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都是消毒怪
华国-C市内
市区里，高耸入云的大厦背后，藏着一条七拐八拐的小胡同。
胡同深处，一家商贩门头上挂着：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牌匾，两扇玻璃门被贴满一堆颜色各异的小广告。
摆渡人公司门口，忽然走出一位长发高个子女生，劲瘦身材，唰得一声，往门外泼出一盆脏水。
女生一头丝滑长发随手扎起，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长得极为标致，衬衫袖子松垮挽至肘间，未被衣服包裹的皮肤冷白莹润，与破败胡同内脏乱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再往下看，她右手食指与中指中，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细烟，衬得她手指更加修长纤细。
烟灰被风卷落，带着滚烫的温度舔舐指尖，少女面无表情掸落，毫不在意。
热气一掠而过，她手上迅速生起微红肿泡，眨眼间那处肌肤竟又可怕地愈合了，恢复白皙无痕。
“君宜！今天上午咱们有个单子！你收拾完咯就上来吃饭！吃完咱就出发了哈！”
公司二楼，厨房窗户口，一个灰白头发老爷子刚做完几张摊饼，探出头对着楼下的长发女生遥喊。
黄老爷子这句话喊得中气十足，格外洪亮。
黄觉中——这家摆渡人殡葬服务的老板，刚过完六十大寿，身体依旧健硕，正忙活着给自己孙女做早饭。
摆渡人一楼门脸是个标准化商贩布置，装潢破旧了些，入口大厅里摆满了每天殡葬要用的纸人、黄纸、假花、还有其他殡葬用品，尽显专业。
再往里，大厅两侧小房间的货架上，被整齐有序地堆叠着其他入殓要用的家伙什们。
二楼和一楼用楼梯打通，是黄觉中和黄君宜的住处：几十平的两室一厅，简约不乏温馨。
殡葬服务行业发展到205X年，依旧是个非常重要的行业。
殡葬机构可以帮助家庭们安排有关灵前事宜的一切事宜，按照殡葬流程不同，可分为殡仪服务、遗体处理、墓地服务及其他服务四类。
摆渡人公司则承包了第一个流程的服务。
黄君宜也是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的成员之一，只不过这是家民营机构。
这个小机构拢共就她跟她爷爷两个人。
二楼客厅木桌上，中间摆了一个古早金鱼样式的长圆白瓷盘，黄老爷子摊好的热乎红糖软饼错落叠起，桌上还有刚盛满的两小碗金灿灿小米粥。
黄君宜还在一楼涮洗毛巾，她扎着低马尾，仔细擦拭柜台，松垮藏蓝衬衫敞怀，里面是宽松吊带，纯棉衬衫被洗至发白，穿出一股青烟气息。
破风扇嗡嗡作响，吹动少女额间碎发，一双丹凤眼极其漂亮，鼻梁挺直，不动声色的表情诉说着冷清高洁。
她擦着柜子，莫名透着肃穆，仿佛擦的不是骨灰盒，更像是虔诚的信徒擦拭装满信仰的佛龛。
眨眼间这几个柜台马上擦完。
一楼大型展示柜中琳琅满目，盛放各种风格的骨灰盒：上等金丝楠木古典风、蓝色爱莎公主亚克力材质、汉白玉芙蓉玉各种玉石材质、还有黑檀木的，实用又防潮。
另一旁矮些的展示柜，隔着透明玻璃可以看到体型小些的骨灰盒：狗狗爱啃的骨头形状、猫咪爱吃的金鱼样式、甚至有专门设计给小鸟的树枝造型。
这些都是前阵子接单子后，黄觉中老爷子按照客户们的需求定制好的空骨灰盒。
本就精心打造，又被她擦了两遍，这些骨灰盒更显高档水灵。
黄君宜放下袖子，毛巾顺手叠起，上楼找黄老爷子吃饭。
黄觉中见她终于上来，慈祥地笑了笑，和蔼可亲递给她一双筷子，老爷子的手掌因为上了岁数粗糙干燥，但不失柔韧和稳定。
她摆手：“等会儿爷爷，消个毒。”
大瓶装酒精喷雾均匀喷到手心，黄君宜面无表情搓着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沾上雾化酒精后再次干燥。
餐桌上，两个老小吃起早饭。
咬上一口还热乎的软面饼，黄君宜冷若冰霜的脸终于勾起唇角。
少女的脸本来长得清冷缥缈，添上一抹笑意后宛若千年冰山被暖阳融化，十分动人。
“还是我爷爷做饭香，这红糖饼做得也太好吃了！”
老人被逗乐，闻言一脸骄傲，连脸上的褶子都松快多了：“你都吃了十三年了，还没吃腻啊？”
“爷爷你这话说的，我吃一百年也吃不腻！”
说笑间爷孙二人吃完早饭，收拾好家伙什，二人不约而同沉起脸上了车。
天刚蒙蒙亮，灰沉一色，被早阳强行擦出半抹光。
今天上午他俩要去C市医院，客户是一个今早凌晨生孩子大出血去世的产妇。
医院内太平间，气氛凝重。
殡葬服务讲究一切死者为大，然而死者的婆婆却不这么想。
“孩子倒是生下来了！她自己受不住死了！生的也是个女儿，图什么？女儿不值钱的。”
“我就说你当初不该娶这个女的，她身体一看就弱巴巴又病怏怏的，没福气！”
