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懿王四年,春。

    茫茫天地间,月光如银练,夜风携着雨后的凉意,通过大开的竹窗,扑在女子面上。

    很冷,却不及心里的冷。

    女子坐在窗边木案前,双手执着布帛,久久没有动弹。周遭寂静,她的脸隐于黑暗中,瞧不清晰,如墨长发堆积于地,单薄的背影漫开了无边的落寞。

    风忽然大了,吹得竹林簌簌作响,又吹灭屋内灯火。

    阿慈借着月光,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确定,哪怕她避居山野,承诺永不回王都,她的君主,仍然不相信她。

    她放下布帛,想起一年前,她离开王都的那一天,大雪纷扬,新任君主一脸冷漠,“阿姊不要怪孤,要怪,就怪阿姊太过聪慧,再这样下去,孤都不知,凉国是姓独孤,还是姓夏。”

    可是她又想起,更早一点的时候,七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少年神色哀嘁,语气止不住的哽咽,“兄长不在了。”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说:“阿姊,你别害怕,虽然你没能和兄长成亲,但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嫂嫂了,我会替兄长报仇的,也会替兄长保护你,不让你受欺负。”

    少年果然做到,有了他的助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阿慈便报了仇,找回了阿弟。

    再后来,先王病重,朝野动荡,少年不敢相信任何人,只除了她,这个他曾经最信任敬佩的兄长的未婚妻子。

    他道:“阿姊,你来辅佐我吧。”

    五年,他对她从信任到猜疑。

    她曾经对他说,君为臣日月天地,臣为君棋刀剑匕,小人无所惧,公子有需,可尽数取用之。

    于是现在,她也真的变成了他的手中棋。只是她没想到,他第一次将她当作棋子,便这般绝情。

    布帛轻飘飘落在案上。

    阿慈抬眸,看向飘摇的竹林,半晌,探手端起已经放凉的药,一饮而尽。

    她起身走进内室,有好奇的鸟雀落在窗前,支头探脑。布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归根结底,也不过几个字。

    姜欲与凉结盟,嫁公主睢月,凉无公主,嫁美人鸢姬。

    鸟雀看不明白,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空余人悲。

    伴随着山间鸡鸣声起,黑夜散去,天色渐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谷小笑在院中劈柴,看到阿慈出门,喊了一声:“阿姊。”

    阿慈眉目温和,道:“不用劈了,冬天已经过了,往后不怎么用得上。”

    谷小笑动作不停,“我昨日下山的时候,听说思无邪破了桃山的机关阵,还伤了谈庭栖。”

    他把劈好的柴堆放在院子一角,“伤得挺重的,桃山派传出消息,说谈庭栖不能胜任武林盟主一位,过两月要举办武林大比,重选盟主。我想去瞧一瞧,这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过去了,我便想着,给阿姊把下月要用的柴火都劈好。”

    阿慈笑了笑,“我去放牛,你等会儿去孙婶家里,把鸡和鸭喂了。”

    孙婶一家住在一江之隔的山对面,有一个女儿,长得还算漂亮,也因此嫁进了富贵人家。前几日,女儿生了小娃,孙婶和老伴一商量,就提着大包小包,去看望女儿和外孙,将家里的一头牛和十几只鸡鸭托付给了阿慈。

    谷小笑边抹脑门上的汗,边应了一声。

    山下阙江水畔,一个青年从水中爬起来,衣衫破碎,浑身是伤,面色极为苍白。

    他避开肩头弩箭,趴在地上,久久未动,好一阵,他偏头,望向江水尽头。

    山间薄雾未消,水天相接之处隐隐现出橘黄的色彩,太阳要出来了。

    段兰时盯了片刻,又闭上了眼,他不知在江水中泡了几个日夜,现下只觉冷极,累极,饿极,困极。

    然而即便他一动不动,伤口仍然扯着疼,钻心刺骨一般,叫他不能安生。

    他有些混沌地想,檀国的袭月教,果然名不虚传。

    高手云集,出手狠绝。

    日光驱散薄雾的那一刻,段兰时听到了牛哞叫的声音。

    山中有人家。

    他睁开眼,望向山林深处。

    在那片翠绿之中,一头黄牛在小径上慢慢走着,颈上铜铃叮当作响,回荡在山恋之间。阿慈正牵着它去江边喝水。

    铜铃之声越来越近,段兰时原本涣散的眼神变得清明,他以手撑地,踉跄站起来。

    他想活。

    他往那边走,可没走几步,腿下一软,他摔在地上。他咬牙站起来,又走,又摔。如此反复数次,他彻底失去了往前走的力气。

    然而……铜铃的声音却几乎近在咫尺了,段兰时艰难抬头,就见高高的山坡顶上,一头黄牛正百无聊赖踢着蹄子,牵着黄牛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穿着浅青色的粗布衣裳,周身都被清晨的日光笼罩。

    段兰时仰望着她,他看不清她的脸,亦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知道,他的这幅狼狈模样,全然被女子看见了。

