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即将结束的前一天,夏朝洪管儿女们宣布了一件事。

    那就是:兄妹两个在海城其实有一个大姑姑,也就是他的亲姐姐。

    只是来往不多而已。

    这亲戚对兄妹来说,简直是从天而降。

    包惠英当然知情,却很少在孩子面前提,因为不好意思。

    那样亲近的血缘关系,说起来简直和路人一样。

    对方也不见得看重弟弟弟妹一家人。

    她觉得只有丈夫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姐姐是多么的有学问、又有地位,简直是夏家所有子女的榜样。

    也难怪姑妈对夏家人冷淡,她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过继给同族,后来随养父母迁往海城,直至成为本市一家大学的经济系教授。

    除了那点血亲,他们两家人毫无共通之处。

    在身份地位上,一个是平民百姓,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

    在地域划分上,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南方人。

    要不是孩子们考上了大学,夏朝洪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当借口去这这位大姐联络感情。

    据其根本,还是儿女们给了他挺直腰板的底气。

    果然,大姐回了他的信,邀请孩子们开学后去自己家过元宵节。

    包惠英说:“叫我说就别去,干嘛早不开口?”

    夏朝洪说:“你侄子在海城安家,不也没和孩子们联系,我大姐至少是主动邀约的!”

    这件事是包惠英心头痛,她理亏,只好闭口不提。

    总不能空手过去吧,带什么做为见面礼呢?

    人家是是教授,寻常礼物肯定不稀罕。

    夏朝洪的意思带点开城特产好了,比如花生米、花生糕、芝麻油。

    夏志超一听就强烈反对,这么重的东西,带着它们挤火车,那不是要人命?

    精简了许久,兄妹两个肩扛手提,还是背着大包小包上了火车。

    夏志琪之所以愿意花这个力气,主要还是因为她的私心。

    吴茜最爱吃开城的炒花生米,她想捎几斤过去。

    依然是傍晚的火车,依然是从省城出发后仅留一节车厢,依然是逃灾的难民般挤了上去。

    在火车的咣当声里,夏志琪眯着眼盘算着这个学期的计划。

    小时候看《傲慢与偏见》,别的女孩羡慕的是伊丽莎白,只有她羡慕达西。

    有钱又英俊的男人,永远是世界的宠儿。

    漂亮的女孩,有才华的女孩,有个性的女孩,有地位的女孩,都是这些宠儿的盘中餐,是他们快意人生的点缀。

    为什么她不可以做那个点菜吃菜的人?

    她决心沿着既定的方案前行,但这学期她不想继续做体力活了。

    家教只保留叶智华一个,轿车她也不准备收。

    哪怕有驾照,以目前的身份和消费水平,养车还是很浪费,没必要。

    最好能找个规范的大企业实习一段时间,她迫切希望能通过实习了解些最基本的职场规则,接触到更多的人。

    第二天上午到达火车站,在和夏志超分别前,她拿出一个崭新的传呼机送给哥哥:“找你太难了,送你个礼物,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这么贵重的东西把夏志超吓了一跳。

    他连忙双手接过,只听妹子道:“能帮个忙吗?”

    “啥?”他问。

    “把特产亲自送给吴茜,”她说。

    夏志超表示OK,不就是跑一趟吗,再说他还没去过大名鼎鼎的D大。

    T大在名声上一直被D大压过一头,他倒要去亲自感受下,这所排行老大的名校是不是名副其实。

    没过几天,他就兴冲冲地跑了一趟,跑到师大复命时,整个人都气呼呼的。

    只见他对夏志琪说:“D大真得不咋,虚头八脑的,一点都不名副其实。”

    这个帽子太大了,她没接口。

    再说东北某校和西南某校互掐的风气已经很多年了,夏志琪唯有保持中立。

    不过她很快就咂摸出来味儿了:“你和吴茜吵架了?”

    夏志超对此坚决予以否认:“哪儿啊,我才不和女生吵架呢!”

    看那样子,分明就是。

    然后他才拿出一本带塑封的新书:“喏,这是吴茜送你的。”

    夏志琪在狐疑中接过了它,只见封皮上赫然印着《考研通关秘籍》。

    吴茜同时还送了一本D大研究生院去年的报考名录。

    这家伙真倔,还在坚持寒假里那次不开心的议题吗?

    夏志琪忿忿地说:“我不考研!”

    夏志超拍手道:“我也这么说的,我还说我妹妹真考研的话,也会考T大,而不是D大!”

