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国宝兴十五年秋,十月二十,距第三代皇帝登基已有数月,为尊重和承认,当年不改元,仍沿用原年号。

    正值秋冬交替时节,一场雨下来,京城盛安,骤然变冷。

    受不了这寒冷,院中芙蓉,昨日花灼灼,今日花欲落。

    枝头,仅剩的几朵残花,在风中摇曳,瓣儿已蜷缩成一团,明日也如地上的落花一样儿狼狈。

    沈念君走过树下,踩着落花,行色匆匆。

    没有时间悲春伤秋,她的父亲还在受这牢狱之灾。

    邢部书令史官服穿在她身上,显然略显宽大,她只能双手稍微提着点。

    她尽力低垂着头,好在一路上,并未看见什么人。

    “张待郎!”

    狱卒见到走在她前面那位官员,恭恭敬敬行礼,斜过扫她一眼睛,她稍侧转脸,不去看那狱卒。

    “沈广言案还需补充细节,本官进去简单复核,你在外候着!”刑部待郎张凌生令道。

    四个月不见,在狱牢中,沈广言神色有些憔悴,但依旧昂首阔步,仿佛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沈丞相。

    “爹!”

    沈念君欣喜叫道,过来要扶他坐下。

    沈广言看到的女儿,没有重逢的喜悦,仍是神态冷漠,任由她扶着坐下,也不言语。

    念君递个眼神给张凌生,他立刻了悟,道:“我马上出去,不过,只有半柱香时间!”

    张凌生走后,沈广言说出他的第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看爹,女儿想你呢?”念君笑着撒娇道。

    沈广言一听这话,无力地哼哼两声,阴阳怪气道:“那可真是谢谢,我的孝顺好女儿。是你未来公公指使你来的吧?”

    “爹,你瞧你说的什么话呢?要不是我那公公,你啊,不定在这要吃多少苦头呢?”念君继续撒娇说道。

    沈广言瞪女儿一眼,咬牙道:“聒不知耻,认贼做父!我能在这里,还不是拜他们所赐!”

    “爹啊,女儿有件事要问…”

    不等她说完,沈广言已猜出接下来的话,轻蔑道:“他们派你来当说客,任你,也想让我妥协?”

    “不是他们,女儿是想帮你,还不明白吗?爹啊,杜大人、秦大人已调离京城,去往边远地方任职。宁远侯,已作为使臣,三个月前,奉命前往更远的西域。还有…”

    “什么,他们,他们怎么敢?”

    不等她说完,沈广言打断怒道。

    “爹爹怕不是在这里呆糊涂了吧!朝廷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朝廷,你也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丞相。只有我,你的女儿,还是以前那个女儿!”

    沈广言却厌恶地瞥她一眼,“我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

    “可惜,我天生命好,有你这个爹!”

    她笑笑,一脸骄傲,看到沈广言正襟危坐,不想理会。

    长长叹息后,轻轻在他耳朵继续道:“爹,如梦姐姐失踪了!”

    听到这话,沈广言猛地瞳孔收缩一下,身体也跟着猛一哆嗦。

    只一下,却被念君看得真切,便已猜着六七分。

    “你入狱后不久,监察司抓的人。十天前,因没证据放人。可是这么个大活人,至她被抓后没人再见过她,就是从盛安消失了。”

    长长哀叹一声,念君怅然道,“如梦姐姐不信任我,否则,豁出命来,我也要救她!”

    沈广言嘴唇一抖,眼睛闭上,慢慢低下刚才骄傲的头,靠在了椅子上。

    念君趁热打铁,“停云哥哥与我,可是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妹。”言语诚恳,但有些哽咽。

    说完,竖起了手,发誓道。

    “爹,除了我,你身后已无一人。会用我的性命护他周全!相信我!”

    见他还在犹豫,念君急道:“既然爹不想要他活,也无人可救!”

    脚步声渐近,她无奈慢慢站起来,正欲走出去。

    不料,沈广言一把拉住她。

    念君知是有戏,黯淡的眸子忽地又活泛开来。

    “爹,说吧!”直视沈广言时,她已变得真诚而担忧。

    沈广言谨慎在她耳边低语着。

    刚闭上嘴,张凌生已到跟前。

    念君抱着她爹,望向张凌生时,已泪水涟涟。

    “时间已到,该走了!”

    “爹,爹,你保重啊!不过,不过请放心,女儿一定好好的,听您的话!”她不想松开,话语也一度哽咽。

    “走吧!”直至张凌生拉着她的手,她才挪动脚步,依依不舍道别。

    出后门,换回衣裳。

    马车上,张凌生见着她还在掩面擦拭眼泪,情凄意切,有些不忍。

    “放心吧,你爹就是我爹,我会照顾他的!下次,我再带你来见他!”

    念君撇撇嘴,难过道:“唉,你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他若得知我来过,定没有下次的!”

    张凌生忙拉住她的手,“有我在,君儿,有我在呢,我定护你父女周全!”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到了!”念君缩回手,俏然道。

    “那就好,那就好,今晚之约。”

    张凌生见念君起身,忙提醒。

    “我记得的,回去换套衣服便来!”

