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京都至湖广多泥地,一路颠簸,卢知照在马车内却睡得安稳。

    还好她觉多,入眠也快,不然一睁眼就跟张霁的眸子对上,那多惊悚啊。

    一路行来,卢知照也发现了,这人不是觉少,是几乎不入眠,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他又冷冰冰答不困。

    春衫轻薄,她因着马车颠簸偶尔碰到他的身体,尚且能感觉到此人的体温。

    不然她都要误以为他是鬼神话本里爬出来的暗夜游魂了。

    身旁的人奇怪,这一路也怪异。

    想来是张霁顾虑到他们这一行人不应过多招摇,若是湖广有异,也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于是少走官道,多经村路。

    在卢知照幼时记忆里,纵使是京都的城郊也不乏圈地为家的流户,可自从他们入了湖广境内,却近乎遇不上几个类似的飘零者。

    湖广不算富庶,与京都更是差了一大截,因此湖广生人在京都立足,纵使家人有所接济,在钱财方面怕是也得束手束脚。

    她忽而想起什么,瞥向对面的人。

    他赴京都之初,多也如此。

    在这样的地界却见不着流户,实在匪夷。

    马车向西南驶去,直入湖广腹地,李北行出自湘临县,因此他们需在邻边的集溪县休整一番,再舍下些人马,假作商贾入内。

    集溪县……

    卢知照初闻时便觉着耳熟,等到了人马驻扎的客栈才终于记起来——

    这是……张霁的故乡。

    他这一路平步青云,什么风流韵事、上位手段,坊间轶闻中都多有涉及,只是倒少有人论及他的家乡与亲族。

    从前,她在一些边角料里不断寻索才得以拼凑出“集溪县”这一名字,后来更是听闻他自高升后便与家人决裂,可谓不孝不义的典范。

    至于真假……

    卢知照这一路与他朝夕相处,好不容易消解了些对他的畏惧,实在不想开口触他的霉头。

    她径自走入客栈,在房间内收拾了带来的物什,再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想找张霁商量一下明日的出行计划。

    无人响应,她抬步下楼。

    这个客栈不算偏远,步行不足一里便是一处栈桥,月华倾泻,为大地覆上一层银霜,衬得那座栈桥好似脱了俗尘,活像来自碧落的天河。

    她走近了,在天河的那边,寻见了想要找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形容瘦削,一袭月白色的常服,夜风轻拂起他的衣角,发带也随之飘扬,近乎融入月华。

    她想起了盛历十九年隆冬。

    月光与雪色,都偏爱此人。

    他静静望向潋滟的河水,长眉锋利,眼波流转,似水柔情,眼底却好像隐着一条暗河,承载不下任何多余的情绪,那眸子里溢出的情愫不过是暗河里映出的弧光。

    一场幻影罢了。

    如此恬静皎洁的月色,竟让她从他身上窥出几分悲凉来。

    卢知照轻声念:“溶溶银月栈桥夜,何人共影湘江水。”

    月夜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而女子的低语轻缓柔和,中和了张霁内心的这份不安感。

    那是这个黑夜里唯一的声源。

    她走上栈桥,立在他身侧,扬手一挥:“所以,这便是大人诗里的栈桥。”

    张霁不认,冷哼一声:“你最近胆子真是大了不少,什么囫囵酸诗也敢往我身上塞。”

    卢知照却揪着不放:“这句诗是您十一岁时所作。所谓共影,便是想要与这世间有所羁绊,纵使您如今思来,觉着是小儿伤情之作,也不该矢口否认。”

    她记得,每逢科举放榜,京都内有才情的学子一旦榜上有名,早年诗作便会由专人收录成诗集,以便后人品鉴。

    那年她于王府书房初遇张霁后,便摸去了京都最大的书市琉璃厂,想看看如此才华惊绝之人会留下些怎样的诗作。

    在小贩吆喝着贱卖的一众陈旧书册里,她才堪堪寻到了他的半册诗录,唯一一首婉约怡情之作便是写栈桥月夜的这首,其余多是些尽抒己志、壮志未酬之作。

    他少年时的志向当然不是踏着忠臣的淋漓鲜血登上高位,成了自己诗作里鄙夷的弄权佞臣,不见民生多艰、民怨载道。

    是她误解了如今的他,还是世人多善变,他也不例外?

    她直盯着张霁,言之切切,意味不明:“还是……您觉得与如今所行相悖之举都可以肆意抹除?”

    张霁形色淡漠,一副看客姿态:“姑娘想叫我答什么?本官倒奇了,是与不是,与你有何干系?”

