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都快要过去了,江月圆也没等来弹棉匠——她的那床棉被尽管常常翻晒,可盖起来还是湿湿冷冷,失去了暄软。

    弹棉匠不来,那就找一把武将的弓?

    要不然就再上一回无想山,把死人堆里的弓扒出来?

    江月圆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琢磨着这件事,日头在云角向下窥探,风一动云就散了,日光往下跌,跌上了她的脸庞,照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这是独属于少女的肌肤,雪净清透、骨肉匀停。

    她住在金陵的乡下,老宅灰败,过年时贴的对联掉了一半儿,推开门,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再往门外看,冬天的六桂村像沉睡的老人,呼吸沉重,意态龙钟。

    好在她还很新,鲜焕、灵动,像一尾才从清溪里捞出来的鱼。

    跟着她在老宅过活的丫头雪藕出来收被褥,她环抱着被子,下巴抵着被头向自家姑娘抱怨着,“……别说弹棉匠了,卖酒酿元宵的也不来,我都好久没听到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江月圆听见了,额心蹙了一道浅湾,“开了春,咱们自己搓圆子。”

    雪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先抱着被褥蹬蹬蹬跑回房,再跑出来,端了一盆马兰头,坐在自家姑娘身边择了起来。

    “……以前住在一枝园的时候,从来没觉得冷过,到了这里,每天都冻的哆哆嗦嗦的,抽不开手——姑娘,昨日我去找刘管事要炭,又被阴阳怪气了回来,说什么乡下年节一过就不烧炭火,你们家姑娘既然吃不得乡下人的苦,怎么不回一枝园?”

    雪藕说到这儿,手里的动作慢下来,瞥了眼自家姑娘搁在膝上的手,指节泛红,指尖如樱,地冻天寒惹出来的好看。

    “一口一个你们家姑娘,听着实在刺耳,莫非他不是江家的仆役,领的不是江家的月钱?”

    江家两个字同样叫江月圆听着刺耳。

    这几年,金陵一枝园打发了不少人,奴仆、姬妾、当家的主母,绕膝的女儿。

    发卖的发卖、打发的打发,死的死,伤的伤。

    死的是她娘,伤的是她。

    “开了春,我们就搬到山脚下。”江月圆看着慢慢往云里躲藏的日头,轻声说着,“到时候把娘亲的药田开垦出来,种上红花丹参、花生红薯,春天来了,日子就会一日好过一日。”

    姑娘和软的嗓音在雪藕的耳边轻抚着,像偶尔路过院子上空的云。

    雪藕听着,想着,一肚子的怨气慢慢地就消解了。她择着菜,视线固定在姑娘红红的手上,迟迟没有移走,疼惜的情绪泛上了眼底。

    没有街巷屋舍的阻挡,北风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发狂撒野,一枝园那里来过好几拨人探看,名义上是来送衣物吃食,实际是来打听这娇养了十四年的女儿家,有没有叫乡下的风霜雨雪给磋磨死。

    这里叫六桂村,距离金陵城百里地,乃是金陵江氏的祖宅,百年前,江氏有六位族人在短短十年间相继折桂入仕,最高者官至首辅大臣,从此江家一步登天,在城北买下了连山的宅子,取名为一枝园,此后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在金陵城里成了举足轻重的存在。

    姑娘起身的动作打断了雪藕的思绪,见姑娘去廊下拿了竹筐,雪藕忙搁下手里的马兰头,上前抢在了手里。

    “灶上的柴火还够用。”雪藕不舍得姑娘出门捡木柴,“云这么低,风也刺骨,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姑娘可别出门了。”

    “我就在山脚下捡些枯枝,再去看看娘亲的药圃,说不得能捡到花生。”她摸摸雪藕的小手,哄她安心,“晚上烤给你吃?”

    雪藕知道姑娘雷打不动的,每天都要去夫人的木屋药圃转一转,再看着姑娘冻的红红的眼睛、鼻尖,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犹豫着点头,“回来就有饭吃,奴婢做素小炒,闷了一锅红薯饭。”

    江月圆说好,提着竹筐出了门。

    云压的很低,尽头与无想山相连着,生出了茫茫的雾气,也许山里已经在下雪了?

    北风一声紧过一声,江月圆裹紧了风帽,往山脚下慢慢走。

    她每日都要往山脚下绕一圈,那里除了有潺潺山溪、隔岸竹海以外,还有两间小木屋,一块种过药材的田地,还有一圈竹子围起来的篱笆墙。

    听说娘亲刚成亲的时候,身子骨孱弱,在这里休养过一段日子,每日里种种花、养养猫,也把自己养好了,再回到金陵一枝园,就生下了她。

    前年娘亲被人构陷,死的不明不白,她拼了命要给娘亲讨回公道,闹的满城风雨,自己也遍体鳞伤,最终被强送回了老宅,任由她自生自灭。

    走到药田木屋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起了小小的雪粒子,她趁着天光,在溪边捡了一筐枯枝,直冻的眼睛鼻尖通红,她抬抬眼皮,只觉得略微沉重,摸了一把,发现眼睫上也生了雪,向下垂坠着。

    若是溪水里结了冰,洗衣裳也会成为难题。

    想到这些,江月圆有些发愁地起身往回走,经过小木屋的时候,还去检查了一下门窗有没有关好,药圃里的泥土都没有上冻。

    再出发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地上渐渐积起一层薄雪,每走一步都有些打滑,月圆不敢走快,慢慢冒雪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回身向后望,只见山溪对岸,一乘快骑风驰电掣般而来,高扬的马蹄踏破了结了一层冰的溪水,碎冰与雪沫子溅出寒凉的弧线,圈出了马上高大如山的人。