“诶，要我说，李家那姑娘就不错！听说还没结婚呢，妈可以帮你跟她家里人说说媒，咱们家那么有钱，再娶一个媳妇也娶得起！”
太平间门口，本来肃静氛围被这几句尖锐骂声打破，死者丈夫小声啜泣的声音也暂停了下来，悲痛欲绝的脸上写满着不可置信。
“妈？！她都走了！你怎么还这么说她！”
两人旁边是死者的母亲，模样是个中年美妇，眼泪没掉一滴，死死盯着太平间的门口这两个母子，宛若事外人。
她冷眼旁观完这对假惺惺母子的对话，抬手轻轻把手包递给自己丈夫，一巴掌狠狠扇在那疯婆婆脸上。
响亮的耳光声贯穿走廊，震耳欲聋。
瞬间双方家长在太平间门口扭作一团。
太平间内，过份安静。
黄君宜按照规矩，对着刚从冷柜中推出的客户遗体例行鞠躬。
听着外面声声堪称刻薄的叫骂，她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黑挎包，翻出自己的化妆包和梳洗工具，放在准备好的消毒台上，把剪刀、手术刀、针线包家伙什儿依次铺开。
作为一名专业入殓师，她开始为逝者擦拭身体，更换衣物，梳洗头发。
黄君宜戴了口罩遮住高挺鼻尖，拿起毛巾给客户梳理好因为分娩凌乱的发丝。
客户表情停留在生育时痛意最盛时刻，面目狰狞中透着几丝无助，脸上蒙着被死亡覆盖的阴沉面色。
擦干净死者头发后，黄君宜重新掏出一条温热毛巾，垫上透明膜布，耐心擦拭。
死者挣扎恐怖的表情逐渐在她手下变得柔和。
不知谁的手表，表针滴滴答答小声走着。
下一秒，黄君宜掀开死者身上的白步。
映入她眼帘的是女性生育者破碎不堪的身体，顺产转破腹产，最终大出血死亡，因疼痛失去控制排泄出污秽，黄红相间。
门外吵闹声依旧不断，疯婆娘喊出一句：“她早该死了，我就算答应了她打无痛针，她该死也得死！”
一直面无表情的黄君宜终于眨了眨眼，手术剪刀银色镜面折射出她轻皱的眉头，不过，不只是因为这孕妇的惨状。
同为女性，其实钻心痛意本该感同身受的她铺天盖地袭来——就连一旁经验老道的黄觉中也难掩眼眶湿润，背过了头。
然而她也只是眨了下眼睛，仿若听不见门外吵闹，快速开始了下一秒动作。
剪开手术服，利落擦去客户身下的污秽，黄君宜扭头接过爷爷递过的金属针头，二人协作自然顺畅。
她对服务流程看起来格外熟悉，低头细细缝合，将皮肤组织缝好，再为死者穿上体面的衣裳。
一切整理完毕，她起身用胶水把客户嘴部封好，拿出化妆品，黄君宜俯身为客户细心妆扮。
涂上腮红膏后，客户柔和的表情在她手下变得再成另外一种光景，灰白的脸上甚至增添几分生机，换作一个不是停尸间的场景，可能有人以为这位产妇只是睡着了。
可是人死怎能复生？
黄君宜指肚隔着医用手套碰过客户原本漂亮的脸，触手可及是一片冰冷。
二十多岁如花多一般的年纪，因为遇人不淑，被活活拖死，又在她精湛手艺下，看似恢复去世前的模样。
——可即便她是能将遗容恢复如初的优秀入殓师，也做不了生死的判官。
最后，二人合力将客户搬入自带的冰柜棺。
太平间侧门打开，双方家属只被允许进去三位亲友。
合上冰棺前，家属有机会宣泄心中哀思与吊唁。
孕妇的父母和丈夫得到允许，小步跑了进来，趴在柜前看着死者的面容放生痛哭。
适才在门外一言不发的中年美妇不再沉默，拉着孕妇冰冷的手轻抚试图暖热，可惜只是徒劳。
她哭到几近晕倒，手脚发软无力，被她丈夫搀扶起来。
黄君宜上前，机械一般沉声提醒流程：“女士，该上车了，上了车可以再看看孩子。”
看看孩子，这句话是对中年美妇说的。
女孩不管多大，在自己妈妈眼里永远是个犯了错也没关系的孩子。
唯独永远痛失这一条，此生无法原谅。
美妇泣不成声，摇摇欲坠般点头，和自己丈夫互相搀着，老两口上了二人的殡葬车。
客户的丈夫也想上来，被妇人狠狠一把推开：“滚！懦夫！你不配！”
写着摆渡人三个字的加长黑车载着冰馆开向火葬场。
按照男方家庭传统，本该拉回老家后停尸三天再火化。
可女方爸妈不想让女儿被作恶多端的男方家拉走，今早匆匆办好死亡证明，打算当天火化。
黄君宜开着车到了殡仪馆，一路上车内哭声叫喊声不断，她一声不吭。
到了殡仪馆停车位，她长腿熟练踩油门刹车，一气呵成倒车完毕。
黄家二人带着客户的父母和其他亲属前往殡仪馆休息间等候，冰棺在他们眼前被工作人员带走。
上一波来做遗体火化的家属还在里面，没走完流程，需等片刻。
黄君宜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点头，通知完孕妇家属集合时间，带爷爷到室外抽烟。
黄叶树下，烟雾缭绕，女生下巴微仰，沉默着吞云吐雾，看不清表情。
黄觉中个子矮些，也举着烟站在一旁，揣测完孙女心情，老人挠挠灰白发梢，试图出声宽慰：“妞妞今天干得很不错，晚上给你做饭吃，随便你点菜。”
黄君宜勉强笑了笑，长腿踩地摇晃，摁灭烟头。
