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平十六年,冬,刑部大牢三号房。

    宋知微内着蓝白滚银大袖罗裙,外披素锦织镶银披袄,盘坐于草席,眉头紧锁,太阳穴隐隐作痛,额头慢慢渗出点点汗珠。

    后方起锁的声音打断了宋知微的思绪。

    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向宋知微的方向奔来。

    男子带幞头,着靛蓝色锦缎棉圆领袍,腰束蹀躞金带銙,外披宝蓝色缂丝墨菊纹氅衣,怀里还抱着一件月白色羽纱面大氅急步匆匆,人还未进,便先闻其声:“三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子是门下侍中大公子叶顾言,现任户部侍郎。

    将手中大氅披在宋知微身上,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对乌金织锦宝相花纹兔毛耳衣,给宋知微戴上:“今日寒气逼人。”

    宋知微看着顾言哥哥,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时候,淡漠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动容,又即刻消散,声线平平的说道:“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叶顾言征忪了,听闻三妹妹因涉嫌杀害中书令夫人而下狱便立马赶来,三妹妹是父亲领回来的养女,抬眸透过三妹妹那冷漠的神情,叶顾言在找当年那潇洒恣意的宋知微。

    那是历平十年,朔州的春日,春林初盛,鸟啼莺莺,叶顾言在后苑杏树下遇到了一见倾心的女子。

    红衣广袖,衣袂翩翩,脚掌在树干上一点,借力腾跃,猛的窜上了树梢,捉住树梢上的纸鸢,轻盈的一纵而下,飘飘然落地,翩翩如浮云。她杏眼粉腮,两颊笑涡,摇落杏花的春风仿佛是因她而起,刹那间,杏花翻飞,漾人心神。

    让叶顾言想起了一句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饱读诗书或身手不凡的女子叶顾言也见过不少,但如此潇洒风流,飘然若谪仙之人叶顾言头回见,只这一面,便叫叶顾言眼中再也容不下她人。

    自那时起,三妹妹入府有六年,叶顾言爱慕三妹妹也有六年了。

    记忆里那点漆似的眸子,现下在看,已毫无神光。

    约莫是从去岁三妹妹在曼玉阁无意跌下,两日昏迷,再醒来后三妹妹脸上就很少见到往日之风采了。

    叶顾言思及此,握住宋知微的手,目光温柔:“是什么冤,什么债,可否告知顾言哥哥。”

    宋知微望着这双如夜星般纯粹的明眸,顾言哥哥的心意她何尝不知,可是父亲母亲待自己亲如己出,她心里是感激的,既已成兄妹,便绝无他种可能了。

    她抽手垂眼,说的很缓慢:“长康郡主晋平王王妃李琦玉于历平四年腊月初八奉旨来长安贺新岁,彼时她已怀孕七个月了。因舟车劳顿王妃身体不适请御医为其护胎,然天不遂人愿,还是小产了,自此王妃身体日渐虚弱,历平五年正月三十逝世。”

    宋知微双肩微颤,泪如雨下,愤恨道:“阿娘她跋涉千里啊,只为来长安贺新春,最终却连新春都没看到就命绝于他乡。弟弟满七个月了,我随阿娘来长安之前,还专门去铺子学了功夫,给弟弟打了一对金手镯,可他…一尸两命,中书令夫人她不该还吗?”

    叶顾言惊愕,连忙伸手想捂住三妹妹的嘴,但又失礼,只得急道:“悄声些!”

    宋知微阖眸,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她知道顾言哥哥是担心身世被人听去。

    但现如今她已是强弩之末,死之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反倒是个畅快之事。

    “历平五年,我六岁。朝廷判晋平王宋晏青勾结突厥,谋逆造反。赐晋平王死,男丁充军。我太公御国大将军乃开国功臣,我朝第一个异姓王;我大父平北大将军;我大伯随大父出征为国殒命;我阿爹威北大将军。我们宋家虽人丁稀少,但三代功勋啊,哪位不是与突厥征战一生?哪位不是戎马一生战死沙场或旧疾复发致死?”

    似乎祖辈父辈的怒气与委屈在此刻都传给了宋知微,她只觉怒火烧心:“可却判我阿爹与突厥勾结谋逆造反,笑话!天大的笑话!朝廷想削藩哪些方式不可以?要以这谋逆造反为名义,这种侮辱只令我宋家世代都死不瞑目,宋家之冤屈要么平反,要么就杀人偿命来!”

    宋家此等赤胆忠心,叶顾言听之也为之愤恨不平:“宋家之冤屈,必得有沉冤昭雪之日。可是三妹妹,你为何不选择平反?”

    宋知微冷笑:“你忘了谢九思提重审晋平王逆党案后他的下场了?”

