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去大理寺配合查案,届时抓到凶手一切也会真相大白,还请大人替我证明声誉。”

    裴佑之望着她,忽而露出笑意:“自然。”

    他正欲抬腿走过去,就见常景好已经弯腰拾起披风,再度给自己系好,与他擦肩而过时还不忘道:“春夜寒凉,裴大人还要多注意身子。”

    此时只穿着深绯色官服的裴佑之难免扬眉,却是没笑出声,抬手吩咐身后人把尸体抬着跟上。

    常相随帝西巡,病弱嫡女在别苑静养,相府夫人又早逝,常相又钟情,连个姨娘也没纳,如今府里说话最管用的竟变成了二小姐,难免养出那副娇蛮跋扈的样子。

    常景好想起方才的场景便觉得心堵,再想想她竟然也有失手抓不到人的时候,更觉心堵,现下还时不时瞥见那假面狐狸的一角衣袍。

    她忽然很想给太子发暗信说这任务她不做了。

    当初易容成三小姐是因为太子怀疑相府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为了方便查案也方便抓内鬼,没想到此案比她预料的还要复杂。

    凶手绝不是一个人,作案手法高、配合灵敏,动机更是让人猜不明白。

    常景好觉得此趟浑水怕是难走。

    微阖上眼到了大理寺,裴佑之不知去哪儿了,还不忘派人看住她。

    常景好索性断了发暗信汇报进度的念头,草草睡下,待明日仵作验尸再说。

    翌日早。

    大理寺内人声极为克制,却还是被常景好尽数收入耳中。

    说话的是个小姑娘,语调上扬、言辞犀利,不到一会儿就把周围众人怼得哑口无声。

    “你们是傻么?香粉女子案发多久了?竟然把嫌疑按到一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头上?做什么?”

    “冬窈姑娘,您细想啊,凶手为何抓了两个还放了一个呢?这说不过去啊!”

    “少扯了,你的意思是、哦凶手就是姑娘,姑娘玩姑娘?”

    “……”

    嘎吱。

    两个丫头推开门,进屋请道:“三小姐,我们大人请您过去。”

    常景好点头,跟着她们去了偏房,进去才发现刚才那会儿人声是在验尸。

    斜辫垂落在肩头,似乎是嫌还不够方便,又用布条系上,半挽上去。

    一身粗布麻衣,手中几把刀剪倒使得利落,见她过来更是指着她对周围众人虚空点点,道:“这么个玉柔花茂的小姑娘,你们怀疑她是凶手?”

    说话的声音和刚才是同一人,冬窈,常景好看清了,她该是个仵作。

    “人不可……”

    “等等!”冬窈屏住呼吸将手中宝镊举起来。

    上面一小块皮肉上黏连着星星点点的铜黄色颜料。

    裴佑之从身旁人手中接过面巾,招招手示意常景好过来。

    “本不该叫你见如此场景,但我猜三小姐也想早日洗清嫌疑,节哀。”

    常景好系上面巾再抬眸时,眼眶已经染上了红。

    “凶手一直用的是朱砂颜料,但这具却不是,三小姐,你可认得这个颜料?”

    “若我说认得,裴大人会不会更怀疑我?”

    常景好扶住桌沿,身子有些晃。

    她呼了一口气,美目戚戚,道:“藤黄颜料,由海藤树皮渗出的黄色树脂制成,本身含毒。”

    “先前颠沛流离的时候,有幸靠卖它挣点儿银两。”

    裴佑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逐渐柔和,他对先前那个问题不置可否,却问道:“你会制?”

    “我会拉客。”

    冬窈在一旁呛了一下,她拉过常景好的手,安慰道:“裴大人诓你呢,你不知,先前京城有过画师中毒的命案,官府就下令对这些含毒的颜料进行管控,如今这种颜料只有云坊一处售卖。”

    “云坊进出皆需官府令牌,民间只有几个画师有,所以绝不可能是你。”裴佑之补充,嘱咐手下去趟云坊盘问。

    旋即将白布再度掩上尸体,对常景好道:“看不了便不看了。”

    常景好心里对他假面狐狸的印象又深了一分,这人惯会玩些小把戏诓人,还不忘笑笑示好。

    她接过裴佑之递来的一盏茶,若有所思道:“但裴大人,您不是对我昨夜那番话心存疑虑么?有没有袭击,或是为什么不杀我,您不是还没查明么?”

    裴佑之温声道:“所以我昨夜去了你口中的竹林,发现了这个。”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白帕,细细展开。

    赫然是几片染血的竹叶。

    ——和昨夜她发顶上那片并无两样。

    冬窈拈起一片查看起来,两瞬后又毫不吝惜的将其捻碎,道:“和那衣衫上的血迹相同。”

    “啊?难道昨夜真的有打斗?”

