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用一把匕首便结束了谢明玉鲜活的生命。

    温热血液溅在脸上,将视线染成一片暗红。枕月机械转头,白玉一样的月亮黯淡下来。她拼命想要放手,却把手中利刃越握越紧。

    明玉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除却满身鲜血,只是一个睡颜恬淡的孩子。他白日里奶声奶气的嗓音枕月还记得,从未有人这样与她说过话,天真明媚。

    他甚至还带着笑容,与枕月答应明日带他飞上天时一般的笑容。

    枕月唯一还能控制的,只剩下连珠的泪水。

    脚步又开始移动,缓慢却不容拒绝。白日里救下的纸鸢被绑在树干上,乘着夜风飘荡在短线给予的空间内。

    也如同一只自由的鸟儿。

    短线猝然断裂,枕月手中匕首还未完全放下,纸鸢已然跃上深空。她暂且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转身朝门外方向狂奔。

    却只能迈出一步。

    允她调转方向,允她放飞纸鸢,让她成了纸鸢。

    谢明珠卧房的门被悄然打开。

    枕月还在挣扎,用尽十二分力气也只能叫步伐慢下来。她想要喊出声唤醒沉睡的少女,却连张开嘴都无法做到。

    许是被子盖得厚了些,谢明珠双颊泛着柔粉,呼吸轻浅均匀。窗棂间洒下的月光渐渐被遮挡,玉颜慢慢隐在黑暗中。

    几近崩溃的少女已走到房间中央。

    绝望传遍四肢百骸,她心口闷得生疼,猛然咳出一口鲜血。顾不得擦去唇角血痕,枕月抓住此间空档左手掐诀,凝法力做剑狠狠打向握着利刃的右手。

    匕首掉落,与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在寂夜里清晰无比。

    又一道法力打向心肺,血雾喷涌而出。

    少女脱了力,支撑不住身躯向前倾倒,跪坐在地上。束发的丝带不知何时断裂,墨发随夜风飞舞,被鲜血糊在脸上。

    谢明珠动了动,再度陷入沉睡。

    枕月耳边响起一声不太真切的轻笑,低沉熟稔的嗓音蕴着无法忽略的嘲弄。她被迫抬起头,鲜血淋漓的右手重新拾起利刃,跪爬着朝床边去。

    纸鸢的线愈发收紧。

    匕首划破肌肤的声音很低很低,轻易代替了谢明珠原本浅淡的呼吸声。

    枕月突兀地想起寒谷秘境中那颗照亮出路的夜明珠,被她随手扔在落满尘灰的箱子里。

    积聚的乌云漂浮而过,月亮消失不见了。

    晨间炊烟袅袅,唤醒沉寂一夜的街巷,人们又为着幸福忙碌起来。谢家隔壁婶娘起得晚了些,瞧着半空大片大片的乌云,有些踌躇今日的摊是否还要出。

    她敲了敲谢家的门,无人应。

    明珠许是已出了摊吧,她向来最是勤奋。一滴雨落下来打在婶娘脸上,她抬头看看,觉着还是歇一天为好。

    又一滴雨落,巷子里响起吆喝声,家家户户忙着收拾物件、闭紧院门。连珠的雨滴倾洒下来,打在地上泛起层层白雾,涟漪大得快要遮盖住视线。

    束缚感早已消失,枕月却一动未动。她跪坐在床前,手中还握着浸满血迹的匕首。泪水早已干涸,空洞的双眼像在看着明珠,又似是凝望虚空。

    谢家小姐当如何?枕月沙哑着声音诘问自己,癫狂大笑起来。当日余归未曾言明的话,如今有了残忍的答案。她一刀横向左边臂膀,感受不到疼痛。

    “阻碍你的人,便要除掉。”

    她为何不记得,为何贪恋谢家姐弟身上暖意。

    大雨仍在下。

    窗棂间透进的光亮了又暗,整个世间仿似只剩下淅沥雨声。枕月不敢闭眼,哪怕干涩到疼痛,血丝映得双眼通红。

    少女狼狈不堪,快要被绝望完全吞噬。

    天又暗了。

    “枕月!枕月!能否听见?”云舒倦的传音带着明显的焦躁,整整一天枕月都不曾回应。她身上的伤本就未好完全,此刻又不知境况。

    “余归究竟下的什么任务,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我无事。”听见余归二字,枕月才仿似活了过来。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云舒倦只能勉强辨别她说了什么。

    “你的声音?”