    他素来是个脸皮厚的,此刻,却忽然生出了几分自渐形秽之感。

    视线越来越模糊,青色的人影融入青色的山林之中,他眼皮一沉,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苏醒过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墨青的床幔,鼻尖充斥着药香和茶香。段兰时偏头,屋内没有人,斜阳透过大开的竹窗洒进来,一室安宁。

    窗边竹榻上摆着一张小案,案上茶水沸了,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起来,模糊了院外忙碌的人影。

    他撑手坐起身来,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衣裳也已经换过了,很干净,只是不太合身。

    段兰时猜这应该是院里那个黄衣少年的衣裳。少年身形清瘦,约莫十五六岁,头发扎得高高的,在院中挑拣药草。

    少年身侧,是那个青衣女子,她似有所觉,转过脸来。

    柔和的夕阳下,她眉目如山水墨画一般朦胧,也如山水墨画一般夺心摄魄。

    然而,却和段兰时惯见的美人不同。姜国崇武,时下姜国女子,喜梳高髻,画英眉,此女却描着细眉,梳着低髻。

    段兰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犀水起自西北雪原,流经燕,姜,凉三地,最后汇入大海。

    他莫非,从姜国漂到了凉国?

    阿慈见人醒了,放下手中的药草,走到院中梨树下,倒了一碗温在炉上的药,叫谷小笑端去屋内。

    她站在树下,目送谷小笑进去,头一偏,看到角落还未处理的染血华服,以及那只弩箭。

    箭簇为檀国精铁,箭身刻有“月”字,箭尾一抹蓝羽,是檀国袭月教弓弩堂堂主,林却的弩箭。

    阿慈瞧了片刻,谷小笑从屋内出来,她淡然移开视线,看向谷小笑。

    谷小笑神色奇怪,走近了,才道:“阿姊,他好像不是凉国人,我刚刚跟他说话,他没有反应。”

    阿慈转眼,目光遥遥和青年对上,青年捧着药碗,嘴唇轻抿,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收回目光,道:“阙江上游,乃是姜国地界,许是姜国人吧。”

    她道:“去厨房把灶上温着的粥端来,我进去看看。”

    初春时节,太阳落下之后,山里有些冷,段兰时受了风,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阿慈往床边走的脚步一顿,转了方向,去取了一件氅衣过来,搭在青年肩头。目光顺着肩头往下,阿慈看到一滴未动的汤药,玩笑一般,“没有毒。”

    她说的雅言,段兰时听懂了。

    姜凉燕檀四国,文字虽相同,语言却不通,便以前朝官话,也就是姜国洛都话为雅言,四国往来均用雅言。

    然而,普通人家,并不会说雅言。

    段兰时头微侧,落到女子手指上,细瘦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这不是山中农户的手,是舞刀弄剑的手。

    “我知道没有毒。”他抬眼,“这里……”

    “是凉国地界。”阿慈走了两步,在床边坐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段兰时留了个心眼,只说自己的小名,“长生。”

    说话的时候,他眼神飘忽,并不敢看眼前的女子。

    女子好像并不在意,仍是温和道:“长生?好名字。”

    段兰时低眉,莫名羞愧,从醒来到现在,他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恶意,不管是眼前的女子,还是刚刚那个黄衣少年,对他都十分客气,甚至算得上体贴。

    只是,他孤身在异国,不得不小心谨慎。

    女子掖了掖被角,道:“这药能解箭簇上的毒,喝了吧,等会儿凉了。”

    段兰时低头喝药,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喝完药,女子拿着空药碗出门了。

    一直到晚上睡觉,段兰时没有再见到她。

    少年抱着被褥,在竹床边打了个地铺,段兰时方知他睡的是这人的床,不由更加愧疚。

    少年混不在意,“你睡在竹子上面,我也睡在竹子上面,其实没什么差别。”

    哦对,这个少年也是会说雅言的。

    少年躺下去,似乎是想起什么,又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边,道:“你起来,我给你量下尺寸。”

    段兰时坐起身,问:“量尺寸做什么。”

    “我明日要下山卖草药。”少年道,“顺路给你买两件衣裳,我的衣裳你穿着不合身。”

    段兰时哑然片刻,“……多谢。”

    少年扶他站起来,一边量尺寸,一边道:“别谢我,谢我阿姊,她让我给你买的。”

    做完这一切,他又躺回去。

    段兰时睡不着,问:“你叫什么。”

    “谷小笑。”少年答。

    段兰时想了一下,“你和你阿姊长得不像。”

    谷小笑没什么心眼,有问必答,“不是亲生的,我母亲和阿姊的母亲是好友。”

    段兰时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屋内安静下来,谷小笑很快睡熟了,段兰时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

    明月高悬,如水清辉遍撒人间,透过未关的竹窗,落到桌案上。

    阿慈提笔蘸墨,书写回信。她心中斟酌措辞,几度欲落笔,都在半空顿住,笔尖墨珠凝聚,滴到布帛上。

    她盯着那滴墨,忽觉喉间哽塞,依稀记得,从前回信,似乎没有这样艰难,仅一年过去,她已经连如何回信都不会了。

    良久,她落笔,写下一字。

    喏。

章节目录

一梦华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山南陌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南陌上并收藏一梦华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