    众人哗然一片。

    如今只剩一个问题,她就洗清所有嫌疑了。

    “查清近日有谁出入过云坊,就离抓凶手不远了吧?”常景好起身,道:“小女昨夜辗转难眠,还望裴大人早日替我正名。”

    裴佑之点头:“那是自然。”

    冬窈没忍住道:“大人还真是,即便跌落悬崖后病了许久,如今好了还是这副德行,总爱说那是自然。”

    裴佑之正欲笑笑,就见下人从门外跑进来,俯身拱手道:“禀报大人,云坊称近日来取藤黄颜料的只有赵画师一人。”

    裴佑之挑眉:“半盏茶楼的那个赵画师?”

    “是。”

    “总算能结案了,”冬窈舒展着身体,转身离开,还不忘叹道:“抓人我就不去了,我只爱跟诚实的死人打交道。”

    “那三小姐……”

    常景好收回思绪,再对上裴佑之这张脸时,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坠崖、死里逃生、在众人面前重现,让她迅速联想起某些熟悉桥段。

    “裴大人不如带我同去,若我是帮凶,他见到我总比见到官府的人要放松警惕,以免打草惊蛇,若我不是,也没什么损失。”

    裴佑之点点头,认为她说的有理:“劳烦三小姐随我们奔波一趟了,裴某去换身便装,去去便回。”

    常景好先上了马车,没等太久,外面一阵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就钻入她耳内。

    她掀开帷裳向外望,一眼便看见了大理寺门旁、杏花树下那抹白色身影。

    门外一条长街种了许多杏树,这时候绵绵的开满了一片天,风一吹就影影绰绰,站在其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此人生得如同湖上鹤,微阖着眼像画卷里孤寂淡然的小神仙,肩上披着白鹅绒外氅,衣袂翩跹。

    杏花簌簌下,裴佑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眼神冷如寒山,两道视线不过交织一刻,裴佑之便弯起唇,似乎是朝她笑了一下。

    就如同这三月春风,柔,也凉。

    看着裴佑之大步流星走过来,常景好没忍住心道:穿成这副模样也算得上便衣出行?

    她今早只是随意绾了个发髻,穿着大理寺人送过来的月白衣衫就被叫过去审问。

    衣裳还不和尺寸。

    于是待裴佑之弯腰坐进马车,常景好看着他,酝酿道:“裴大人待会儿是打算不进去么?”

    见她视线在自己衣袍上打转,裴佑之抬手解开外氅,抖了抖披到常景好身上,道:“原本打算我扮作哪家公子进去,你……”

    “我扮作你的丫鬟?”常景好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语气中有些不可置信。

    裴佑之脸上不知名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他将鹅白外氅给常景好系好,道:“我扮作你的仆人。”

    “小姐注意别吹了冷风。”

    常景好指着自己只簪了一根翠钗的发髻,提醒之意无比明显。

    两人沉默一瞬。

    少倾,常景好抬手将发髻解开,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她手腕翻转将上半部分发丝绾起来,用翠钗固定住。

    单看脑后,和裴佑之一个模样。

    裴佑之想了想,道:“公子注意别吹了冷风。”

    常景好头一回觉得他没那么讨厌,她唇角微勾,道:“正巧半盏茶楼规定男女该分开入座,眼下这样刚好能一同行动。”

    “知道这么多?”裴佑之环臂轻轻向后靠,问她:“那你可知道这赵画师是怎样一个人?”

    常景好摇头。

    裴佑之的细心解答在两人下车看到茶楼的那一瞬间尤为生动。

    红底牌匾,洒金字印。

    被人迎进去后,进门便见两处分区。

    左边一慷慨激昂的说书先生,右边一娓娓道来的说书娘子。

    中间垂了数丈帷裳,将两处隔开,如同王母娘娘划开的银河。

    “爱听谁讲,就去谁那边入座。”裴佑之在马车上如是道。

    两人此时拐进了说书娘子那边。

    “每两日合算,谁那边人多,赵画家隔日便去谁那儿作画,两个说书人亦以此次数相较,赢者,月底工钱翻倍。”

    昨日结算完,刚好是说书的秋君娘子获胜,今天该去她这边目睹赵画家作画。

    男女分桌坐。

    裴佑之跟在常景好身后,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

    等着上茶时,裴佑之继续接着马车上没说完的话讲:“赵画家此人颇为风流不羁,一身寻欢作乐无数,若不是还有画技傍身能挣点银子,光是养活他那群孩子都能要他一条命。”

    常景好在意的却不是后半句,她怕被人听出来自己是女扮男装,只好凑近裴佑之,压低声音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他这副秉性,为何还争抢着过来请他作画?”

    “……”裴佑之垂眸看着忽然凑近的一张脸,扬眉道:“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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