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泽玉筋疲力竭,早观察过周围并无其余人,便放心的一手搭在眼睛上,闻言慢慢抬起眼皮。

    来者一身夜行衣,下半张脸被面罩笼住。他肩宽背阔,肉眼可见的孔武有力。

    马泽玉出乎意料的不紧不慢,因为,他听出了那道声音。

    “秦叔砺,”马泽玉噗嗤一笑,松快道:“哪有大白天穿夜行衣的?”

    被喊了小字的人嘴角向下咧,利落的扯掉脸上面罩,“我可是在山间没日没夜地等了好几日,哪有闲工夫去换衣裳?”

    露出的皮肤略显黝黑,眉宇间英气十足,竟是当日于玄鹰寨山寨门口,与周云旗带队的人叫板的骧义军副将——秦琅。

    作为整个盛京城口口相传,最为纨绔作风的马泽玉,听到他似哀怨的一句话,仍轻笑着躺在地上摇头,待笑够了,才颇为熟稔的伸出一只手,同时不轻不重的帮腔:“司徒锦对待手下人也太苛刻。”

    秦琅还是没见惯他毒舌的风格,也不站在他那一边。他没好气的接过马泽玉手,一把把人拉了起来:“怪得了将军?如果世子没有三过山底而不入的话,我哪里会享受到如此好的待遇。”

    他说得义愤填膺,声声控诉的效果让站起身的马泽玉静了片刻。

    马泽玉晃晃悠悠的,好不容易站稳,被秦琅侧身又一瞪,干脆耍赖似的重新躺了回去。

    他对秦琅招手:“叔砺,实话实说,我久闻玄鹰寨大名,故意被抓进来是我计划之中的事。你家将军原模原样的照抄我的谋划,如今又乐不思蜀地跟人寨主成亲,说来说去,你都不应该把气撒到我的头上呀。”话依然不是什么好话。

    “佑之有什么筹谋,跟你死都不下山有什么关系?”秦琅不吃这套,毅然指出他的顾左右而言他,话锋一转,气极反笑:“你今日下山是被佑之劝服的?”

    他口口声声说的“劝服”,眼里的尽数威胁之意不减。马泽玉舒服躺在地上的姿势一顿,满脸阴郁,“呵,司徒锦让我下山,他存的什么心思我还会不知道?自己顾着入赘寨主,却把我一脚踢下山。”

    秦琅一针见血:“若你打得过他,自然不用处处忍让。”

    马泽玉心塞,司徒锦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还没有立志当纨绔的他尚有些好胜心,在还在世的三公主和没有坐上皇位的四皇子的见证下,就在司徒锦的手下磋磨过无数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然后,一夜宫变,司徒佑之拿起长枪,戴上面具,带着一身本事入了军营。

    秦琅听司徒锦的话,是出于上下级的军令,而他马泽玉天不怕地不怕,借着司徒锦伪装身份才敢有机可乘,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事少见,说出去更会折了他卫国公世子的面子。但事实如此,他被司徒锦打怕,也打服了。

    马泽玉双腿舒展开,挥挥手坦然自若:“他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犟驴,能见真章的手下功夫既是不如他,说什么也不能在他面前作威作福的。”

    秦琅见他好半天终于消了磨不走的锐气,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佑之用手段叫你速速下山,也是因为卫国公思子心切。”

    马泽玉疑惑的抬头,仿佛秦琅一开一合的嘴里冒出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话:“你被抓的消息传来,卫国公着急的派了府兵立刻上山,一无所获不说,又被有心人捉住话柄在朝堂上闹了不小的风波。皇上为平此事,命卫国公闭门思过,但国公爷面上答应,一面又因为担心你的安危连出昏招,容王一党为此没少弹劾国公。一片混乱当中,将军提出与府尹合作,带兵进山救你出去。”

    马泽玉沉眸静思,从他立志赖在纨绔那条线上开始,卫国公便恨铁不成钢的再三鞭策他,可惜他空有世子之名,犯傻丢面的事一件也没少做。

    此次被俘,怎么说呢,一半以上出于他的自愿。

    与他老爹名下店铺的商队并行,他不是没有想过会给老人家带去麻烦,但他随心所欲惯了,这种想法只在脑子过了一瞬,就不管不顾的抛之脑后。

    路边埋伏的人一拥而上,马泽玉原先没有看出来他们是从哪来的,当即拔腿就和同行的商队队伍一块跑。

    转折点在领头的人一嗓子以后。

    带头的是个中年男人,一眼看过去,从外表上很容易将其猜测为文质彬彬的文人,那蓝色布衣的男人讥讽道:“玄鹰寨要的东西,哪里有得不到的道理?”

    玄鹰寨?

    那个号称劫富济贫、易守难攻,盛京城府尹数次派兵,依旧折戟而归的玄鹰寨?

    马泽玉运用轻功的身形一顿,兴致盎然的转了回去。

    与此同时,见他安分下来,秦琅很不理解的摇头:“你的轻功一跃几里,论起逃跑,有心人再想追上,也只能抓住一个背影。你那日怎么能被抓住的?”

    “不是说了我是故意被抓的吗?”

    秦琅半信半疑:“为什么?”