她再次想起客户婆婆撒泼的那几句话，少女本因尼古丁四处飘舞的眼神重新归拢，丹凤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爷爷，你说，人死了会变成鬼还是星星？”
杀人偿命，有仇必报。
给别人家生育下一代而死去，还被那样咒骂，她绝对会变成厉鬼索命。
黄觉中拉着她的手让她呸呸呸，“你说这个不吉利！”
黄君宜配合着呸呸呸，眼前紧张的小老头皱着脸像窝瓜，虽然她是无神论者，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但是她在乎爷爷。
她只知道自己是爷爷在医院捡来的，没有爷爷，她活不过十岁。
成年后，她跟着爷爷学习丧葬入殓，见惯人世间的种种不公。
今天去世的这位孕妇，真正害死她的，明明是她疯癫的婆婆和懦弱无能的丈夫。
可是这样的人渣，却仍然可以苟活。
殡仪馆负责人发来消息，说他们这一波可以进去了。
接下来是遗体告别仪式，告别完后，遗体被送去火化，家属交给殡仪馆负责人自备的骨灰盒，等着领取火化证明。
尘埃落地，黄君宜陪着孕妇的家属一群人再次走到休息区站着，等待孕妇的骨灰送来。
殡仪馆园区内，处处都是一群群失去亲人的白衣家属。
家属们按照规矩都戴着白帽身穿白衣，其中有的人脸上写满悲痛欲绝，双目涣散看天。
——有的人却像不在意亲人去世般，还在说说笑笑，打岔嬉闹。
突然那位孕妇的婆婆不知从哪冲出来，像攒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起身向黄家二人扑来，一个巴掌就要扇到黄觉中脸上。
黄君宜快步上前，眼疾手快挡下这一耳光，随后长臂一推。
体重超过她三四倍的胖婆婆竟被看似瘦弱的她单手推倒，青蛙着陆似的，趴在了地上。
黄君宜立马像摸到脏东西似的甩了甩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精喷雾喷了喷，指尖揉搓，酒精味挥散开来。
出医院后她没带手套，推那一下洁癖犯了。
那老东西力气大得很，本要打在她爷爷脸上的一巴掌被黄君宜用胳膊挡住，痛意传来，低头看白皙小臂已青红一片。
“妞妞！没事吧？”黄觉中年迈的声音发颤，想看自己孙女胳膊怎么样。
“我没事。”
黄君宜将原本撸起的袖子默不作声放下，恰好盖住胳膊上的红印子。
——反正一会也就自己愈合了。
继而她装作没被打着，抬起来真正没事儿的手背，给黄觉中看。
那疯婆婆已经被其他亲属拦下，纷纷围起来劝她。
虽被劝住了，可还是振振有词，头上戴着的白帽被她大幅度扯掉，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就像她早上说的那样，她早就想劝儿子扔了不中用的儿媳妇。
那婆婆疯疯癫癫再次站起，歇斯底里的诬陷：“这老头手脚不干净！他偷我儿媳妇的金戒指！”
疯婆婆扯着破锣嗓子不断尖声叫喊，院中一片混乱。
黄君宜长手长脚挡在爷爷身前，听到这句话扯出一声冷笑，松了松手腕就要上去理论。
猛地一下，她被黄觉中从身后拽住。
黄君宜回头挑眉，冷声发问：“难道就让这种人渣给咱们泼脏水吗？”
“妞妞，做我们这行的不好跟客户家属吵架。”
老人顿了顿，忽然神秘莫测地说：“人坏自有天收。”
黄觉中站在院中，腰杆虽有些弯曲，灰白头发依旧保持着莫名威严和自信。
他指了指，示意黄君宜向前看。
那群乌泱围着疯婆子的家属逐渐散开，被人疏散，像是过去了另外一个家属在跟她说话。
黄君宜探出头，拽上黄觉中上前旁观，反正那女的也打不过她。
“什么东西丢了？你大呼小叫喊什么？不嫌丢脸吗？！”
原来是孕妇的妈妈。
“就是我给儿媳妇买的金戒指！她结婚前，我掏钱给她买的嫁妆！刚才我问人家殡仪馆的人了，人家说推进火化的时候没戴着！可我分明火化前见到戒指了！”
“谁说金戒指没有了？”中年美妇轻笑一声，早已看腻了亲家这幅丑恶嘴角。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圈状东西，像扔垃圾似的扔出去。
金灿灿的戒指滚落在地，叮当作响，正是那个疯婆婆说的嫁妆，。
疯婆婆像看见宝藏一般，不嫌脏地跪在地上匍匐追捡。
四周静极了，就连孕妇的丈夫都扭过头，不想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亲妈。
“孩子他妈，我把孩子抱过来了。”美妇的父亲红着眼眶，抱着镶玉饰的金丝楠木骨灰盒，来喊美妇回家。
原本看热闹的孕妇妈妈停驻，视线掠过装着自己女儿骨灰的盒子，双眼再次泛起泪光。
“走，我们回家。”她轻声回答丈夫，也是在对女儿诉说思念。
美妇走了两步后转过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泣诉：“我女儿是下嫁到你家的，光是嫁妆我就给了你家五十八万，你那镀了金的破银戒指，就算陪着我女儿一起烧了，我都嫌脏。”
