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觉被嘲弄一通的陈黎在桑桃的协助下起身。

    本想拍拍后者的手就要跟上去,恰在此时,内殿一内监慌乱小跑而出,捕捉到陈黎背影。

    内监疾呼:“公主殿下,还请进殿劝劝太子殿下吧!”

    服侍太子本不是什么难事,可谁知向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竟换了一副模样。

    陈黎蓦地一激灵,总算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哥哥!”

    两人入殿,锦瑟殿内殿宫灯斜倚,素日里高悬的锦缎帷幔却是披散下来,冷风从洞开的殿门灌进来,吹起几张废纸,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更添几分萧索和凌乱。

    身后桑桃接过其中一张纸,立时递给陈黎。

    那上面廖廖几笔墨痕,占据了大半张白纸,然而左看右看,愣是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哥哥,”陈黎轻声:“我是镜儿。”

    陈暮垂首低眸,只有在听到陈黎的声音时,才轻微摇晃着身体。

    但到底没有醒神的前兆。

    见状,陈黎转身将手里的纸交给桑桃,示意她留在殿门外,自己则举步向前。

    桑桃离开,陈黎走到近前,以为还要靠自己打开突破口,一豆灯火下的暗影猛然出声:“镜儿,我在这里。”

    陈黎噗嗤而笑,这是她们幼时最爱玩的游戏。藏在偌大的皇宫中,无论何时何地,寻人时,另一个人都要遵守承诺,欣然应声。

    一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陈暮迟迟不肯起身,“镜儿,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我听着呢。”陈黎嘴角的弧度还没拉下去。

    “此次两国交战,大燕要打,”陈暮仿若重新焕发了光彩,重重道:“一定要打下去。”

    陈黎拧眉,也不藏着掖着:“哥哥,你不是主张与北临人讲和?”她追问道:“是因为北临人蛮横粗糙,提出无理条件?”

    两国交战,苦的是百姓。即便陈黎前脚与那劳什子的北临人闹开,扬言要他的性命,然而事后想想,如果能协商一个好结果,她先前的举动可完全是无理取闹。

    此刻听陈暮悔言,陈黎是百般不解。

    陈暮没有看陈黎,仍低着头,下定了决心。平日里清亮的声音渐渐发沉:“北临胡搅蛮缠,没必要以礼想让,我已经决定要宫中羽林军整装待发,先擒对方司徒锦。”

    从哥哥口中蹦出的陌生的名字,是陈黎第一次识得司徒锦。

    不想,一记便是刻骨一生。

    不过这时的她,只能勉强又缓慢地,将名字与几次出言挑衅她的面具少年对上。

    “司徒锦?”陈黎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庞,实在不能将他和挥使三军、用兵如鬼,攻她国门的魄力将军联系起来。

    陈黎正出神,陈暮已经自觉起身,他做了打算。

    妹妹不能做牺牲品,而对不起的,只能是他人了。

    与陈暮擦肩而过,他的身影又重新投照在独一盏宫灯底下,陈黎心头一紧,叫住了她最爱的哥哥:“哥哥,你是为了我,是吗?”

    司徒锦提醒过她了,姻亲、父皇的野心、两国的百姓。

    但她那时盘算着如何利落的出剑,能在他身上见见血,混乱的大脑不太允许她做出过多思考。

    陈黎不合时宜的笑出声,令前头僵住的陈暮头皮发麻:“若没有司徒锦及时告诉我你们谈的条件,你就会这样做了决定,替稀里糊涂的我,也替水深火热的大燕臣民。”

    “那我也不会答应让你去北临!”陈暮猛地旋身回看:“镜儿,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他们提的是和亲,可名为和亲,实为人质!他们要的,就是视你为随意□□的泥人,一旦情况有变,第一个受伤害的就是你!”

    “可我没说我不愿去。”陈黎平静道。

    怒气正冲的陈暮顿时泄了气,如遭晴天霹雳:“你说什么?”

    像是要和亲的人不是她,陈黎如没事人般道:“多年来,父皇一直派兵骚扰北临边境,大小战役不断,如今他们出了个神将,一举攻破大燕不过探囊取物……”

    半途被打断,陈暮胆儿肥了,竟是瞪她一眼:“探囊取物?探囊取物他们答应求和?”

    陈黎回瞪他:“如今登基的北临帝根基不稳,藩王虎视眈眈,内里臣官狼子野心者占了大多数。我看得出来,司徒锦打的这场仗,一是对内树威,二是对外扬威,没说我们一定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兄妹俩一同在宫中长大,从小就数妹妹最有主意。

    半个月前被父皇下了禁令,父皇病倒后,陈暮接管大小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才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和妹妹商量通气。

    如今仔细咂摸了这番话,他显然觉得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既是如此,那还何必送你去北临?!”

    陈暮一拍大腿:“不管他要什么威,我配合着做场戏就是,周边那些小国不过弹丸之地,说什么他们便会信什么的。”

    陈黎叹了一口气,面对开始过度兴奋的傻哥哥,一盆冷水浇了下去:“但无论如何,他们要的还是把柄,一个让我大燕无法轻易动手的把柄。”

    又绕回了最初的起点。

    没有办法了么……

    “凭什么要你一女子担责!”陈暮实在无处辩驳,只好慌不择言:“不如让我去北临,我陈朝禾不能躲在妹妹背后!”

