立刻狰狞地投在对面乱枝杂草堆成的墙上。

    他半阖着眼,一条腿在塌上曲起,手肘支在膝上,托着下颌,目光沉沉投过来。

    “怎么,”他戏谑地笑道,“不是受伤了么?还来打扫这里?你不怕我?”

    “怕,但凌少君吩咐的事,总要有人做才行,”苏黛从桶里倒了水,先冲刷地上的血迹,“您放心,我会保持呆在您三步开外的地方。”

    凌随波轻哼一声,闭上眼睛。

    苏黛冲洗完血迹,又小心将一些杂物整理好,站到屋角。

    “凌少君……”

    凌随波并未睁眼,轻轻懒懒地道:“说吧,你有什么事?”

    苏黛轻轻锊了锊袖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木镯。

    “听您之令行事,我们都可以,但有几个人恐怕不行,”她尽量委婉地说道:“青芜姐姐怀了孕,阿纹阿星几个孩子也坚持不了,原先就打算要送他们先出结界的,如果凌少君允许,今晚我就带他们去结界边缘。”

    凌随波眉微沉,手指搭在额际轻叩几下,毫不犹豫道:“不行,谁都不能走。”

    尽管苏黛心中早就作了他可能阻扰这事的准备,这会儿听见他这么一说,还是被他说一不二的蛮横态度刺得心口发堵。

    “就送走四个人都不行吗?我们还有二十来个人,都会听您吩咐的,我送他们去边界,来回也就两天,不会误事。”她脸上明显流露出了几分不快,恳求的话也说得硬邦邦。

    凌随波仍旧闭着眼,烛火在他脸上跳跃着光影,显得他的脸庞颇有几分喜怒无常的阴崎险峻。他不为所动地换了个随意的坐姿,道:“我说过,谁都不能走,一个也不行。”

    怒气如渐起的火焰烧向胸间,苏黛勉强压了压,没压住。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们这些人的命不算什么,我们怎样都没关系,但一个孕妇,几个小孩,他们能做什么?于你又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习惯压抑自己情绪的人,这会儿火气上涌,争辩的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说话的口吻也变成了指责。

    凌随波有点诧异地睁开眼,看向情绪有些激动的姑娘。

    她发丝上还沾有灰尘,额际也还有擦伤,眼里烧着两簇火焰,连带着脸庞也煨出了两团红晕,看得出来她很愤怒,想来这会儿那颈上和腕上的脉搏正在剧烈跳动。

    翘睫微微颤了颤,他居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移开目光。

    “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留在这里和我们出生入死,结果如何不是明摆着的吗?凌少君,你连孕妇和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苏黛越说越生气,一时忘了忌讳,冲口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忘了你刚出生快死的时候你母亲是怎样护你的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过火了,“呀”了一声,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

    果然,凌随波脸色一变,身形一动,墙上的影子猛地变大,下一刻烛火跳了两下倏然熄灭,沉沉的黑暗里魔气狰然逼近,扑面劲风陡然扬起她散落在颊畔颈间的发丝。

    “……你再说一遍?” 近在咫尺的声音里含着恼怒恫吓,“我以为,你不会记得这件事。”

    他的身影笼罩住她,强大的压迫感令她又开始身体僵直,后背发凉,一滴冷汗顺着下颌滑入颈间,她屏住呼吸,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说都说了,话也收不回去……

    苏黛心一横,挺直背脊道:“你放青芜姐姐他们走,我就会把这事忘了,绝不会说给别人听。”

    “原来你是在威胁我……你想说给谁听?”凌随波冷笑一声,低头审视着黑暗中的她。他目力极好,好到她纤眉下睫毛如何轻颤、鬓角细汗如何顺着脸颊滑落,又如何从下颌滴入颈间,都看得一清二楚。

    幽深的目光缓缓移到她颈侧的脉动处,果然,那里正搏搏不绝地跳动着,如果这时手掌覆盖上去,一定能更清楚地感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究竟生了颗什么心……

    “我是去不了魔界,不过凌少君的大名能传到我们中州,那中州这边的消息也能传到魔界,”这姑娘大着胆子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只要中州这边传开了,想必那边的人迟早也能听到耳朵里……”

    那时,他的少君之位还能不能坐稳,可就不归她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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