“给你们母子俩一周时间搬出我女儿的房子，还有我的孙女，你们不配养，不还的话，就等着打官司吧。”
妇人声音不重，却像一枚炸弹在每个人心里炸响。
扔下最后一句通牒，二人抱着骨灰盒经过黄君宜，对她说了一句抱歉，让您看笑话，塞给二人一拓堪称丰厚的惋金，欲驱车离开。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们搬出去！”
孕妇的丈夫以往斯文面具被自己撕碎，看似窝囊的他不再沉默。
他跌跌撞撞追上来，想从丈母娘手里抢走骨灰盒，嘴里神神叨叨嘟囔：“不许走！我们还没离婚呢！房子还是我的！骨灰盒也得放到我家！”
那疯婆婆也挣扎着站起，冲过来拦住夫妻二人，扭打起来。
疯婆娘脸上挂满癫狂，表情狰狞，嘴里蛮不讲理：“对！房子是我们的！钱也是我们的！孩子就算是卖了也不会给你家！”
慌乱间，只顾得上护着骨灰盒的夫妇二人败下阵，被推搡着摔在石板路上。
骨灰盒在争执中不知被扔到了一边，镶了玉的四角被砸出裂纹。
美妇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哭诉哀求，即使摔倒在地，可指尖依旧在努力向外够着那骨灰盒。
四周的人都麻木的看着，也有捡乐子的，没有一个人上前。
黄君宜也在看着这场闹剧，少女指尖攥得极紧，直至老爷子在身旁小幅度冲她点了点头。
眼中狠厉再现，她扔下刚抽半口的烟。
黄君宜看似瘦削的身影意外矫健，上前一记窝心脚，把拽着美妇的疯婆娘踹飞。
美妇被撒开，顾不上自己蹭出血痕的手心，跌跌撞撞爬去捡起骨灰盒。
霎那间，疯丈夫赶来，他毫不留情地推搡开她，抢过骨灰盒大喊：“这是我老婆的骨灰！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眯了眯丹凤眼，黄君宜低头掏出一副白手套细细戴好，转身一拳利落挑击，凤凰男丈夫被她打掉一颗牙齿，口腔瞬间布满惨烈血味。
这记重拳打得力道十足，凤凰男顺势倒下，抱紧骨灰盒的手也松开。
电光火石间，黄君宜弯下腰稳稳接住骨灰盒，单手抱在怀里。
“打得好！”
不知哪位围观者喊了一句。
美妇已被自己丈夫和赶过去的黄觉中搀扶起身，远远望着她，夫妻两人体面不再，老泪纵流，本就中年丧女，一瞬间又苍老好十岁。
黄爷爷看着孙女矫健身手，沉默不语，皱纹遍布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探究。
身后呲牙咧嘴躺着的，是纷纷倒在地上痛呼，骂着污言秽语的母子，黄君宜回过身和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然后她不紧不慢掏出酒精，仔细给骨灰盒消毒。
高价打造的骨灰盒只被磕破边角，其他地方没有损坏。
黄君宜上前，双手递还，仍在啜泣的美妇慌忙捧住，含着热泪撞上黄君宜一双上挑的丹凤眼。
少女的脸上不存在任何功利性，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却能让旁人读懂——她只是认为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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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妈妈抱着骨灰盒不断鞠躬道谢，孕妇爸爸冷着脸抱紧哭泣的妇人，掏出手机报了警，他必须要让这对野蛮的母子俩得到应该有的惩罚。
很快，警车赶到殡仪馆接走一行人。
黄君宜带着爷爷配合警察做完笔录，再出来已是下午时分。
回家路上，黄君宜照常开车，车里她刚消过毒，弥漫着呛人的酒精味。
一片沉默后，她偏了偏头，午后阳光折过她细挺的鼻梁，落在她精致脸上。
她对一旁闭眼休息的黄觉中开口：“我不想干这行了，爷爷。”
她不想让爷爷再受那种误解，也再见不得这样的人渣。
更何况今天这一阵闹腾，也不知道这家殡仪馆还会不会跟她们合作。
黄觉中不以为然，他已经猜到孙女会跟他说这个。
孙女虽是他领养的，可他心疼得很，就算是不愿意做这门行业，他也支持。
自成年后，黄君宜就跟着他学了入殓师的手艺，受尽偏见，可对他从不曾抱怨，经过今天的事情，他也不想让孙女掺和这些鸡零狗碎。
不干这行的话，还能干别的嘛，人活在世上，总会有门营生。
他布满血丝的老眼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
倒是还有个路子可以走，就是不知道孙女愿不愿意干。
晚间，黄家二楼客厅里。
“你是说我可以当什么？”
黄君宜一字一顿，呆愣着问爷爷，以往沉着冷静的面孔挂满了不可置信。
“杀手呀。”
“你爷爷我以前就是。”