    她手指上方继而又拂袖,嘲讽道:“他是心虚还是恨,我不屑知晓,他不让提,那我不提,多的是法子让当年之人付出代价。”

    叶顾言颔首,晋平王一事于明帝而言如逆鳞。

    “应国公当年伪造晋平王与突厥来往的信,此信成了晋平王勾结外敌的罪证。他只有段宏这个独子,于他而言何其珍贵,段宏是个狂妄的,平日欺男霸女惯了,还胆敢盗卖军马。被我查到了线索给到御史台,这不他儿子才被判了死刑择日问斩,老来丧子,就是应国公当年陷害我阿爹应付出的代价。”

    “那中书令夫人…”

    宋知微想起母亲便心痛:“在阿娘未出阁前,中书令夫人谢真石就是阿娘的闺中密友,那日谢真石邀阿娘过府一叙,却在房内燃着含有塞北马麝的熏香。阿娘至死都是认为是劳累导致的滑胎,从未怀疑过她的这个密友。所以我给中书令夫人下的牵机引,亲眼看着她挣扎、断气。”

    她平淡的说出如此恶毒的毒药,叶顾言听着心头一颤。牵机引为剧毒,服下后便会头足相触、剧烈抽搐而死,死状可谓惨烈。

    他明白此毒就是要中书令夫人在死前也经历一次晋平王王妃当时的痛苦。

    “可三妹妹,你如此行事,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啊!”

    宋知微抬眸直视叶顾言:“为报爹娘之仇,我宋知微付出何等代价都甘之如饴,包括我的生命。如果我为此身死,那么死亡便是我与爹娘相见的仪式,我很欢喜”

    此时的宋知微表面云淡风轻,但叶顾言能感受到她眼底的癫狂。

    他知道了,再多说也无意义,不如去同父亲寻其他解决之法。

    从怀里掏出一包牛皮纸包着的果子塞到宋知微手里:“三妹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且等着,这里湿寒,你裹紧点,别着了风。这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果子。”

    等叶顾言离开后,牢房又归于寂静。

    她垂下头,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那年失去了至亲和身份,一颗掌上明珠跌落到凡尘,为了活命,奶母带她辗转到了了朔州老家。

    她如此格格不入的性子、做派,让周遭同龄的孩子总是谄她轻她。

    再回想那一段时间,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

    她不知生为何意亦不知死又何惧,她甚至盼着尽快死了便好,便能和家人团聚了。

    宋知微惨笑一声,上天是个破皮无赖,一场大病烧掉了她所有的记忆。

    失去记忆的她全然换了个人,学武、结交好友、入叶府,本该就这样过着全新的生活,过完这辈子,为何还要让她去年从楼上摔下后又恢复了记忆。

    忆起了她叫宋琬琰。

    忆起了每回入睡前都会要阿娘给她讲民间诡异奇闻,但她胆子又小,听着听着就哆哆嗦嗦钻进被子,只肯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此时阿娘必会在被子里一个劲的挠她痒痒,嬉笑她就是个胆小鬼。

    忆起了生辰宴上阿爹送她一个正合她尺寸的小红木马。

    那年她看军营里骑马潇洒极了,也闹着要骑马,奈何太小了,那女儿想要的是天上星也得给摘啊,阿爹为此忙完军营的事就回屋精心雕刻,终于将小红木马赶上了生辰宴,那木马上的马鞍还是难得一见的整块紫玉,阳光下流光溢彩,真华美极了,惹得小琬琰欢喜的不得了,当众赞扬阿爹表现不错,奖赏香吻一枚。

    当时一席欢声笑语,都在说晋平王宠女。

    也忆起了那年随阿娘来长安,出发时喜上眉梢,却不想短短数月,眼见着母亲如去冬的花,日渐凋零,在她怀里念着遗憾念着不舍念着来世,渐渐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提上来。

    那时她才六岁,她不知道那时阿娘断气了,还以为是睡着了,摸摸阿娘那标志的脸蛋还是热的呢,掀起阿娘的被子钻了进去,说抱着阿娘一起睡,一起睡就暖和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小小的人儿学习阿娘哄她入睡的样子也轻轻拍着她的阿娘,这是在哄她阿娘入睡呢。

    侍女们都不敢上前将这对母女分开,孩子还这么小,母亲就死在了怀里,见此情很难不动容,只得埋头抽抽搭搭的哭。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阿爹抱起,她挣扎,她要和阿娘一起睡,但触碰到阿娘的身体,已经凉了,她怕急了,她知道只有死人才是冰凉。

    阿娘,阿娘!

    可是声声呼唤回应的只有阿爹的抽泣。

    那刻的心碎,那瞬的绝望,多年后午夜梦回,她都会再碎一次又一次。

    回太原府不多日,朝廷就下旨抄家,阿爹在跟朝廷的人走之前蹲下来含泪抱着小知微,说他不舍,说对不起,说要好好活下去。

    她再次挣扎抱着阿爹的裤腿,她要和阿爹一起。

    但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高大的背影,无论她怎么呼唤怎么哭,阿爹都跟阿娘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记忆恢复的那几晚,她整夜整夜的做梦。

    梦里她想阿娘再抱抱她,她却捞了个空;她想追上爹爹,却怎么也追不上。

    她一个踉跄扑倒地上,哭的昏天暗地,猛的睁眼,发觉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头痛欲裂,心痛更甚,她无比愧疚、懊悔,她怎能忘记了双亲。

    每回梦里相见却扑了个空,都如同又经历一次六岁那年的绝望,心又死了一次。

    宋知微苦笑一声,现下好了,阿娘阿爹弟弟,我们可以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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