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

    来不及去思考国丧两个字是何意,月圆往来处那辆马车看去。

    江六不见踪影,冰桃扶着马车车门走下来,像是捂着脖颈,慢慢地往马车后走去。

    月圆此刻的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扶着雪藕的手勉力站起来,她提脚往冰桃的方向去,轻问着:“冰桃,是谁要杀我?”

    城门兵身上还有任务,在后头喊了几声姑娘,就被城里追出来的兵卒喊住了:“……倒头土匪,年关都敢出来劫道。把死人抬进去,报上去也是功劳一件。”

    月圆撑着雪藕的手,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转到马车后的时候,才发现冰桃靠在马车后,肩颈里的血流了一身,整个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雪藕第一个扑上去,先探了探她鼻下的呼吸,确定还活着,慌忙在裙子上撕了一条布下来,把她的伤处使劲勒住,这才腾出时间唤她。

    “是谁?江六吗?”

    冰桃已然奄奄一息,月圆站起身唤守城门的卫兵来帮一把,有几人充耳不闻,先前最早出来救人的卫兵犹豫了下,跑了过来,见此情形也大吃一惊。

    “姑娘可有路引,有的话,小可即刻放姑娘的马车进城。”

    月圆低头看了看冰桃,见她面色惨白,已是危在旦夕,当机立断地说道:“我家住城东一枝园,还请放我入城,日后定有答谢。”

    那城门兵听到一枝园的名字,惊诧之色溢于言表,金陵十地巡抚的家宅,金陵城有谁不知?

    再看这位姑娘的相貌气度,先前在城墙上看她,只觉雪中人若披烟雾、犹如明月,此时离近了再看,更觉娇美无俦,不敢直视,虽然衣着朴素了些,却丝毫不掩尊贵。

    他心下已然是信了九分,先帮着月圆与雪藕,将冰桃抬上了车,再亲自驾了车马,进了大巡象门,又去禀告上峰,城门官听说是城中第一要紧之人的家眷,这便亲自驾车,往城东一枝园赶去。

    马车跑了一会儿,冰桃睡在雪藕的怀中被颠醒了,睁眼看到的是月圆,痛的眉头紧皱,许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是除夕,金陵城人人在家中守岁,街巷安静,车轮碾雪的声音异常清晰,月圆忍不住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行道树安静地生长着,干枯的枝桠向上,捧着一团一团的雪。

    拐进一枝园的巷子里时,她看见绿柳居的马车从里头驶出来,家里逢年过节,都要定绿柳居的鸭货,想必此时也是刚送了鸭四件进去。

    到了门前,城门官过来相请,雪藕抱着冰桃,月圆便下了车,上了台阶刚叩响了门环,门房江常听见了,从侧门中走出来,见是三小姐,原本挂了笑的脸上,一下就收敛了,吃惊道:“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月圆看到他吃惊的脸色,心里也明白了七八成,她来不及寒暄,只指了指车中道:“……先别问这么多了,我的丫头冰桃受了伤,急需止血疗伤,快些开了门放我们进去。”

    江常嗫嚅着不敢应答,下了台阶去马车上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冰桃,拍着大腿说道:“晌午的时候才从府里出去,怎么回来就这样了!”

    “姑娘容小的通报一声。”他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回去,把侧门又带上了。

    城门官在旁边看着,原本想捞点好处的心也生出了怀疑。

    听话听音,这姑娘的确是一枝园里的千金小姐不假,可为什么,这门房见到自家的姑娘,却没有第一时间迎进去呢?

    他何等机警,忽然想到两年前江家的传闻,越想越心惊,益发觉得自己今日之举鲁莽,或许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思忖片刻,城门官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去。

    月圆在高高的朱门下站着,只觉风寒雪冷,凉气从地心向上蔓延,使她像是置身冰窟,身体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台阶下的雪堆积的越来越深,久到月圆冻的已然没有痛觉,而那两扇高高在上的朱漆大门,却始终没有再开启。

    雪藕在车里唤她,月圆走过去看,冰桃的脸色白的吓人,“姑娘,再等下去,冰桃恐怕……”

    月圆回头再看一眼一枝园的大门,也许是因为国丧的原因,这个除夕夜,金陵城寂静如井,但门里的世界却很亮,那是种静悄悄的亮光,好像恍惚中,听到了欢声笑语,像是从记忆深处而来。

    她走到一枝园背街的西巷子里去,使劲拍了拍西小门,喊了一声杜嬷嬷,起初没有人答应,后来有人打开了西小门,佝偻着腰身出来,正是是后宅里管洒扫的婆子杜嬷嬷。

    月圆知道杜嬷嬷惯常在这里靠着门打盹,果不其然她开了门,见到自己,脸上就堆起了笑。

    “姑娘,又溜出去玩儿了?可别被夫人逮住喽。”

    杜嬷嬷糊涂了,还以为自己贪玩儿溜出去了。月圆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只小荷包,递到了她的手里。

    “嬷嬷,劳烦你去马厩,把窦三齐叫出来,只说他女儿出了事,要他快快来。”

    杜嬷嬷虽然糊涂了,可她身边的七八岁的小孙女穗儿却机灵,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就跑着去了。

    没一时,那窦三齐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冰桃躺在雪藕的怀里,气息微弱,也不问什么,一把接了过去,急冲冲地就跑进去了。

    月圆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揉了揉穗儿的脑袋,向她道谢。

    穗儿乖巧地行礼,小声说着:“……穗儿愿姑娘一切都好。”

    月圆闻言,眼眶霎时就红了,她帮着杜嬷嬷把西小门关上,轻轻道了声别。

    这扇小门好像一座大山,隔绝了所有的热闹,她站在山的影子下,安静地像一条小溪。

    “一定是郗怀霜在搞鬼,她想让咱们悄无声息地死在半道上,眼下咱们不仅没死,还找上了门,她肯定又害怕又紧张,就怕咱们进去戳穿她的阴谋诡计!”雪藕满身是血,声音里透着寒气,“刚才为什么不从这里闯进去呢?去向老爷和老夫人告发她!”