    卢知照好不容易积起的勇气终于在此刻殆尽,看着月色愣神道:“您……就当我不甘心吧。”

    不甘心……

    张霁内心某处忽地一沉,塌陷了一块,空出的地界翻涌出几分惊惶与无措。

    ……有期许才会不甘心。

    他的亲族,甚而是他的生母,都未曾对他有过什么期许,前者刻薄,后者软弱,前者讽他位卑才浅,后者求他容忍退让。

    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行止会憋出一句“不甘心”,他们看不见他入仕之初的奋力求索,只见高升之后的极尽攀援。

    于是这群对他从未怀有过期许的人得了借由,他们成了道德的圣人,在暗处讽他谤他,明面上却摇着尾巴在他手下求生存。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从没希冀过他这一条烂命该与何人有何种交接。

    可是今日她言之凿凿……

    她说她不甘心,为着他的过往不甘心,那样茕茕孑立、人微望轻的过往。

    张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轮孤月直挂云霄,澄明的光色倒显得刺目,他视线下移,触及了倾倒在河水里的光晕和……他们的影子。

    年岁十一的他不会知道,会有这样一个月华溶溶的栈桥之夜,也绝想不到与他水上“共影”的会是这样一位女子。

    她鲜活,固执,勇敢,浑身带刺,像一位暗夜执剑的英雄,亮剑一瞬,便可撕裂万顷幽冥,他隐在冥色里,若是刀剑无眼,她不慎伤了他……

    倘使能败在她手下,他竟也觉着值当。

    她除了话多,没什么不好。

    -

    卢知照的悔意总是来得突然,时至夜半,她卧在客房的床上左右睡不着。

    她在宫里时常常告诫风茗遇事莫要冲动,轮到自己却又嘴巴动的比脑子快。今时的她不过一介宫人,识得字也就算了,还能将首辅早年的冷僻诗作信口拈来,实在脑袋发昏。

    料想张霁今日近乡情怯顾不及她言词里疏漏,若是他细究开来,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卢知照啊你不该!

    一番心理挣扎过后,榻上的女子终于入眠,她向来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侧躺着,白皙的面容失了锋利的眸光,更显得恬静柔和,长而不密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双颊微粉,衬出几分少女稚气。

    窗外透出的月光拂落一地,倾吐着暮色的皎洁。

    翌日清晨,卢知照下楼不见张霁,吃完早食后才见他悠悠下楼。

    她笑着同来人打招呼:“看来张大人昨日睡得很好。”

    张霁淡淡回她:“是不错。”

    他冷眼掠过桌上的吃食,很快拂衣落座,从外衣里掏出一张图纸,抬手叫她来看。

    “此行分二路,一路人去县上李玉章所说的那家寿衣铺,问问李北行父亲多日前去那处是为着什么,另一路去湘临县南边的书塾找找线索,若能寻到李北行的手迹,再好不过。”

    他修长的骨节顿了顿,停在书塾在图纸上的那处标点。

    卢知照神情关切:“您难道有李北行的书试考卷?”

    张霁摇摇头:“书试规程严密,独立于内阁之外,内阁中人没有插手去管的道理。”

    她神情不解,又追问:“只是协助查案也不行?这是什么道理,此案早日肃清难道不对书试有利?”

    张霁应道:“规程如此。”

    他又解释:“朝中如今派系林立,一旦一方有所异动,余下的各个派系便多了攻击的靶子。就事情本身而言,谁得理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陛下如何看。”

    她倒险些忘了,如今朝中阵营林立,权臣当道,都是那位陛下的功劳。

    所以,当年曾璜搜集了严靖的一干罪证,将他告上御前,却反被逐斥,当日离京,也是因为在党派之争中败给了圣意。

    曾璜之死……

    她瞥向身侧端坐的人,心里反倒没了滋味。

    张霁收起图纸,问道:“你想去哪路?”

    卢知照应道:“书塾。”

    他接道:“寿衣铺已有人手,你我同去书塾。”

    话音未落,客栈外一人勒停马车:“吁——”

    一位中年男子下了马车,男人生得高大挺拔,五官立体,特别是那挺直的鼻梁。

    卢知照瞧着倒与张霁有几分相像。

    张霁抬眼望去,眉头轻蹩,他这次出行特意没带家中族人眼熟的那几个亲卫,没承想还是被他们闻着气味寻过来了。

    “侄儿既回了集溪县,怎么不回家瞧瞧?怕不是如今高升,识不得家住何处了罢!”

    来人语意刻薄,面上却挂着讪笑,倒显得是张霁不懂礼数了。

    张霁好脾气地应着:“二伯言重了,张某此次有要事在身,并非刻意避着家中,实在是脱不开身。”

    男人不依不饶:“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是你母亲想你想得紧啊,你若得了空,定要回去看看,莫要让她寒了心啊。”

    此言像是激怒了张霁,他剜了男人一眼,出言讥讽:“你莫不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本官早已同家中亲族撕破了脸,方才好言相答,不过是顾念你是长辈,你有几条命敢在我面前摆长辈的架子?”

    他冷哼一声:“我的母亲,也是你配提的?送客。”

    男人被狼狈地撵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无非是一些长幼尊卑之言。

    张霁转身与卢知照对上,见她在一旁愣神,冷声道:“怎么?月照姑娘也觉得张某不记旧情、不念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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