    陈黎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看得陈暮气势高昂转为了纸吹老虎,他缩了缩脖子,“镜儿,比起你,我实在没有什么治国的才能。这样的无妄之灾,本就更不应该落在你的头上。”

    陈黎不想让气氛变得太伤感,仰头亲昵地对着哥哥笑,同任何时刻那样,“但你是我的哥哥,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陈暮不吭声。

    “哥哥,我是镜儿。”陈黎放缓声音,故技重施。

    她依在陈暮身侧,抱着他的手臂:“哥哥?”

    陈暮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哽咽:“嗯,哥哥在。”

    明明要离开的是妹妹,却反过来,由她来安慰他。

    陈暮瞬间收拾了心情,抬手去推妹妹,但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自己五大三粗的,弄疼了人。

    “你先回去吧。”陈暮下保证似的:“我再考虑考虑,一定会慎重考虑。”

    陈黎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着实平复了许多,自是欣然应允。

    只是,陈黎一步三回头,还是道:“哥哥……我会回来的。”

    不是回锦瑟殿,也不只是回大燕。

    出锦瑟殿时,送司徒锦出宫的李内监已经回来,本该在内殿外的桑桃站在他一旁,看见陈黎,则迎了上来。

    李内监也观察着陈黎的神色,想问点什么。

    陈暮的声音从内殿传来了:“李开,你进来。”

    李开忙应了一声,又扭头去看陈黎,后者无波无澜,对他点了点头。

    李开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堆起笑进殿服侍。

    陈黎则带着桑桃即刻离开了锦瑟殿。

    一路无话。

    中途,桑桃几次想开口,毕竟她虽处内殿外,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不凡,总能听到细碎小声。

    她听清了前因后果,当时恨不得冲进去一块跟太子殿下劝服公主。

    可作为从小陪在公主身边的人,桑桃自然知晓,公主有主见,性子也倔,凡事她做下的决定,简直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听着心烦,听了一半生气闷气,干脆跑到了殿外。

    所幸陈黎没憋太久,她陡然停步,“桑桃,你亲自去见那些北临人,传信过去,就说我答应和亲。”

    还是答应了!

    桑桃急唤:“公主!”

    “不必劝我。”陈黎知道桑桃全听见了,面无表情道:“哥哥做不了的决定,我替他做。”

    桑桃在原地踌躇,见状,陈黎心力交瘁之余,还是高声道:“本公主命你出宫!”

    桑桃这才不情不愿的低眉:“是。”

    待人走后,陈黎停在长廊的拐角,选择了一个与明珠殿背道而驰的方向。

    含元殿。

    前几日,阖宫上下静悄悄的,为燕国不明的前程瑟瑟发抖,就怕皇上一个不小心背过气去。

    但太子殿下监国这几日,不仅治理有方,更是迅速讲和了渐入下风的战事。

    这个节骨眼上,主战的皇上醒了。

    陈黎是走到了殿外,在侍女内监奔走交谈时发现的。

    毕竟在去锦瑟殿前,她才来看过父皇,而那时的父皇脸色发白,双目紧闭,只浑浑噩噩喊着母后的乳名。

    父皇清醒,消息还未传到哥哥的耳中。

    陈黎提着裙摆,还是入了殿。

    通报的内监去而复返,恭敬地请:“公主,皇上请您进去。”

    隔着珠帘,男人身形消瘦,他侧卧在龙床上,缓缓睁开了眼。

    那张陈暮肖似着的脸庞沧桑了太多,更莫说曾经还有几分儒雅之意,而今写满阴霾深沉。

    左右侍女将珠帘掀起,立时被皇帝挥手屏退。

    陈黎闭了闭眼,跪拜道:“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咳、起来吧,”皇帝显然力不从心,重复着:“起来吧。”

    “咳,”待陈黎起身,皇帝又重重咳嗽起来,“你说,朝禾是不是与北临讲和了?”

    果然,父皇一醒,当是迫不及待的确认这个消息。

    陈黎长睫轻颤:“是。”

    “和?!怎能讲和!”皇帝激动得剧烈咳嗽,引得站在床前几米的陈黎想要上前,前者骤然沉声:“陈暮、陈暮,朕要传陈暮!”

    青筋暴起,皇帝扶上床沿,似挣扎着要起身,微微颤抖后,他嘴角下垂,还是靠回了柔软的床垫。

    陈黎仿佛才看清父皇灰败的神色,喃喃道:“父皇,木已成舟了。”

    皇帝浑浊的眼眸偏向她:“什么?”

    “皇兄与北临人达成契约,答应了两国和平。”陈黎强忍眼泪,“条件,是送出公主和亲。”

    说到最后,陈黎的语气竟是渐渐事不关己了起来。

    “和亲……”皇帝轻喘了口气,眼里的疲惫再也遮掩不住:“朕不允许,朕绝不同意!”