    念君敛衽行礼道,她答应与他见面,本为见沈广言。否则,于情于礼,她不可能见这人。

    老仆李伯忙迎过去,接下念君。

    自从沈广言入狱,沈家下人或遣走,或自行离开,只剩下这个老仆,还有兰姨。

    “怎么样?”兰姨道。

    念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沈广言虽收押入狱,但证据不足,迟迟未定罪。念及旧情,推行仁德,未波及家人,一切如常。

    另一种说法,沈广言根基极深,余党未清除,且下落不明的废太子被其窝藏,所以还不能将他处死。

    她听凭兰姨帮着装扮,铜镜中的自己,丝毫没有未出阁女子的羞涩和矫情。反而波光流转,极具风情,又柔又媚。

    本是大家闺秀,奈何偏偏生得这样一张妖媚的脸。

    到底是性情乖张,还是生得这样的显赫世家,或许无人约束。

    在盛安,哪家夫人见到她不得骂几句,想把自家男人眼睛捂上。不过,最近倒是松了口气,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新贵张参政,张家的儿媳妇。

    “兰姨,你把我的披风拿来,我要,红色的那件。”

    脑子细细思索着,念君习惯性端详着自己双手。

    右手扣着左手大拇指,用力一撕,大块皮肉剥离,疼痛使她眉头收紧。

    看着一小颗一小颗血,最后凝聚成一大粒血,落在地上,仿佛无力感正在慢慢消失,眼前又变得真实和鲜活。

    兰姨从背后走来,刚给她披上披风,就见到地上的血。

    “小姐,你怎么又伤害自己。”说完,正准备去拿帕子给她擦拭。

    “不用了,兰姨。”她已将血擦干净,用的正是那件大红色披风。

    “李伯找好马夫了吗?”

    “找是找好了!”兰姨一声长叹,问道:“就是,小姐,你一个人去,我怕那个张公子不怀好意,还是让李伯跟你吧!”

    “就他,也敢对我不怀好意。”

    念君不屑道,“放心吧!倒是你们,前去清吟院,一定要小心行事。午夜之前,我必来与你们会合。”

    兰姨眼圈有些红,手抖着系好最后一个结。

    “小姐,现在只剩我们三个,要逃出盛安,还要带走废太子,太难了,太危险了!我们倒是老骨头一把,死不足惜,可小姐你…”

    “我们能逃出去的,相信我,兰姨!”

    念君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罢了,又对两人吩咐了一阵,便分头行动。

    念君坐上马车,这次备的马车,正是沈府中最华贵阔气的那辆。

    只是今日见过沈广言的事,一经泄露,定会对自己严密监视。

    得抓紧时间,今晚就得走!

    清吟院位于京城南边,若从南城大门出,怕是有些难。

    正在沉思之际,忽地马车一阵晃动,紧急停下。

    “对不住,对不住!”

    她听到车夫在道歉。

    “没长眼睛啊你,这么宽的路,偏偏往这边撞,故意的吗?”

    念君掀开帘子,便听到一名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

    那名车夫走来,讪讪道:“对不住,沈小姐,小人驾这车还不熟练。刚才不小心,与对向马车有些小碰撞,所以挨了骂!还请小姐责罚!”

    念君皱眉不悦,瞟一眼旁边的马车,与自己的相比,也不逊色。

    车上的人,连车帘都懒得掀开。

    在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豪华马车!最不缺的就是权贵之人!

    要是平日,她定要教训对面那嚣张之人。

    但今日,她连那骂人的车夫都不想看,就掏出一锭银子。

    对车夫道:“把这个给他,跟他陪不是,继续走,不要多生事端!”

    “是!”

    车夫见沈小姐没责难自己,反而愿意息事宁人,顿生感激之情。

    不一会,两车便在城北街头错开,相背而行。

    直至离开,念君都没看到那辆车上的人,伸出头看一眼外面发生什么。

    “远山,刚才马车上那位,便是丞相府的沈小姐?”

    背向而行的那马车上,里面的男人问道。

    他面容病态的苍白,瘦削的脸五官挺立,棱角分明。衬得一双眼灿若星辰,不乏贵气。

    远山驾着车答道:“正是,正是,不知城主,刚才你可否瞧仔细?”

    “沈念君,沈念君…”

    瘦男人喃喃道,唇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门帘撩起,远山探头探脑问道:“城主说什么,属下听不清?”

    瘦男人扑赫笑出声来,而后又正色道:“你,好好赶你的车吧,别又把人家的车撞了,还理直气壮得很!”

    “好勒,城主!”

    京城之大,远山驾着车,边玩边走,从城北到城南,天已墨黑。

    “城主,马上就到南城门,前面便是这最大客栈。今日,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行,就此住下吧!”

    客栈中,灯火通明,本到休息时间,但不知今日为何。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着什么。

    伙计也不加阻拦,反倒加入其中。

    两人摸不着头脑,京城的客栈,怎得变成这般。

    车中男人观望后,觉得太过吵闹,眉头蹙着道:“换家吧!”

    “城主在车上呆着,我去瞧瞧,有什么热闹?”远山倒有些兴趣。

    不等回应,已一溜跑去里头。

    没多久,远山急急过来,道:“城主,城主,出大事了!”

    “什么事?”

    “那,那,那个沈小姐,她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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