    “害了风寒,养几日便好。”

    云舒倦将信将疑,总觉着情况不似她说得那般轻松。不过现下有更重要的事,他沉声开口:“这几日我查遍古籍也未曾找到可夺人心魄的术法,却翻到一种邪术与你所言十分相似……”

    “云舒倦。”她听见他的声音,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枕月一颗心泡在连绵大雨中,语调低得很,听着叫人遍体生寒:“你说,罪大恶极之人,当得如何?”

    “你那边究竟如何?可是遇着什么了?”

    “无事。”枕月切断传音,不想再听他说了什么 。

    云舒倦抬头,视线落在楼主阁紧闭的大门上。方才枕月反应有异,他想起古籍中记载之术,心中猜测万千。若那个邪术当真奏效,若他的猜测并无偏离,便需保着余归计划成真。

    跪坐两天的腿早就失了力气,枕月撑着床沿艰难爬起来,好半天才恢复知觉。谢明珠面色苍白如纸,如同易碎的琉璃般脆弱美丽。

    雨还未停,冲刷去枕月满身血痕。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谢家大门,穿过窄窄长长的街巷。烟火气被大雨浇灭,隐在寂寥黑夜中。

    无人发现失魂落魄的红衣少女。

    枕月来到城外一处小山坳,清溪蜿蜒,流水淙淙。两侧山脉绵延,参天巨树已经开始落叶,黄叶堆积铺满山坡,有了秋日之息。

    她寻了半山坡一棵巨树,枝繁叶茂华盖如云,庇护着一方小小天地。她不曾借助法力,只用双手拂开落叶,在潮湿泥泞的土中挖着深坑。

    大雨重新湿润了干涸的双眼,泪水再次决堤。枕月机械地动作,仿佛挖得越深,谢家姐弟便能安眠。

    土坑成形后她飞身掠去,踏着涟漪穿行荣城,并不掩藏身影。枕月小心翼翼抱着谢家姐弟,却怎么也挡不住倾泻雨幕。

    她轻柔地将两人放入坑内,再用一捧一捧泥土掩埋。

    愿来世,珠玉有光。

    枕月跪在谢家姐弟坟前,执拗地赎罪。

    她一直不曾合眼,几日间滴水未进,身体早已到极限。少女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在漫天雨水中。

    “月姐姐,为何杀我?”

    谢明玉稚嫩的声音染上哭腔,嘶吼着质问枕月。谢明珠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漆黑空洞,茫茫看来。

    少女自梦中惊醒,雨停了。

    枕月握紧匕首,缓缓抵在脖颈上。

    又突然撑地爬起,踉跄着朝荣城内走去。她不能就此了结,控制她的那股力量不会允许,也不该连个真相都不能还给谢家姐弟。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切。必要赶上苍霞开山之日,未查清缘由前,她暂且无法有所动作。

    余归,枕月想起男子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神,若是他所为更不能打草惊蛇。

    找到带来荣城的包袱,枕月快速将一身狼狈收拾干净,再郑重关上谢家大门。只是荣城内随处可见的一户普通人家,消失得悄无声息,也不会有人惦念。

    待一切了结,她将归来,以命相抵。

    天刚擦亮,荣城便繁闹起来。

    苍霞山作为正道第一,每年都会向江湖人间敞开山门。无数慕名来者于荣城汇聚,排着长队验明身份天赋,合适的将直接入籍苍霞。

    枕月来时队伍已然盘旋数里,正缓慢向前移动着。

    “啧,这么长的队,排到猴年马月啊。”

    枕月后边来了位女子,黑色劲装修饰出利落身形。她身量高挑,马尾不长但束得规整,高高挂在脑后。女子面容同声音一般洒脱,半睁着双桃花眼眸。

    见枕月回头,女子漾起个随意的笑。

    “美人儿,你也去苍霞山当弟子?”

