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害了风寒发热的时候,月圆很少说胡话。中午的三盏黄酒,加上燕覆手边的这一碗,倒让她张狂了起来。

    她既然张狂了,也一时半会儿收敛不起来,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他,又唤了一声小啊呜,问道:“你喝酒是为了什么呢?”

    燕覆的耳边有若有似无的柔软,他破天荒的应了一句,嗓音里有微醉的质感,“无想。”

    他说的,是这座山的名字。

    这座山叫做无想山,山上还有间无想寺,他在这里山居,就是为了什么都不想吗?

    月圆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轻声问道:“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想?”

    他没有应声,而是往山外看去,月圆顺着他的视线向山下去,高而繁茂的山林外,旷野安静地托举着一轮月亮,毛绒绒的外圈使月亮像一只暖炉。

    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忘记了,醉酒就能忘记一切。

    “都忘了。”

    “那很好。”月圆认真地点了点头,脸颊离他的手臂更近些了,“你把旧的都忘记,就可以存一些新的进去 。”

    燕覆垂下眼睫看她。他的确是吃醉了,微微晃动了下眼睛,才看清楚她的侧脸,这个女孩子天真的可怕,甚至把脑袋歪上了他的手臂,从他视线向下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从脸颊探出来,停靠在他的手臂上,偶尔一眨眼,像把小扇刮过。

    “够了。”他把手臂抽走,好在力度是小的,只叫这小女孩的脸跌在了藤椅上,或许有些痛,但她没有出声。

    “如果我和我娘一直生活在六桂村,我也会很喜欢这里。马上就要立夏了,村子里会很热闹,稻谷场上坐的全是人,磨麻油的作坊也会被围满,要是你愿意走远路,还可以去镇上打酒,不过那里只有金陵春,想喝北方的酒,只能到金陵城里去打。”

    月圆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把手臂抽走的举动,反而把自己的手臂搭了上去,依旧趴在藤椅上。

    “你不是游客,也没有踏青的心情,我有阵子也像你这样,娘亲死了,爹爹不要我,祖母看我的眼神里全是讨厌,好像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后来我就去收拾我娘生前的住处,修篱笆,种药材,晒药书,晒衣裳,我就好了起来。”

    “所以,你也要找些事情来做,比如来喜欢我。也许现在你觉得好笑,可等我走了,说不定会想我一整夜。”

    燕覆甚至不想喝酒了,低头看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说梦话一样,大言不惭。

    他果然觉得好笑,像是无言以对之后生出来的荒谬之感。

    然而她还在说,甚至回过头来看他,还露出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

    “等你喜欢上我的那一天,我若是说送花神那天会来看你,你就会从小满时候开始期待。多有意思啊——”

    她笑眯眯的说着,忽然身边人就站了起来,接着她就被他一只手从地上捞起来,抱木头似的夹着向外走,月圆吓了一跳,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好硬好窄,好有力量的腰!

    只是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份紧实的手感,月圆就被他放在了篱笆墙外,紧接着菜秧喵呜一声,从篱笆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从缝隙里蹿出来,跳进了月圆的怀里。

    月圆踮起脚尖看,燕覆从地上捞起了酒坛,背身进了屋子,连回头都不曾。

    她也不恼,再看一眼他屋檐下的那盏会转的灯,转身往山下去。

    好在她现在搬到了山脚下的小木屋,没多会儿就到了,快走近了看,雪藕还没回来,屋子里黑漆漆的。

    竹篮子里的菜秧跳了出去,往木屋子跑,快要走近了,木屋子忽然亮了起来,月圆停住了脚步,看到木屋门前一人坐着,四人站着,雪藕立在一旁,见到姑娘来了,使劲儿往这里望来。

    坐着的那人月圆认识,是祖母屋子里的嬷嬷翟玉格,她约有五十岁上下,薄唇鹰眼,面中凹陷,不苟言笑。

    月圆迟疑了一下,即便心里咯噔,还是向着雪藕走去,到了木屋门前,唤了一声雪藕。

    “过来。”

    翟玉格见姑娘来了,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依着老夫人的交待,温声问了句圆姑娘好。

    “老太爷从京城回来了,听说姑娘孤身在外,不免心疼,特命老奴来请姑娘,傍晚的时候,老奴到的祖宅,才知晓姑娘搬到这里来了,叫老奴一顿好找。”

    “年前说是来接咱们,结果车把式勾结山匪,妄图要姑娘的命,今天又耍什么花招?黑灯瞎火的,更好下手了?”雪藕阴测测地说道,“除非老夫人和老太爷亲自来请,否则我家姑娘必不可能跟你们走。”