    月圆摸了摸雪藕的小手,只觉冷的像冰,不由地心疼起来。

    “杀了我,她还怎么出气?”她牵起了雪藕的手,慢慢地往巷子外走去,“不是她。”

    雪藕被姑娘牵着走,闻言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那还能有谁?老夫人虽然为人刻薄,但从前也是真切地疼爱过姑娘,也绝不可能是她——”

    她心下揣测着,跟着姑娘到了马车旁,月圆摸了摸马儿的脑袋,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不会驾车,但我胆子大——你敢不敢坐?”

    雪藕唯姑娘马首是瞻,闻言跳上了驾车的位置,道了一声敢,把自家姑娘也拉了上来。

    “走,回家去。”

    马儿好像很听话,月圆只是拿鞭子轻拍了一下马屁股,它就往前慢慢走了,月圆伸手摸摸它,哄着说:“到家就有好吃的。”

    也许谁都爱听轻言软语,马儿慢慢地往前走,月圆认路,缰绳稍稍一带,马儿就按着方向走了。

    到达大驯象门的时候,大门紧闭,主仆两个在马车里蜷缩了半宿,天刚蒙蒙亮,先前城门上的那个卫兵过来敲窗,唤了声姑娘。

    雪藕被惊醒了,打开窗子一看,那卫兵递了一块酒酿饼进来,“芳婆的酒酿饼,姑娘垫垫肚子。”

    月圆醒了,向着窗外道了声谢,那卫兵递过来之后又交代了一句:“城门开了,出城要趁早。”

    雪藕接了酒酿饼,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快吃,还热着呢。”

    月圆给雪藕抹抹眼泪,把酒酿饼一分两半,两人也不顾着礼仪教养,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罢了酒酿饼,主仆两个驾着马车,慢慢地驶出了城,月圆回头看城墙上一片缟素,那位好心的城门兵站在城门前,点头致意。

    “芳婆的酒酿饼真好吃啊,改日再来,一定多买几块。”雪藕意犹未尽,“要问问那位小哥的名字。”

    马儿在雪地里悠悠地跑,遇到大雪覆盖不到的地方,就停下来吃两口草,主仆两个也不着急,只是到了约莫是秣陵的地方,就找不到路了。

    两人也下了车,正踟蹰着,忽然听到有车轮碾动雪地的声音,月圆拉着雪藕往路边一藏,偷偷向外望,只见一辆驴车上坐着的妇人,正是葛家婶子,而驾车的,却是那日和凤巡检司的弓兵万木春。

    月圆忙拉着雪藕跳出来,倒是把驴车上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葛家婶子认清了主仆两人,又惊又喜,抱着月圆直喊老天爷。

    “万头翁今天早晨得来的消息,说是金陵城外的聚宝山下,有强盗劫道,死了一个女儿家,听说那马车上挂着江家的铭牌,头翁连忙到村子里问,知道你们就是昨儿走的,可把我吓坏了,这就借了辆驴车来找你们——好在是个误会!”

    万木春在一旁笑了笑,月圆和雪藕一把搂住了葛家嫂子,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的确遇上了强盗,不过我们命大,赶上了国丧,阴差阳错捡了条命。”

    万木春点头说是,“上京昨儿传下来的旨意,举国戴孝,也是奇怪,圣上皇后都还春秋鼎盛,皇子后妃也够不上这等规格,也不知道是何等尊贵的人殡了天。”

    横竖那是天上的事,同地底下的凡人不相干,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葛家婶子上了月圆的马车,高兴地说:“驴车是村头江河海家的,租一天十六文钱,姑娘一会儿记得去会账。”

    雪藕捶她一拳,笑骂道:“那你坐驴车去!把这钱坐回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一路往回赶,到家的时候已然是下午时分了,万木春也没家,葛婶子把家里存的年货搬过来,又同雪藕热热闹闹地做了些吃食,她家里的小女儿叫善儿,虽然有些痴傻,却很乖巧,也跟着围坐在桌子边,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年夜饭。

    只因国丧,放不得鞭炮,万木春就点了堆柴火在门前,笑着说道:“我老家儿是山西大槐树的,跟着逃荒的人跑到了南边,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却记得逢年过节,家门口都点旺火。”

    那就在门口看旺火,这时候也不计较柴火够不够了,雪藕看了一会儿,身边却没了自家姑娘,她心里惦记着,往屋前屋后都找了一圈,再进卧房,却看见姑娘一个人摸黑坐着,窗外有点莹莹的火照进来,照出了姑娘脸上的泪痕。

    “姑娘怎么了?”雪藕心疼坏了,摸到姑娘旁边坐着,“是不是摔得身上疼?”

    月圆摇摇头,靠在了雪藕的肩膀上,轻轻说道:“雪藕,我以后没家了。”

    “有娘的地方才是家,没娘的地方再好咱也不回去。”雪藕知道姑娘伤了心,轻声哄着,“把一枝园忘了。”

    “江六窦三齐,都是我爹才使得动的人。”月圆怅惘地望着窗外新出的那一线月亮,轻轻地唤了一声雪藕,“想要我命的人,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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