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缓缓擦拭肩头,一边慢条斯理开口,“他们说,是那个叫金霄的臭道士杀了我,这可是冒了你的功,瞧他如今风光得很,你却落魄至此。”

    “落魄么?我觉得挺快活。”

    他讥讽道,“快活么?这么久了,修为才恢复了这么点,见了稍微厉害点的道士就得夹紧尾巴吧?怪不得在灵丘镇,你求饶扮可怜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沾了圣君你的光,三十三重天的余孽都这样,谁叫你败得彻彻底底,骨灰都被人家扬了,我们跟错了主子,只能认倒霉。”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张嘴这么硬又这么臭。

    “一只狗若是咬了主人也就罢了,可咬都咬了,事后一口肉汤都没喝上,自己反成了过街老鼠,你说,这狗是不是蠢到家了?”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她闭着眼睛,一副悠闲语气,唇边还勾了一道浅笑,“冒我的功不算什么,那位金霄真人却是实打实的踩着你的尸体上位的,如今你倒好,成了人家的徒孙。”

    她乐不可支,又火上浇油,“欸,你若是见了他,还得叫人家一声师祖呢。”

    已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落了一身的伤,嘴却还要如此硬,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找死的人了。

    他手抬起摆动两下,就牵扯着铁链,痛得她长嘶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说你是狗都算抬举了,狗还知道冲主人摇摇尾巴,对着外人呲牙,你呢,你吃着我给的骨头,却帮着外人来偷家。”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到底还是被她气得破功,动了怒。

    穿好了衣裳后,他唤了小倌来将浴桶里的水给倒了,却说还要再送一桶热水来。

    等热水送来,小倌退出去将门带上后,姜御才解了辛夷眼上的布巾。

    她睁开眼,冷笑着。

    “你忒多心了,蒙什么眼,这副身子拿银子求我看我都不想看,你去镜子前照照吧,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她站在他身前,打量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缓缓道,“一副死人样!”

    他面色没什么表情,却伸手捏住她下颌,指间的温度冷得不像个活人,稍一用力,“咔”地一声细响。她上下颚已然错开,脱了臼。

    辛夷痛得直吸气,却发不出声音。

    “别想着激怒我,杀你是迟早的事,我不急。”

    他说着,掩了掩鼻,推开两步,指着那桶冒着丝丝白烟的热水对她道,“去,把自己弄干净。”

    她不比他,已经几日没有擦洗身上了,为了不惹人注意,外衫换过,里头的衣衫都还是那日的。

    等死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这些。

    可他不行,她这张嘴说出的话就够难听了,他不想她身上也是臭的。

    她抬手去解衣扣,转身见他站在不远处,侧着身子,斜斜倚靠在墙边。

    虽没看过来,可这个角度,眼睛一瞟,就能把浴桶里的光景给看光了。

    于是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想让他也将眼睛缚上。

    他嗤地低笑一声,“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

    讲道理,他身上她哪里没看过,可方才她也乖乖缚了布条。

    他又冷冷一眼扫来,“你若是不乐意,明日我寻条河,将你抛进去,多泡几个时辰也就干净了,你看好不好?”

    得,不蒙就不蒙吧。

    --

    时值深秋,夜里风凉,按说用热水浸一浸身,正好暖身解乏。

    可到了辛夷这里,这热气腾腾的水,却叫她额外吃了不少苦头。

    她坐在浴桶里,一身雪白的肌肤上,那数道红鲜鲜翻出了血肉的伤口,格外的触目惊心。

    那是他给她的惩罚。

    伤口没有用药,更没有包扎,有的地方粘黏在里衣上,脱衣时如刮了一层皮。

    葛巾沾了热水覆上去,像贴上一片滚烫的烙铁,让她口中泄出难以抑止的“嘶嘶”抽气声。

    手上的动作不由就慢了下来,软布拧干后,再晃一晃,等稍凉一些,再擦身子。

    这东躲西藏的三十二年,不再如在三十三重天时那样,整日都是打打杀杀。她没怎么遇到过那些正道臭道士的围追堵截,受的伤少了,她似乎也变得娇气了。

    换了从前,这点伤对她而言简直不痛不痒。

    费了不少时间后,一桶水都变成了赤红色,不必看,也能闻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几日,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的外衫倒是换过了的,可底下的衣裳都还是那日的,染着血污,不成样子了。