    翟玉格的脸上流露出讥嘲,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苦口婆心道:“雪藕说的这事,老奴不知晓。原本家里就是要姑娘在老宅自省,如今日子也差不多了,老太爷既说了,必不会作假。圆姑娘收拾收拾,就跟着老奴去吧——车子都为姑娘备好了。”

    “只要能为我娘伸冤,我即刻就跟你走,若是不能,就别费这个功夫。”月圆把雪藕护在身后,平静地说道,“你去问清楚,否则我回去了,依旧会闹的满金陵都知晓。”

    翟玉格哪里不知道这圆姑娘的前科?当年简氏横死的时候,圆姑娘才十二岁,在她娘的尸体旁睡了三天,接着去金陵府喊冤递状纸,老爷身为金陵知府,哪里看得过去,叫人把圆姑娘带回了家软禁了起来。

    这一软禁就是一个月,圆姑娘瘦的像个骨头架子,出来就要和老爷拼命,无奈之下只好把她送到祖宅来,那时候圆姑娘抱着简氏的牌位,一步三泣血的走出了一枝园。

    她沉吟了下,依旧陪着笑脸说道,“姑娘还小,自有家中大人为姑娘做主——”

    “我自己做自己的主。”月圆侧开身子,为翟玉格让了一条出去的路,“我已非江家人,嬷嬷不必再说。”

    翟玉格有些意外,也有些错愕,原以为江月圆从前锦衣玉食,吃不得乡下的苦,家里给了台阶,那还不赶紧踩上去,谁知道她竟拒绝的这么痛快。

    “听说姑娘寻了个上京的靠山,莫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回家?姑娘还小,大约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人家愿意认姑娘这门亲事,那是看在江家的面子上,姑娘若不是江家的小姐了,那一户人家可还会搭理姑娘?”

    月圆笑了笑,不愿意同她争辩,“嬷嬷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别叫你家儿子输光了你辛苦挣下的家底。”

    “好好好,姑娘说得好。”翟玉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姑娘可真有意思。”

    月圆自顾自进了正屋里,那张大弓也被搬到了这里,像是个镇宅的神物。

    听见屋外头离去的脚步声,月圆才松了一口气,雪藕又是垂头丧气又是兴高采烈,把事儿说的乱七八糟的。

    “药材卖了三百钱,本来挺高兴,这翟嬷嬷一来,我都不想高兴了。也是奇了怪了,又要姑娘回去,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我绝不能回去。”月圆心里牵挂了一件事,更加不愿意从命了,“不知道无想寺开不开门,明天我要去拜拜菩萨。”

    雪藕摇了摇头,“每年都是在春夏交际的时候,迎八方善信,算着时间也该开门了。姑娘日日往山上跑,明日去看看就是。”

    主仆两个洗漱之后,又偎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雪藕说起村子里的传闻,觉得很好笑。

    “翟嬷嬷若是在村子里打听一圈,估计就不敢强要姑娘走了——村子里都在说姑娘的未婚夫,能拉二百斤的弓,是个力大无穷的北方大汉。”

    这些子虚乌有的传闻果然很好笑,月圆也把今天在山上的事说给雪藕听,一边说一边脸红。

    “好像是吃醉了,很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今天竟然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

    “姑娘说了什么?”

    “我说他无事可做的话,可以来喜欢我。”

    雪藕就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若他真喜欢上姑娘可怎么办?姑娘可是有未婚夫的人。”

    “你说的这么笃定,险些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月圆指了指外头的那把大弓,“他呀?”

    主仆两个呵呵笑了半夜,无想山半山腰的那间庙宇悄无声息地点起了佛香。

    无想寺是间很随心所欲的庙宇,有时一整年都接待善信,有时一整年都闭门谢客,今日却山门大敞,迎进去了一位青衣文士。

    到了夜间的时候,青衣文士望着山下的方向,在寮舍里久久不能入睡。

    无想寺的方丈法慧来送薄被,问起了他的来意,青衣文士微微颔首,儒雅端方的面上露出了愁苦的神情。

    “寻人。”

    法慧不是刨根究底之人,只笑道:“可是那位令天下戴孝之人?”

    青衣文士点头称是,“陛下不愿相信此事,日思夜想,命五千龙骑卫遍寻天下,我并不承担此事,只是替陛下走访旧都,打听打听些鸡零狗碎的消息罢了。”

    “须弥虽高广,终归于消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1)施主当得天下第一谋士,该要规劝陛下,生也好,死也罢,一切都不过是他人的执着。”

    “你不要害我——”青衣文士摇了摇头说道,“我若当真去规劝了,陛下会把我变成天下第一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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