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滚,暴雨如注。

    戚明薇下意识抬头看向头顶轩窗,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光影。

    这才想起一个月前,她便不能视物了。

    地牢阴寒,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窗外不断有雨雾倾斜飘进来,原本麻木的身躯竟感觉了几分冷意。

    又是个下雨天,与那日一样。

    天龙二十六年,深秋。

    天地间大雨倾盆,裹挟起雨雾升腾。

    原本阴暗的街道只能看清一丈远,随着一幕幕电闪雷鸣,整条街道亮如白昼。

    隐在菜市口街角的一顶不起眼的青漆马车这才显现出来,车窗微敞,一只素手半掩窗帘。

    街道两旁无数人站在雨里,手中指指点点,口中骂骂咧咧。

    “戚老贼,活该你天打雷劈,还我儿性命来!”

    “通敌叛国的奸佞小人,要不是你,大周岂会十州沦陷?我儿子儿媳,还有未满周岁的小孙子,又岂能死于西戎人乱刀之下,你这老贼不死天理不容!”

    “听说圣人判狗贼父子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真是苍天有眼啊!”

    那握着锦帘的纤细手指紧紧攥了一下。

    凌迟……

    青云司到底坐实了父亲通敌卖国的罪名。

    谁能想到,一年前父亲还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公。

    一年后却要被凌迟处死。

    明薇咬得发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父亲常说,此生要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他确实做到了,几次救大周于危难,救万民与战火。

    然而……

    他鞠躬尽瘁要效忠的大周天子,任由贼子污他通敌卖国。

    他舍弃性命要守护的大周子民,看他赴这场凌迟盛宴。

    生前肝脑涂地,死后背负千古骂名。

    多么讽刺啊?

    雨势渐疏,远远传来的车轱辘声盖过雨声。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探出身拔着脖子,争相看向那缓缓驶来的囚车。

    人人都想知道,叛国通敌、卖主求荣的镇国公,祸国殃民、坑杀亲兵的镇国公,到底生了怎样的三头六臂?

    囚车里,戚北虎头发凌乱,瘦骨嶙峋,脸颊凹陷,白衣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一层层晕开,像重新染了色。

    此时他双手抓着栏杆,低头垂目。

    似有心电感应,他抬头扫向街道两旁嘈杂的人群。

    看向街边的青漆马车,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了光。

    他状似无意地摇摇头又重新低下,雨水顺着发髻在雨中炸开凌乱水花。

    动作之快,不是熟悉之人,根本无法察觉。

    明薇却是领悟到了父亲的暗示,他不让她轻举妄动,让她好好活下去。

    想到接下来的酷刑,明薇死死地捂住嘴巴,只敢低声呜咽。

    不能替父鸣冤、洗脱罪名,身为人子她又有资格苟活于世?

    恨只恨,这三年她被困王府内宅中,朝堂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等父兄出了事,又把希望都寄托在夫君三皇子李恪身上。

    等来的就是父兄被判凌迟处死。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狗贼万死不抵其罪,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扔出第一个臭鸡蛋,接着烂菜叶、馊了的饭食纷纷砸向戚北虎父子。

    周遭骂声哭声顿起,“叛国贼,你还我夫君儿子来!”

    “你父子二人的狗命,怎抵得上五万将士?”

    “戚老贼,你快下地狱吧!”

    头上脸上挂满了烂菜叶和臭鸡蛋,戚北虎表情木然,没躲一下,有人说他是心虚了,还有人说他尚存一丝良知。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戚北虎踉跄走下囚车时,突然跪在地上,面向皇城,振臂高呼,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鄯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陇右,身死京都。①苍天在上,我戚北虎一生光明磊落,忠君爱国,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我冤枉,我冤枉啊……”

    不容他再说,两名禁卫堵了他的嘴,推搡着把他压上刑台,刽子手手持长刀走到他们跟前。

    明薇悲痛欲绝。

    到底是谁,恨父亲至此,恨国公府至此,如此构陷父亲。

    囚衣褪去,父兄胸膛上,显露出各类刑具留下的深浅不一的伤痕,触目惊心。

    果然,进了青云司昭狱,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青云司,由四皇子瑞王李慎掌管,权力凌驾三司之上,只听命皇帝一人。

    李慎为得圣心,织罗罪名,构陷朝臣,手段阴狠毒辣。所做之事连戚明薇这个内宅妇人都闻之变色,朝堂上文武百官更是避如蛇蝎。

    背地里他们都叫他奸佞反派,朝廷爪牙,地狱阎罗,毕竟,唯一的至亲舅父他都能亲手结果。

    父亲落入他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午时一刻一到,刽子手开始行刑,只见刀光一闪,血肉横飞。

    明薇喉间一股腥甜,吐了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

    醒来时,掩月告诉她,李慎给她父兄收了尸,让她心安。

    她如何心安?