    急切的要在半空中抓些什么:“镜儿、镜儿——”

    陈黎漠然置之,仿佛被唤小字的不是她。

    “不能答应,快去传召陈暮,快去阻了这契约!”

    陈黎眼睫微动,面对摆弄双臂的父皇,一时有些心酸,再怎么故意做出的冷硬假象也要被打破。

    她欲伸手向前……

    “朕败了,”皇帝两眼放空,前一刻摆动的手也垂了下来,“朕还是败了。”

    龙床上男人的自言自语打断了陈黎的动作,陈黎忽然觉察到,父皇现下意识并不清醒。

    “朕不相信,朕不信!”他复又激动起来,继续念道:“没了蓝田,朕不信就一定处处掣肘,寸步难行,一统不了南北!”

    蓝田,已故皇后的胞弟,陈黎的亲舅舅,大燕曾经的护国大将军。

    死于元封八年,出兵北伐临国的战役中。

    陈黎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父皇此刻似乎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小女儿,又陷入了魔怔。

    可一旦提起舅舅,陈黎不得不忆起四年前的那段时光。

    她由此平复好风中飘摇的心情,“可事实确实如此。”

    皇帝骤然安静下来。

    “四年前,您有意趁北临病要其命,可当时朝堂上下皆如今时一般主和不主战,反对声四起。”陈黎捏紧拳头,掷地有声:“是您,连夜急召舅舅进宫议事。最后由他请命出征,才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可最后呢?他死了。”

    皇帝眼眶深陷,却是死死的瞪着声音来源,“难道是朕害死他的吗?!”

    陈黎凄凉一笑:“您对外宣称舅舅不慎中伏,然,不提运送粮草的队伍步伐拖慢,不提当时副将‘意外’走漏了排兵布阵的风声,不提这背后皆是一双无形大手编织而成的暗网。”

    皇帝心头巨震,咳嗽得愈发厉害,“你在怀疑朕?怀疑朕在那个节骨眼上设计暗杀蓝田?

    “咳、陈黎,你大胆!”

    陈黎视而不见,用近乎于冷漠的语气道:“父皇原来不知,母后生前,郁郁寡欢是为哪般?”

    是为蓝田的死。皇帝很清楚。

    蓝田死时,正值壮年,皇后因此一病不起,直至合上眼,也未离开锦瑟殿的床榻。

    而今陈黎旧事重提,又言之凿凿地诉说蓝田之死。皇帝指节泛白,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强压下心中慌乱:“那时你尚且十岁有一,是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也不是大她两岁的陈暮,他没那个脑子。

    陈黎嘲弄的笑,笑中透着彻骨的悲凉,“母后薨逝前,是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她捏着舅舅生前佩戴过的玉佩,告诉我,有人故意设计害了舅舅的命。”

    “说清楚、你说清楚!”皇帝身姿僵硬,艰难的挣扎着起身。

    “不!”皇帝紧接着又改口,“不要再说了!”

    陈黎却不如他所愿,自己几年来保守这个秘密,已经太累了。

    “母后她恨你!”陈黎脱口而出,心觉畅快,“她恨你不惜用大燕做赌注也要害死她的弟弟,恨你间接借她的手除了蓝氏一门几百年的底蕴,恨她一时心软成为你的皇后。”

    皇帝眼底怒意骤升,猛的一指:“住嘴,咳、滚、滚出去!”

    陈黎默然:“母后去了很多年了,您不愿意听,可以。”

    皇帝呼吸急促,像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大怒后又迫不及待的装模作样,为自己辩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蓝氏一族功高盖主,是他们野心勃勃,朕不过为这万里河山,不得不除!”

    帝王的凉薄,总是不经意透彻出。

    陈黎忽然能理解,母后最后的那声笑。凄然,也是不得已后的解脱。

    她仿佛感受到四年前,母后温柔地抚上她的额头。眼里的隽永,也许冷血动物是没有过的。

    对她答应和亲北临,陈黎倒是更加感兴趣,如今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他的答案了。

    “儿臣并不想和您争论什么。”陈黎正色道:“只是此次大燕势弱,哥哥答应送我和亲,以止干戈。儿臣听闻父皇清醒过来,特来告知。”

    皇帝想当然的将其视作求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帝声如寒剑,目光炯炯:“朕身为天子,更加不能因私情而罔顾我大燕苍生。”

    多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分明谁说都没差。

    唯独不会出于父亲之口。

    “儿臣明白了。”陈黎甚至有心思笑了笑。

    “儿臣出嫁以后,只希望不再是燕国的子女。”陈黎转身,低声道:“我不愿再回来,即便是葬在与母亲兄长咫尺相隔的地方。化为一抔黄土浪迹天涯,才是我的选择。”

    她背后,皇帝的双眼再次浑浊了起来。

    陈黎低眉,站回刚进殿时的位置,跪拜道:“儿臣拜别父皇。愿父皇龙体健安,千秋万代。”

    说罢,不待皇帝出声,陈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皇帝的视线始终聚焦不在一个点上,半晌,盯着陈黎离去的方向,轻唤了一声:“……采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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