    可没奈何,姜御没有立时取她性命,就很意外了。

    姜御没有刻意将目光旁移,但也没有向浴桶看过一眼,静静看着屏风上的刻纹,只耳边凝神留意,她有没有弄什么小把戏。

    这也让隔壁间的动静,被他察觉到。

    辛夷只关注着自己,刚将葛巾搭在浴桶沿上,忍着疼意站起身来。

    忽见他蓦地一下站直了身子,目光横扫过来。

    她浑身一僵。

    不是,他从前脾气古怪,却也不至于真下作到去瞧女子的身子。

    可谁知道在血浮屠里关了三十多年,又会不会将他关得变态了。

    眼下不知他想做什么,她张口想控诉,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哐当”一声,隔壁不知什么东西摔碎,再“砰砰”几下,显然是有人打斗,连墙壁都跟着抖动起来。

    她这才明白,姜御方才为何那样。

    四目相对,她脸上一片绯红。

    隔壁声响更大,咵嚓一下,应该是窗户被破开,那一阵嘈杂声已经卷到窗外去了。

    他反应比她快,快速地抽过她委落在铁链上外袍,扔到了她身上。

    浴桶离窗户很近,他两步赶到窗边,她只来得及胡乱裹好身子,就见他已将窗扉微微打开一条缝隙,警惕地朝外看去。

    街面上,两个道士围着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后生,已用缚仙索将那人缠上,那人召唤出的一个形状古怪的法器,犹自在空中提溜转着,可瞧着却没用得很,被一个道士一剑就给劈开了,碎片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巧了不是,那两个道士正是白日里,来给姜御套近乎又被他气走的两人。

    辛夷已跨出了浴桶,与他一齐朝外看去。

    她认得那袍服,是净玉宗的人。

    果然,其中一人开口了,“再跑啊,遇上了我们净玉宗,还有你跑的份儿?”

    他手上一扯,那人被拖倒在地,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求饶道,“仙长,您看错了,我真不是什么魔教,我就是个散修,我,我还在灵真剑宗挂了名的!我也算得上玄门弟子!”

    净玉宗两人相顾笑了起来,其实两人修为远胜此人,按说几招就能制服了的,却为了好玩,一直像逗猫狗一样,刻意放水由着他还击,等玩得尽兴了,才将彻底降服。

    这会儿听他求饶,兴致更高。

    执剑那人走到他身侧,将那人踢倒在地,手上的剑抵在他喉间,“跟了你两日,你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清楚得很,你这魔教余孽修为不高,胆子倒不小,云中城也敢来,这是往你两位爷爷刀口上撞。”

    那人还要争辩,这道士索性将剑尖直插进他嘴里,一阵翻搅,将那人的舌头牙齿全都给搅烂了,只剩一团模糊的血肉。

    那人痛得像是被扒皮抽筋了的鱼虾一样,本能地抽搐着,血水从嘴里涌出,污了半张脸,惨不忍睹。

    他同门道,“瞧他这点本事,在魔教里想来也就是个不起眼的草头兵,拿了回去,也讨不到多大的赏。”

    另一人道,“这些年魔教有名号的,早就给除尽了,抓了这个总比空手而回地好,等见了小师叔,也算能交差了。”

    两人说话间,那人的手筋又被挑断,却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喉间一阵咕咕噜噜的响动,十分可怜。