黄觉中坐在餐桌前，收拾二人用完的碗筷，语气自然地像是让她递过来一块刷碗布。
市区里，高耸入云的大厦背后，藏着一条七拐八拐的小胡同。
胡同深处，一家商贩门头上挂着：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牌匾，两扇玻璃门被贴满一堆颜色各异的小广告。
摆渡人公司门口，忽然走出一位长发高个子女生，劲瘦身材，唰得一声，往门外泼出一盆脏水。
女生一头丝滑长发随手扎起，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长得极为标致，衬衫袖子松垮挽至肘间，未被衣服包裹的皮肤冷白莹润，与破败胡同内脏乱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再往下看，她右手食指与中指中，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细烟，衬得她手指更加修长纤细。
烟灰被风卷落，带着滚烫的温度舔舐指尖，少女面无表情掸落，毫不在意。
热气一掠而过，她手上迅速生起微红肿泡，眨眼间那处肌肤竟又可怕地愈合了，恢复白皙无痕。
“君宜！今天上午咱们有个单子！你收拾完咯就上来吃饭！吃完咱就出发了哈！”
公司二楼，厨房窗户口，一个灰白头发老爷子刚做完几张摊饼，探出头对着楼下的长发女生遥喊。
黄老爷子这句话喊得中气十足，格外洪亮。
黄觉中——这家摆渡人殡葬服务的老板，刚过完六十大寿，身体依旧健硕，正忙活着给自己孙女做早饭。
摆渡人一楼门脸是个标准化商贩布置，装潢破旧了些，入口大厅里摆满了每天殡葬要用的纸人、黄纸、假花、还有其他殡葬用品，尽显专业。
再往里，大厅两侧小房间的货架上，被整齐有序地堆叠着其他入殓要用的家伙什们。
二楼和一楼用楼梯打通，是黄觉中和黄君宜的住处：几十平的两室一厅，简约不乏温馨。
殡葬服务行业发展到205X年，依旧是个非常重要的行业。
殡葬机构可以帮助家庭们安排有关灵前事宜的一切事宜，按照殡葬流程不同，可分为殡仪服务、遗体处理、墓地服务及其他服务四类。
摆渡人公司则承包了第一个流程的服务。
黄君宜也是摆渡人殡葬服务公司的成员之一，只不过这是家民营机构。
这个小机构拢共就她跟她爷爷两个人。
二楼客厅木桌上，中间摆了一个古早金鱼样式的长圆白瓷盘，黄老爷子摊好的热乎红糖软饼错落叠起，桌上还有刚盛满的两小碗金灿灿小米粥。
黄君宜还在一楼涮洗毛巾，她扎着低马尾，仔细擦拭柜台，松垮藏蓝衬衫敞怀，里面是宽松吊带，纯棉衬衫被洗至发白，穿出一股青烟气息。
破风扇嗡嗡作响，吹动少女额间碎发，一双丹凤眼极其漂亮，鼻梁挺直，不动声色的表情诉说着冷清高洁。
她擦着柜子，莫名透着肃穆，仿佛擦的不是骨灰盒，更像是虔诚的信徒擦拭装满信仰的佛龛。
眨眼间这几个柜台马上擦完。
一楼大型展示柜中琳琅满目，盛放各种风格的骨灰盒：上等金丝楠木古典风、蓝色爱莎公主亚克力材质、汉白玉芙蓉玉各种玉石材质、还有黑檀木的，实用又防潮。
另一旁矮些的展示柜，隔着透明玻璃可以看到体型小些的骨灰盒：狗狗爱啃的骨头形状、猫咪爱吃的金鱼样式、甚至有专门设计给小鸟的树枝造型。
这些都是前阵子接单子后，黄觉中老爷子按照客户们的需求定制好的空骨灰盒。
本就精心打造，又被她擦了两遍，这些骨灰盒更显高档水灵。
黄君宜放下袖子，毛巾顺手叠起，上楼找黄老爷子吃饭。
黄觉中见她终于上来，慈祥地笑了笑，和蔼可亲递给她一双筷子，老爷子的手掌因为上了岁数粗糙干燥，但不失柔韧和稳定。
她摆手：“等会儿爷爷，消个毒。”
大瓶装酒精喷雾均匀喷到手心，黄君宜面无表情搓着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沾上雾化酒精后再次干燥。
餐桌上，两个老小吃起早饭。
咬上一口还热乎的软面饼，黄君宜冷若冰霜的脸终于勾起唇角。
少女的脸本来长得清冷缥缈，添上一抹笑意后宛若千年冰山被暖阳融化，十分动人。
“还是我爷爷做饭香，这红糖饼做得也太好吃了！”
老人被逗乐，闻言一脸骄傲，连脸上的褶子都松快多了：“你都吃了十三年了，还没吃腻啊？”
“爷爷你这话说的，我吃一百年也吃不腻！”
说笑间爷孙二人吃完早饭，收拾好家伙什，二人不约而同沉起脸上了车。
天刚蒙蒙亮，灰沉一色，被早阳强行擦出半抹光。
今天上午他俩要去C市医院，客户是一个今早凌晨生孩子大出血去世的产妇。
医院内太平间，气氛凝重。
殡葬服务讲究一切死者为大，然而死者的婆婆却不这么想。
“孩子倒是生下来了！她自己受不住死了！生的也是个女儿，图什么？女儿不值钱的。”
“我就说你当初不该娶这个女的，她身体一看就弱巴巴又病怏怏的，没福气！”
“诶，要我说，李家那姑娘就不错！听说还没结婚呢，妈可以帮你跟她家里人说说媒，咱们家那么有钱，再娶一个媳妇也娶得起！”