    他化身为招生办,很认真地看着妹妹说:“真的,你一定要考虑T大,我们以工科为主,从学生到校风都特别的务实,哪像D大那么漂浮!他们就搞理论行,全是虚的。”

    夏志琪说:“你和吴茜肯定吵架了,别哄我了。”

    做哥哥的不情不愿道:“嗯,拌嘴了,就是有关国内高校排名的争论。”

    真是吃饱了撑的。

    元宵节在海城大姑姑家过的。

    她家住在地段很好的市中心,在一处幽静的老房子里,外面看起来不显山露水,里面的装修和器具,一看就是有年份的好东西。

    尤其是姑姑的瓷器柜里,全是精致细腻的进口骨瓷,如今她又喜欢收集西洋古董银器,新添的谢菲尔德银壶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在早春二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姑姑是那样的客气而冷淡,唯一一句显露真实情感的话就是:“看不出来你们倒能考上名牌大学。”

    尽管这句话是低声咕哝的,兄妹两个还是听得真切。

    也许在姑姑看来,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政策下,她粗鄙的哥嫂能培养出大学生,简直是教育学上的奇迹。

    十九岁的夏志超是敏感的,对姑姑自然选择了疏远。

    哪怕是姑父的示好,他也毫不领情。

    他的反抗是无声的,比如姑姑给压岁钱,他不要,姑姑给买的礼物,他不收。

    他的倔强就像一颗发芽的嫩苗,虽无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也劲道十足。

    夏志琪只好扮演起那个调节双方情绪的角色,否则今天的寻亲记铁定冷场。

    特别是那天发生了一件特别尴尬的事。

    姑姑家的女儿,也就是她从未蒙面的表姐突然在饭点来敲门。

    这个表姐前几年偷偷拿出户口本和笔友结婚后,差不多是被母亲赶出了家门。

    表姐最初只是策划了一出针对母亲铁腕管理的恶作剧。

    在当时的她看来,母亲就是命运里最大的敌人,于是在人生诸如升学就业谋生等诸多困难里,她选了最容易反抗的人来革命。

    没想到梁山伯祝英台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更使得她步履艰难。

    于是她才将重返父母膝下当做自己的一大夙愿。

    可表姐低估了母亲。

    三年过去了,家人还是不肯接她电话,更不肯让女儿和女婿进家。

    夫妻双双把家还毫无希望。

    在姑姑看来,这都是祝英台带的头。

    冲破世俗阻挡的爱情故事还原到生活中,怎么听都像是臭流氓引诱无知少女。

    既然父母已经失去了面子了,为了不要输的太惨,还是永远别认比较好。

    哪怕女儿抱着外孙来敲门,姑姑的意思还是不把人放进来。

    姑父却说什么也硬不下心,又怕被邻居窥见,连忙把人让进了屋。

    大家客客气气寒暄几句,当着亲戚的面,表姐就流露出需要父母资助的意思,说什么租房子太贵,孩子花销大诸如。

    当妈妈的一听这话,立时就翻毛枪,说:“你当年既然有那么大魄力,现在最好也讲点骨气,别受不了苦,又回来找爹娘哭穷,这不是挟亲情有恃无恐?”

    其余人等,没想到她说话一点情面不留,都有些不知所措。

    姑姑继续说:“再说你那叫什么?私奔啊,鬼混啊,放在古代就是忤逆,还非要用真爱伪装么?”

    表姐顿时就阴沉了面孔,说的话也很难听。

    如此一来,老两口惟有狠心送客。

    夏志超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头回来就看到别人的家丑,简直是比当事人还难堪。

    把大门合上,确定女儿确实走远后,姑姑和姑父两个人,眼角隐约都有泪痕。

    姑姑认为家丑倘若一味抱怨,只不过给广大无聊群众增添更多笑料,所以她也没多说一句。

    夏志琪却能感觉到姑姑瘦小身体里潜伏着的巨大痛楚。

    她对姑姑产生了同情,然由于姑姑对自尊的刻意坚守,夏志琪并不便过于直接地表达情感,她甚至不能肯定姑姑是否会领这份人情。

    于是这个黯淡的元宵节她能做的,就是听她唠叨那些银器该如何保养诸如此类。

    吃罢晚饭,兄妹两个准备告辞回校时,姑姑默默地送她到门口,忽然伸出手在侄女胳膊上轻拍一下。

    这是她们见面以来,姑姑对她做出的最为亲昵的肢体语言,只听姑姑说:“老夏真是好福气啊。”

    姑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夏志琪道:“你下学期课多不多?我有朋友让帮忙推荐一个外语好、形象好的实习生,他们市场部需要人,也就策划下活动,写写稿子,钱不算多,就是上班的环境挺好的。”

    夏志琪强忍住兴奋,问:“姑父,是什么单位在招实习生啊?”

    姑父笑道:“一家外资背景的五星级酒店,就在我家附近,新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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