    这话问得奇怪,站在队伍中的哪个不是为了入山。枕月没多想,展颜一笑微微颔首,再转过身来。

    日头毒得狠,誓要将前些时间大雨留下的潮湿蒸干。排了大半日,才终于轮到枕月。

    她将谢明珠房内寻到的凭证交予登记弟子。

    苍霞内外门弟子皆会发放此凭证,其亲人可直接入门,哪怕天赋差些也能混个外门弟子。听上去是个好处,见过秘境白骨坑的枕月却觉出些不同寻常。

    如此来者不拒,倒显出几分急切。

    她藏了些修为,将双手覆在验明石上。苍霞并不排斥有修为者,宣称集天下大成,却也不必太过显眼。

    “姑娘天资不错,可直入内门。在此身份牌上写清姓名,便可先去寝舍歇息。明日将开大典。”

    枕月提笔落下谢字一点,犹疑几息,转腕为横,飘飘洒洒写下“枕月”二字。

    谢明珠只是谢明珠,不该变成任何人。

    苍霞指引作得极好,一路自山下指向寝舍。枕月抱着新领的修行服,观察起形形色色的弟子来。

    “欸你们听说了吗,裴师兄被关起来了。”

    “据说是掌门令他去玄真派祝寿,结果裴师兄去得晚了,错过宴席连礼都没送到。”

    “还有人传是掌门给错了日子,裴师兄其实去得正正好。这一出,只怕是寻个错处故意罚他。”

    “可为何呢?裴师兄一向宽厚勤勉,近些年也为苍霞尽心尽力。”

    “这谁知晓呢。”

    交谈声渐行渐远,与枕月错身而过。她思索着方才几人对话,裴师兄,是那个呆子?裴叙南见识过她的修为,还是不要碰上为好。

    穿过一片葱翠竹海,便是内门寝舍。苍霞内门弟子已然算作门派中坚,待遇自是极好。枕月瞧着错落有致的一个个小院子,有些庆幸不必与他人共住。

    她张望一番,将身份牌递给门口大娘。大娘瞧了枕月一眼,低头在竹简上写写画画。

    “瞧你生得秀丽,里间最安静的一院便给你住了。循着这路往前,尽头右边就是。吃食每日有人定时来送,需得你应门,否则便要自行解决。”

    大娘朝枕月和蔼一笑,取了门禁解法与身份牌一同交还。

    “多谢。”

    折腾这大半天,刚巧赶上晚间饭点。枕月取了饭食,几日间第一次正经吃些东西。吃饱喝足,虚弱的身体稍稍有劲了些。

    “枕月。”云舒倦又传音来。

    “何事?”

    “还活着?前几日那遭我以为你死了呢。”

    “很期待?你还没死呢,我怎敢在你前面。”

    “啧啧,听你这毒嘴应该无事了。我就是确认一下,免得还得去苍霞救人。”

    云舒倦松了口气,枕月却蹙起眉头。她并未忘记云舒倦和余归相识已久,上次问询他已经冒了险,如今这一遭更像试探。

    她依稀记得云舒倦说有种邪术,不知苍霞山有无记载。

    连日积攒的疲惫汹涌而来,枕月打着哈欠歪倒在绵软锦被上,不多时便坠入梦乡。

    匕首割开皮肉的感觉清晰传来,眼前是失去呼吸的谢明玉。他苍白脸颊上满足的笑,恍然弯成狰狞模样。血雨落下来,带着温热触觉。

    枕月再次惊醒,冷汗布满额头。

    谢家姐弟成了她的心结。

    枕月不敢再睡,索性出来转转。十月间的夜风蕴着桂树香气,轻轻吹拂起少女发梢。

    她跃上房檐,月光柔柔铺开,似漾起的霜河。

    “缘分啊,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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