太平间门口，本来肃静氛围被这几句尖锐骂声打破，死者丈夫小声啜泣的声音也暂停了下来，悲痛欲绝的脸上写满着不可置信。
“妈？！她都走了！你怎么还这么说她！”
两人旁边是死者的母亲，模样是个中年美妇，眼泪没掉一滴，死死盯着太平间的门口这两个母子，宛若事外人。
她冷眼旁观完这对假惺惺母子的对话，抬手轻轻把手包递给自己丈夫，一巴掌狠狠扇在那疯婆婆脸上。
响亮的耳光声贯穿走廊，震耳欲聋。
瞬间双方家长在太平间门口扭作一团。
太平间内，过份安静。
黄君宜按照规矩，对着刚从冷柜中推出的客户遗体例行鞠躬。
听着外面声声堪称刻薄的叫骂，她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黑挎包，翻出自己的化妆包和梳洗工具，放在准备好的消毒台上，把剪刀、手术刀、针线包家伙什儿依次铺开。
作为一名专业入殓师，她开始为逝者擦拭身体，更换衣物，梳洗头发。
黄君宜戴了口罩遮住高挺鼻尖，拿起毛巾给客户梳理好因为分娩凌乱的发丝。
客户表情停留在生育时痛意最盛时刻，面目狰狞中透着几丝无助，脸上蒙着被死亡覆盖的阴沉面色。
擦干净死者头发后，黄君宜重新掏出一条温热毛巾，垫上透明膜布，耐心擦拭。
死者挣扎恐怖的表情逐渐在她手下变得柔和。
不知谁的手表，表针滴滴答答小声走着。
下一秒，黄君宜掀开死者身上的白步。
映入她眼帘的是女性生育者破碎不堪的身体，顺产转破腹产，最终大出血死亡，因疼痛失去控制排泄出污秽，黄红相间。
门外吵闹声依旧不断，疯婆娘喊出一句：“她早该死了，我就算答应了她打无痛针，她该死也得死！”
一直面无表情的黄君宜终于眨了眨眼，手术剪刀银色镜面折射出她轻皱的眉头，不过，不只是因为这孕妇的惨状。
同为女性，其实钻心痛意本该感同身受的她铺天盖地袭来——就连一旁经验老道的黄觉中也难掩眼眶湿润，背过了头。
然而她也只是眨了下眼睛，仿若听不见门外吵闹，快速开始了下一秒动作。
剪开手术服，利落擦去客户身下的污秽，黄君宜扭头接过爷爷递过的金属针头，二人协作自然顺畅。
她对服务流程看起来格外熟悉，低头细细缝合，将皮肤组织缝好，再为死者穿上体面的衣裳。
一切整理完毕，她起身用胶水把客户嘴部封好，拿出化妆品，黄君宜俯身为客户细心妆扮。
涂上腮红膏后，客户柔和的表情在她手下变得再成另外一种光景，灰白的脸上甚至增添几分生机，换作一个不是停尸间的场景，可能有人以为这位产妇只是睡着了。
可是人死怎能复生？
黄君宜指肚隔着医用手套碰过客户原本漂亮的脸，触手可及是一片冰冷。
二十多岁如花多一般的年纪，因为遇人不淑，被活活拖死，又在她精湛手艺下，看似恢复去世前的模样。
——可即便她是能将遗容恢复如初的优秀入殓师，也做不了生死的判官。
最后，二人合力将客户搬入自带的冰柜棺。
太平间侧门打开，双方家属只被允许进去三位亲友。
合上冰棺前，家属有机会宣泄心中哀思与吊唁。
孕妇的父母和丈夫得到允许，小步跑了进来，趴在柜前看着死者的面容放生痛哭。
适才在门外一言不发的中年美妇不再沉默，拉着孕妇冰冷的手轻抚试图暖热，可惜只是徒劳。
她哭到几近晕倒，手脚发软无力，被她丈夫搀扶起来。
黄君宜上前，机械一般沉声提醒流程：“女士，该上车了，上了车可以再看看孩子。”
看看孩子，这句话是对中年美妇说的。
女孩不管多大，在自己妈妈眼里永远是个犯了错也没关系的孩子。
唯独永远痛失这一条，此生无法原谅。
美妇泣不成声，摇摇欲坠般点头，和自己丈夫互相搀着，老两口上了二人的殡葬车。
客户的丈夫也想上来，被妇人狠狠一把推开：“滚！懦夫！你不配！”
写着摆渡人三个字的加长黑车载着冰馆开向火葬场。
按照男方家庭传统，本该拉回老家后停尸三天再火化。
可女方爸妈不想让女儿被作恶多端的男方家拉走，今早匆匆办好死亡证明，打算当天火化。
黄君宜开着车到了殡仪馆，一路上车内哭声叫喊声不断，她一声不吭。
到了殡仪馆停车位，她长腿熟练踩油门刹车，一气呵成倒车完毕。
黄家二人带着客户的父母和其他亲属前往殡仪馆休息间等候，冰棺在他们眼前被工作人员带走。
上一波来做遗体火化的家属还在里面，没走完流程，需等片刻。
黄君宜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点头，通知完孕妇家属集合时间，带爷爷到室外抽烟。
黄叶树下，烟雾缭绕，女生下巴微仰，沉默着吞云吐雾，看不清表情。
黄觉中个子矮些，也举着烟站在一旁，揣测完孙女心情，老人挠挠灰白发梢，试图出声宽慰：“妞妞今天干得很不错，晚上给你做饭吃，随便你点菜。”
黄君宜勉强笑了笑，长腿踩地摇晃，摁灭烟头。
她再次想起客户婆婆撒泼的那几句话，少女本因尼古丁四处飘舞的眼神重新归拢，丹凤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爷爷，你说，人死了会变成鬼还是星星？”
杀人偿命，有仇必报。