    起伏的群山下,大雪接天连地,来人一身黑色轻裘,风帽压的极低,俯身纵马的身姿像一枝离弦箭矢,迅捷、有力。

    眼见着来人快要驶近了,江月圆提着篮子仓促地向后让一让,岂料脚后跟触上一块凸起物,将她绊住,往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吃痛,撑着雪地的手也火辣辣地疼,有强劲的风过耳,刮上了她的脸,月圆从地上仰头看,快骑疾驰而过,马上人匆匆一眼看过来,双眼像染了血,黑瞳像碎裂的星。

    这双眼睛只在月圆的脸上停留了一两息,旋即转头,疾驰而去,马蹄踏开的雪沫向后飞扬,溅了月圆一身一脸。

    江月圆吐了一口气,开始和自己的衣裳生气。

    从江家带回老宅里的衣物里,棉衣最不好拿,裘袄鲜少穿,她今日为了劳作,特意捡了轻便的袄子穿,只是凝脂色不经脏,沾了雪地上的泥,怕是洗不干净了。

    短暂的生气过后,她撑着篮子起了身,又听见溪水对岸传来马蹄声,又有几乘快骑疾驰而来,同样踏过山溪,马上人搭弓射箭,向着前方射出迅疾的箭枝。

    “嗖——嗖——”

    像是冲着先前那人来的。

    江月圆吸取了教训,远远地就往后藏,然后那些快骑却追着她来,为首之人身着狐裘披领,高高在上地向她俯视着,却在江月圆回头的瞬间,眼神里多了些惊诧的情绪。

    “一炷香之内,可有一人一马经过?”为首之人先问,顿了顿,笑容玩味,“姑娘若是看见了,莫要隐瞒。”

    在云丘雪岭之间,这女儿家提篮慢行在雪地上,单看衣着背影,像是左近的村女,然而回头一望,肌骨如玉,色如春雪,尤其是被冬红的眼圈鼻尖,动人心魄。

    乡野中,竟有如此绝色,叫这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出几分诡谲之感。

    月圆低下头去,看着雪地上两列显著的马蹄印,心知不能乱说,装出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往前快步走去。

    “原来是个哑女。”为首之人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也摇了摇头,“这等国色,岂能在山坳里蒙尘?捉不到人,捉到个美人献上去,也是头功一件。”

    其他人都嬉笑起来,月圆哪里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觉毛骨悚然,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然而身后人的笑声追了上来,月圆已知危险降临,一个转身使劲将装了枯枝的篮子扔过去,接着拼了命往前跑。

    然而双脚哪敌骏马,身后的马蹄声一下子逼近了,有一双大手拦腰将月圆抱起来,横在了马身上,这一下令月圆几欲呕吐,发现自己身处险境后,她心生惧意的同时,也生出了求生的意志,一口咬上了掳她之人的手,用尽了全身力气,使劲咬下去。

    那人吃痛,反手一巴掌抡在了月圆的脸上,也将她抡下了马,月圆的手一接触到雪地,来不及疼,拔腿就跑,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眼前有一股强劲的风袭来,接着是连发的箭矢迅疾从她耳边依次飞过,身后传来簌簌的穿肉没骨声,并几声哀嚎。

    月圆仓惶回身,欲掳走自己的那三人从马上摔在地上,哀嚎着在地上挣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痛苦之色。

    月圆吓坏了,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耳边传来马蹄声,方才从他身边路过的黑衣人去而复返,在三人挣扎的躯体前勒停白马。

    “饶命,饶命……”三人在地上苦苦挣扎着,然而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淹没了他们的话,“……”

    马上人高高在上,像是冷眼看着这一切,片刻之后,张弓引箭,逐一结果了地上三人。

    月圆逃过一劫,不敢擅动,也不敢抬头,那人似乎并不关心她的动向,马儿嘶鸣一声,调转了马蹄,向他的方向去了。

    冰天雪地里,只有她还在原地坐着,眼前的尸体死透了,汩汩向雪里而下的鲜血也冷透了,月圆好一会儿才缓过心神来,后怕席卷了整个心腔。

    视线落在三具尸体身上,跌落的弓箭被压在他们的手里、身下,月圆心念一动,也不顾脏了,膝行着往前,去探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大弓。

    刚摸到那张弓箭的弦,身后却又传来了马蹄声,月圆吓了一跳,手指在弓弦上拂过,发出空空的弦音。

    “找什么?”身后响起那人的声音,有种雪气侵肌的寒凉意味。

    月圆转向他,仰头向上望,然而飞雪茫茫,他的眉眼在风帽下看不清晰。

    “我想要这把弓。”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手边那把染血的弓箭。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视线从她虚虚搭在弓弦上的指尖,往群山的方向远望过去。

    大约在一两息之后,他抬起一手,将自己肩背上的弓箭取下来,递向下方的江月圆。

    雕工劲箭,弓臂黑亮,弓弦柔韧,显然比躺在脏污里的弓箭好上千倍万倍。

    月圆踟蹰了一下,向上伸手接了过来,抱在手里轻声道了声谢。

    马上人不置可否,片刻后在茫茫飞雪里调转马头,就在月圆以为他要绝尘而去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句疑问。

    “要弓做什么?”

    月圆闻言,抱着大弓站了起身,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道:“弹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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