    姜御没有再继续看,轻轻将窗扇给合上了。

    那压根不是什么魔教余孽,就是一个散修。

    圣教虽分了四大世家,心法招式各不相同,可有一样是避不开的,全都要以血气聚灵气,养法器用的路数与后来以正道自居的玄门众门派截然不同。

    旁人或许还瞧不出端倪,可以姜御与辛夷的身份过往,只看那人催动法器时的手法,对那细微的差别一眼便知。

    “他们常这样?”他转头问。

    见她吚吚呜呜地,不能说话,才想起是自己将她的嘴拧脱了臼,于是伸了手去将她下巴扮正。

    她轻轻“嘶”了一声呼痛,摸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这些年,他们杀红了眼,魔教余孽不够杀,便拿无门无派的散修来充数。”

    他冷冷一笑,虽没有开口,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在想什么。

    当年他们高呼大义,将天衍斥为邪魔,率众攻伐,从者如云。

    可如今呢,他们又扭转正邪,澄清玉宇了么,这世道不依旧还是强恃弱,众凌寡。

    其实,若按他的性子,这会儿应该奚落她才是。

    辛夷都能想到他会怎样说。

    瞧瞧,你当初背叛姜家,背叛了我,却给这样一群人做了嫁衣,这世道不仅没有变好,反倒是更糟了。

    可他没有开口,也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转过身去了。

    “如今是他们的天下了,”她跟在他身后,“这些年,但凡有你重生现世的流言,五大宗门便会广布弟子,到处搜捕漏网的教徒,前些时候,又传了这样的消息,你瞧这短短几日,五大宗门的人我们遇到了多少?”

    他脚步一顿。

    不是为她的话,是为她话中的那个“我们”。

    从前他脾气乖张,动辄发怒,没有人能靠近,只有她,能陪在他身边。

    在他的眼里,天下众生,只有她有资格,对他说这个“我们”。

    可如今,这个词放到他们身上,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辛夷看不到他的神情,语气不变。

    “你想去阎浮城吧?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儿有多少宗门弟子,留着多少这些年他们布下的法阵?如今我们俩这个样子……”她苦笑,“这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若是恨我索性杀了我吧,我不想落到那些正道手里。”

    他回身看过来,“谁告诉你我要去阎浮城了?”

    她愕然,他瞧着她那神情,笑了起来。

    “还以为能猜透我的心思?”他轻嘲。

    那么多年的朝夕相伴,给了她机会观察他,揣测他。

    三十三重天的圣君在世人面前,一直都是不可仰视神秘莫测的,唯有她能窥探出他最隐秘的心思,对他了如指掌。

    他说完,目光一低,落到了她的前襟处。

    她方才急急披上外衣,里头的衣裳却没来得及穿,这会儿脖子下面露了一大块肌肤。

    头发湿淋淋地发散下来,其中几绺散步胸前,发尾的水珠便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到了衣襟里,留下若隐若现的水渍。

    她心头猛地一跳,就要拿手去遮,可刚一抬手,就被他遽然一下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她怒目,手上挣扎欲缩回。

    可他锁了她的琵琶骨,让她驱动不了半点灵力,那点气力在他掌中,就像捏住了一只扇翅扑腾的稚鸟。

    他一手攥着她的腕子,一手搭在了她的脉搏处。

    过了片刻,腕上的劲力泄去,她得以收回了手,眼中却不是生气,而是躲闪,连头也撇去了一旁。

    他又上前两步,几乎贴在了她的身前。

    辛夷刚反应过来,想要避开,可既失去了修为,又晚了时机,被他捏住了脖颈。

    可他没有像上一次那边扼住,手掌贴在她颈侧,指尖穿过了她脑后的发根。

    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全身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想要偏头却被他手掌控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拨开了她左侧肩边散落的湿发,指尖将她红通通的耳廓压下,然后低头去,在她耳后看到了那道浅浅的红痕。

    辛夷只觉得无法动弹,他的鼻息一下一下拂过耳际,那里的肌肤像是比别处要薄一些,让触感变得尤为清晰。

    其实很快,他就放开了。

    可在她眼中,时间仿佛变得凝滞而浓稠,哪怕他松开了手去,也感觉他手指的触感仿佛还停留着,难以消散。

    身体的反应根本不受控制,辛夷只觉得,此刻比那晚被他扼紧了喉咙,濒死时还要无力。

    “那道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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