    本想让掩月再去打探国公府的消息,却发现她的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是罪臣之女,李恪防范她,与她划清界限无可厚非。

    一年的殚精竭虑,早熬垮了身体。父兄含冤离去,明薇再无活着的希望,一病不起。再醒来时,她躺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动弹不得。

    有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几个粗使婆子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磋磨她。

    往她皮里扎针,眼睛里灌辣椒水,喂各种毒药,拿小刀在她皮肤上割出一条条口子,让虫子顺着伤口往皮里钻,身体里似有万虫啃噬,她日夜饱受折磨。

    原来折磨人有这么多种法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折磨她。

    起初她也反抗,“我是肃王妃,你们怎敢如此对我?”

    那黑脸胖婆子伸出鹰爪一样的手,往她大腿上狠拧了一把,

    “还当自己是王妃?外面早变天了。你那叛国爹被处死后,全族男子发配岭南,女眷没入掖庭,陛下留下你也是怜惜你。”

    “陛下?”

    婆子冷哼一声,“肃王登基了,如今是新帝。”

    此前李恪连太子都不是。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李恪逼宫了。

    藏得真好!

    夫妻三载,竟不他有如此野心。

    想想也是,身为成年皇子中的翘楚,母妃又是最得宠的贵妃,他有什么理由不去争一争?

    明薇还有一事不明,“几位嬷嬷是哪个院子的?以前从未见过?”

    几人以黑脸婆子为首,她挺了挺腰杆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我等在皇后身边伺候,她嘱咐我等好好关照你。”

    “皇后?李恪的新夫人?”明薇问。

    “大胆戚庶人,陛下的名讳岂是你叫的?告诉你也无妨,陛下登基前就给你放了和离书,迎娶了新皇后,你也认识,正是……”

    话说到一半,被身边另一个长脸婆子横了一眼打断,“与她说这些作甚?办了差事还要回去复命。”

    黑脸婆子面色讪讪,察觉自己说多了,将早备下的绣花针卷铺开,扯开戚明薇的衣裳,两人在明薇皮里连扎数针。

    明薇早麻木了。

    两个婆子折腾了出了一身汗,见明薇毫无反应,顿得没趣,反正任务已经完成,索性锁了木门便离开了。

    地牢恢复了安静,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这些皮肉之苦击不垮明薇,只会让她想明白许多事。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个月。

    这日明薇灵台一片清明,身体轻飘飘的。昨晚她梦见阿娘、爹爹和兄长,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地牢和往日一样寂静,明薇闭目,听窗口传进来的鸟鸣,还有她微弱的呼吸。

    昏昏沉沉就要入睡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地牢的铁门被人一脚踹开,有风灌进来,一路吹来,吹到她面上,吹在她破烂不堪的皮肉上,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

    有人大步走近。

    木门上的铁链被人一剑斩断,不多时,她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她“看”向他,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没认出是谁。

    “我来晚了。”

    听声音竟是李慎,他来做什么?明薇强打精神。

    他气息尚不平稳,说完解下身上的大麾盖在她早就衣不蔽体的身上。

    明薇没动,想看看李慎到底想做什么。

    又听他说,“人证物证齐齐指向岳父,我无法翻案。”

    她听到了什么?

    堂堂青云司掌司竟在跟她解释。

    父兄已作冤魂多日,他还想自证清白吗?

    真想看看他说这些话的嘴脸,可惜她双目早不能视物。

    这几个月,她一直在想,李慎就是陷害父兄的最大嫌疑人。

    若是重来一次,她定要查明真相,让杀人凶手以命相抵。

    但是,这具残破的身躯已经无法支撑她了,她现在好累,只想早点解脱。

    怀中人突然软了下去,李慎的声音低哑又急切,“别睡,我传御医来。”

    明薇冷笑,何必多此一举,她的身体自己清楚,已是强弩之末。

    生命的尽头,还是谢谢他,给了她生前最后的体面,不过也仅此而已。

    *

    回首这一生,她戚明薇,真是失败啊!

    一直在讨好别人,却也一直在失去。

    总以为,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那些她在乎的人便不会离开她。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

    以为顺从继母、祖母,她们就会真心待她,可他们依然把她当做棋子。

    以为嫁给李恪可以白首相携,到头来他休妻再娶,她被他的皇后磋磨致死。

    一心想救父亲和兄长,把希望寄托在李恪身上,等来的是父兄凌迟处死。

    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她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如果能重活一世,她要自己掌握命运,守护在乎她的人,让那些恶人都去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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