    马泽玉最不服管,更不要说成为俘虏这种丢人又输阵的事情。可他忽略了,这位小世子一旦玩心大起,那就是少数几个人才能阻拦兴奋过头行为的。

    “我听许多人将玄鹰寨描述得神乎其神,自然要亲自经历一番。”在秦琅无语的眼神中,马泽玉镇定如常:“你看,那什么后山通道再隐秘,还不是被我几日就给摸清了。如今山上没什么好待的,就稍微顺着点司徒锦的意,和你会和吧。”

    陈黎把司徒锦带到他面前认人——在此之前,他通过监牢前的守卫口中之语,推测出被玄鹰寨寨主赶鸭子上架胁迫成亲的人必然是府衙中人,说不好还是同他一样,故意借口潜进来的——直到他见到了一副刚醒模样的司徒锦。

    司徒佑之何其高傲之人,那副狼狈情状可谓是闻所未闻。马泽玉心中叹服了一轮又一轮,最终勉强压下心中万般情肠,故作平静的与陈黎对峙。

    当然,他没有放过,一个在老虎头上拔毛的机会。

    马泽玉眼疾手快按住司徒锦的脖颈,狠狠出了一口气。

    同时,状似虚弱的人塞给了他一张纸条,用气声在他耳边吹气:“走……”

    马泽玉瞥了眼不远处的陈黎,默契不过的明白,司徒锦这是指挥着自己下山。而那张纸条上,明确写着下了东山头后有人接应。

    回想到这里,马泽玉后知后觉的看向秦琅:“我怎么觉着,你话里话外,都是看出我故意留在山上的了?”说着,片刻,他又自我否认:“不对,以你的智商,应该想不到。”

    秦琅无语,偏马泽玉信誓旦旦道:“佑之勉强比你聪明点,是他安排好的吧?”

    “是,”秦琅在马泽玉笑弯了腰的空隙给了他腰背一巴掌,“出发玄鹰寨前,佑之问过数次和山寨打交道的府尹,又提前几日带我绕遍天来山,最终发现了后山的一条捷径。”

    马泽玉跃跃欲试想要嬉闹,听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发现了捷径?”

    秦琅点头:“我就是从那条路躲过的守卫进来了山寨,但佑之坚持先不动兵,而是由我带兵先声东击西,造出声势浩大的假象,接着我单独通过那条发现的小路进山,而他则卧底进山寨,伺机放你下山,最后叫在山间蛰伏的我接应。”

    “这可不像他的风格。”马泽玉别提有多惊讶,儿时的司徒锦跟心慈手软四个字毫不沾边,而且办事一向喜好快刀斩乱麻。

    明知他是故意被抓,司徒锦还能为了单独救一个他,大费周章卧底进山,放弃整装进攻一举拿下的大好机会?

    再就是,那日他与陈黎对峙,却是突然之间手脚无力,他想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会愚蠢的将陈黎所说“周云旗”当成正确答案。

    但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因待他第二日醒来,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单单让他昏倒一日,叫他冷静下来?

    拜托,火气更大的是周云旗才对吧?

    马泽玉原地踏步,被秦琅半拖着,骤然消减了离去的心思:“你不等司徒锦?真的任由他成亲入赘山寨?”

    秦琅木着脸,“不然?你能劝服他不做?”

    想到他无数次被打趴下的惨痛经历,马泽玉仿佛刻入骨髓的一颤,立马倒戈:“快,我们先走一步!”

    不过末了,马泽玉还是禁不住碎碎念:“他留在山上成亲的话,这会儿是洞房了?我可是听人说了,这寨主特意放在了白日,想想得有多急不可耐!

    “嘶,司徒锦不会忘了他身上还背着和别国公主的婚约吧?哼,这个四处招惹情债的家伙!

    “欸,你带我走的路靠不靠谱?我告诉你,可不能穿过屋宅那边,那儿可到处是人,你这一身夜行衣,比我这张帅脸都要招摇。”

    秦琅:“……”

    从头到尾,秦琅都用沉默来作为所有的回应。不过,还是妨碍不了马泽玉一个人津津有味的输出。

    后山逐渐风起云涌,屋宅处却是热火朝天。寨子里的山民摆出好酒好菜,各自结伴载歌载舞。

    相比之下,洞房里是难得一份的安静。

    寂静声中,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陈黎的手停在司徒锦喜服的腰带上,听到声音,忙不迭的又双手挤按床上人的手腕。

    仍旧一无所获后,才清了清嗓子:“进。”

    灵犀推门而进,下意识扫了眼喜房内的景象:红烛吹灭大半,借着稍显微弱的光芒可见,摆放着的木桌一片狼藉,寨主坐在床幔半掩的大床上,从这个角度看,似乎还挡着一人。

    还能挡着谁?

    灵犀目瞪口呆,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大当家,你、你这是假戏真做了?”

    陈黎从床幔中脱身,满不在乎:“说什么呢?那人喝了交杯酒就晕了,我为了把他抬到床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又是撞倒桌子,又是差点磕到头。”

    灵犀眨巴眼睛:“把他丢地上就好了,干嘛非要安置得舒舒服服的?”

    陈黎一噎,逃避可耻但有用,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先别管这个,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灵犀立时转移注意力:“外面的人都解决好了,听您的吩咐,只绑不杀,都留了活口。”

    陈黎满意的点头,“算算时间,彩翼那边应该也快了,我们这就过去。”

    陈黎带着灵犀朝前走,手指碰到门框边上,将要合上门时,床幔半掩着的朦胧红影环绕脑中,挥之不去。

    陈黎莫名问到:“马泽玉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吧?”

    灵犀站在一旁,显然对她的问题摸不着头脑:“他在东山头关着。周大哥一走,就算他闹,也没人会搭理他的。”灵犀想了想,又问:“寨主是怕他跑了不知所踪?我等会去问问?”

    陈黎倒不是在意这个,可陡然的心血来潮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最后瞥过一眼床上安然的人影,摇了摇头,“不用,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大局已定,马泽玉自生自灭都没关系。”

    两人离开,暗处的眼睛显然撤走不少。床幔近处,半明半暗的幽光中,司徒锦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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