给别人家生育下一代而死去，还被那样咒骂，她绝对会变成厉鬼索命。
黄觉中拉着她的手让她呸呸呸，“你说这个不吉利！”
黄君宜配合着呸呸呸，眼前紧张的小老头皱着脸像窝瓜，虽然她是无神论者，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但是她在乎爷爷。
她只知道自己是爷爷在医院捡来的，没有爷爷，她活不过十岁。
成年后，她跟着爷爷学习丧葬入殓，见惯人世间的种种不公。
今天去世的这位孕妇，真正害死她的，明明是她疯癫的婆婆和懦弱无能的丈夫。
可是这样的人渣，却仍然可以苟活。
殡仪馆负责人发来消息，说他们这一波可以进去了。
接下来是遗体告别仪式，告别完后，遗体被送去火化，家属交给殡仪馆负责人自备的骨灰盒，等着领取火化证明。
尘埃落地，黄君宜陪着孕妇的家属一群人再次走到休息区站着，等待孕妇的骨灰送来。
殡仪馆园区内，处处都是一群群失去亲人的白衣家属。
家属们按照规矩都戴着白帽身穿白衣，其中有的人脸上写满悲痛欲绝，双目涣散看天。
——有的人却像不在意亲人去世般，还在说说笑笑，打岔嬉闹。
突然那位孕妇的婆婆不知从哪冲出来，像攒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起身向黄家二人扑来，一个巴掌就要扇到黄觉中脸上。
黄君宜快步上前，眼疾手快挡下这一耳光，随后长臂一推。
体重超过她三四倍的胖婆婆竟被看似瘦弱的她单手推倒，青蛙着陆似的，趴在了地上。
黄君宜立马像摸到脏东西似的甩了甩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精喷雾喷了喷，指尖揉搓，酒精味挥散开来。
出医院后她没带手套，推那一下洁癖犯了。
那老东西力气大得很，本要打在她爷爷脸上的一巴掌被黄君宜用胳膊挡住，痛意传来，低头看白皙小臂已青红一片。
“妞妞！没事吧？”黄觉中年迈的声音发颤，想看自己孙女胳膊怎么样。
“我没事。”
黄君宜将原本撸起的袖子默不作声放下，恰好盖住胳膊上的红印子。
——反正一会也就自己愈合了。
继而她装作没被打着，抬起来真正没事儿的手背，给黄觉中看。
那疯婆婆已经被其他亲属拦下，纷纷围起来劝她。
虽被劝住了，可还是振振有词，头上戴着的白帽被她大幅度扯掉，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就像她早上说的那样，她早就想劝儿子扔了不中用的儿媳妇。
那婆婆疯疯癫癫再次站起，歇斯底里的诬陷：“这老头手脚不干净！他偷我儿媳妇的金戒指！”
疯婆婆扯着破锣嗓子不断尖声叫喊，院中一片混乱。
黄君宜长手长脚挡在爷爷身前，听到这句话扯出一声冷笑，松了松手腕就要上去理论。
猛地一下，她被黄觉中从身后拽住。
黄君宜回头挑眉，冷声发问：“难道就让这种人渣给咱们泼脏水吗？”
“妞妞，做我们这行的不好跟客户家属吵架。”
老人顿了顿，忽然神秘莫测地说：“人坏自有天收。”
黄觉中站在院中，腰杆虽有些弯曲，灰白头发依旧保持着莫名威严和自信。
他指了指，示意黄君宜向前看。
那群乌泱围着疯婆子的家属逐渐散开，被人疏散，像是过去了另外一个家属在跟她说话。
黄君宜探出头，拽上黄觉中上前旁观，反正那女的也打不过她。
“什么东西丢了？你大呼小叫喊什么？不嫌丢脸吗？！”
原来是孕妇的妈妈。
“就是我给儿媳妇买的金戒指！她结婚前，我掏钱给她买的嫁妆！刚才我问人家殡仪馆的人了，人家说推进火化的时候没戴着！可我分明火化前见到戒指了！”
“谁说金戒指没有了？”中年美妇轻笑一声，早已看腻了亲家这幅丑恶嘴角。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圈状东西，像扔垃圾似的扔出去。
金灿灿的戒指滚落在地，叮当作响，正是那个疯婆婆说的嫁妆，。
疯婆婆像看见宝藏一般，不嫌脏地跪在地上匍匐追捡。
四周静极了，就连孕妇的丈夫都扭过头，不想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亲妈。
“孩子他妈，我把孩子抱过来了。”美妇的父亲红着眼眶，抱着镶玉饰的金丝楠木骨灰盒，来喊美妇回家。
原本看热闹的孕妇妈妈停驻，视线掠过装着自己女儿骨灰的盒子，双眼再次泛起泪光。
“走，我们回家。”她轻声回答丈夫，也是在对女儿诉说思念。
美妇走了两步后转过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泣诉：“我女儿是下嫁到你家的，光是嫁妆我就给了你家五十八万，你那镀了金的破银戒指，就算陪着我女儿一起烧了，我都嫌脏。”
“给你们母子俩一周时间搬出我女儿的房子，还有我的孙女，你们不配养，不还的话，就等着打官司吧。”
妇人声音不重，却像一枚炸弹在每个人心里炸响。
扔下最后一句通牒，二人抱着骨灰盒经过黄君宜，对她说了一句抱歉，让您看笑话，塞给二人一拓堪称丰厚的惋金，欲驱车离开。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们搬出去！”
孕妇的丈夫以往斯文面具被自己撕碎，看似窝囊的他不再沉默。
他跌跌撞撞追上来，想从丈母娘手里抢走骨灰盒，嘴里神神叨叨嘟囔：“不许走！我们还没离婚呢！房子还是我的！骨灰盒也得放到我家！”
那疯婆婆也挣扎着站起，冲过来拦住夫妻二人，扭打起来。
疯婆娘脸上挂满癫狂，表情狰狞，嘴里蛮不讲理：“对！房子是我们的！钱也是我们的！孩子就算是卖了也不会给你家！”
慌乱间，只顾得上护着骨灰盒的夫妇二人败下阵，被推搡着摔在石板路上。
骨灰盒在争执中不知被扔到了一边，镶了玉的四角被砸出裂纹。
美妇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哭诉哀求，即使摔倒在地，可指尖依旧在努力向外够着那骨灰盒。
四周的人都麻木的看着，也有捡乐子的，没有一个人上前。
黄君宜也在看着这场闹剧，少女指尖攥得极紧，直至老爷子在身旁小幅度冲她点了点头。
眼中狠厉再现，她扔下刚抽半口的烟。
黄君宜看似瘦削的身影意外矫健，上前一记窝心脚，把拽着美妇的疯婆娘踹飞。
美妇被撒开，顾不上自己蹭出血痕的手心，跌跌撞撞爬去捡起骨灰盒。
霎那间，疯丈夫赶来，他毫不留情地推搡开她，抢过骨灰盒大喊：“这是我老婆的骨灰！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眯了眯丹凤眼，黄君宜低头掏出一副白手套细细戴好，转身一拳利落挑击，凤凰男丈夫被她打掉一颗牙齿，口腔瞬间布满惨烈血味。
这记重拳打得力道十足，凤凰男顺势倒下，抱紧骨灰盒的手也松开。
电光火石间，黄君宜弯下腰稳稳接住骨灰盒，单手抱在怀里。
“打得好！”
不知哪位围观者喊了一句。
美妇已被自己丈夫和赶过去的黄觉中搀扶起身，远远望着她，夫妻两人体面不再，老泪纵流，本就中年丧女，一瞬间又苍老好十岁。
黄爷爷看着孙女矫健身手，沉默不语，皱纹遍布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探究。
身后呲牙咧嘴躺着的，是纷纷倒在地上痛呼，骂着污言秽语的母子，黄君宜回过身和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然后她不紧不慢掏出酒精，仔细给骨灰盒消毒。
高价打造的骨灰盒只被磕破边角，其他地方没有损坏。
黄君宜上前，双手递还，仍在啜泣的美妇慌忙捧住，含着热泪撞上黄君宜一双上挑的丹凤眼。
少女的脸上不存在任何功利性，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却能让旁人读懂——她只是认为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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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妈妈抱着骨灰盒不断鞠躬道谢，孕妇爸爸冷着脸抱紧哭泣的妇人，掏出手机报了警，他必须要让这对野蛮的母子俩得到应该有的惩罚。
很快，警车赶到殡仪馆接走一行人。
黄君宜带着爷爷配合警察做完笔录，再出来已是下午时分。
回家路上，黄君宜照常开车，车里她刚消过毒，弥漫着呛人的酒精味。
一片沉默后，她偏了偏头，午后阳光折过她细挺的鼻梁，落在她精致脸上。
她对一旁闭眼休息的黄觉中开口：“我不想干这行了，爷爷。”
她不想让爷爷再受那种误解，也再见不得这样的人渣。
更何况今天这一阵闹腾，也不知道这家殡仪馆还会不会跟她们合作。
黄觉中不以为然，他已经猜到孙女会跟他说这个。
孙女虽是他领养的，可他心疼得很，就算是不愿意做这门行业，他也支持。
自成年后，黄君宜就跟着他学了入殓师的手艺，受尽偏见，可对他从不曾抱怨，经过今天的事情，他也不想让孙女掺和这些鸡零狗碎。
不干这行的话，还能干别的嘛，人活在世上，总会有门营生。
他布满血丝的老眼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
倒是还有个路子可以走，就是不知道孙女愿不愿意干。
晚间，黄家二楼客厅里。
“你是说我可以当什么？”
黄君宜一字一顿，呆愣着问爷爷，以往沉着冷静的面孔挂满了不可置信。
“杀手呀。”
“你爷爷我以前就是。”
黄觉中坐在餐桌前，收拾二人用完的碗筷，语气自然地像是让她递过来一块刷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