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蛾回到奔牛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拖着疲乏而湿重的身子走了一路,刚到院门口,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屋里的人像是听见了动静,不一会儿,房门就被推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披着外衣,举着一盏油灯,探着头走了出来。

    看见跪在门口一副狼狈模样的苏雪蛾,冻得直哆嗦,钟粟儿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外衣披在她身上,惊讶道:“苏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苏雪蛾疲惫至极,已经有些意识涣散,走回来已是不易,哪里还能答得上话。

    钟粟儿见她样子不对,不再多问,只将她扶到屋内,一摸她的衣服半干不干的,因为外头太冷,甚至已经冻得有些发白发硬了。

    她连忙将苏雪蛾的湿衣服都剥了下来,往旁边一丢,再把她扶到床上,又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棉被,然后就去灶房烧热水。

    等钟粟儿提着茶壶回来时,苏雪蛾的状态明显比方才好些了。

    至少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她倒了一碗热茶,然后走到床边将苏雪蛾扶起来。

    “苏姐姐,你先喝点热水。”

    苏雪蛾的手仍是颤巍巍的,她行动缓慢地接过茶杯,递到发紫的嘴唇边,然后小口啜饮起来。

    钟粟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枚参片,塞到苏雪蛾的嘴里,给她提提气。

    钟粟儿差不多把屋里所有的被褥都抱了出来,苏雪蛾此时被裹得像一只大粽子,虽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钟粟儿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相反,她的眉头快要拧成麻花了。

    直到她看见苏雪蛾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意识也恢复了些,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叹声道:“苏姐姐,你这是又被欺负了吗?我瞧你的衣服都是湿的,他们……又把你扔进水里了吗?”

    苏雪蛾受了冻,喉咙十分刺痛,带着一丝沙哑,无奈道:“嗯,又泡了个冷水澡。”

    钟粟儿不忿道:“他们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如今天也越来越冷了,山里的夜晚尤其冻人,若是你晕倒在外面,过一夜可是会死人的。”

    苏雪蛾语气平淡道:“在他们眼里,我的死活恐怕也没什么要紧的。”

    说罢,她将碗里剩下的热茶一饮而尽,钟粟儿见状连忙又给她添了一杯。

    钟粟儿又道:“这玉师姐仗着自己的身份和修为,平日里嚣张跋扈也就算了,竟然还做出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即便我们是杂役堂的人,但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低人一等。他们这样草菅人命,苏姐姐,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忍气吞声吗?”

    苏雪蛾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无奈:“不忍气吞声还能怎么办?这玉华琼可是玉溪真人和流月仙子的女儿,他们俩可是李宗主最亲的师弟妹,一个是炼丹阁阁主,一个是宝器楼楼主,整个凌霄宗谁能比他们家更得势?可不是我一个小小仆役能惹得起的。”

    “可凌霄宗向来也是执法严明的,我就不信惩戒堂的长老们不管了。”

    “管应该是会管的。但就算是管了,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我明日去惩戒堂那里告了状,长老们,还有那玉溪真人都没有包庇她,为我主持了公道。那之后呢?想来他们也不可能真的重罚她。估计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出现。到时候她再来找我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钟粟儿只为她打抱不平,并没想那么远,听完便丧气道:“那就任由他们欺负了嘛……”

    苏雪蛾闻声又轻轻叹了一声气。

    自从一个月前,苏雪蛾在丹霞苑里撞见了玉华琼的秘辛后,便一直遭受她那三个狗腿子跟班的恶意报复。

    要么是被泡池子,要么是被吊在树上,要么就是被关到幽深的洞穴里,花样不算多,但胜在够磨人。

    其实苏雪蛾根本不会多嘴把那日的事情说出去,所谓秘辛于她而言不过是人家的私事,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是玉华琼显然觉得恐惧是控制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所以才会指使人不间断地折磨她,对她的身体和心灵造成双重打击。

    苏雪蛾自然是要顺着她的意思,强迫自己对她卑躬屈膝,百依百顺,就为了能少吃一点苦头。

    果然玉华琼对她的态度十分满意,今日她亲自来便是要打算“放过”苏雪蛾一马。

    “她今日倒是大发慈悲了,说这是最后一次找我的麻烦。”

    钟粟儿讶异道:“真的吗?玉师姐她肯放过你了?”

    苏雪蛾点点头,“但前提是我得替她做成一件事情。”

    钟粟儿皱眉道:“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她顿了顿,一脸担忧道:“她……要你做什么啊?”

    苏雪蛾抿了抿唇道:“自然是她的秘辛事,具体你就别问了,省得又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也不能说吗?”

    “嗯,你不知道最好。还有他们作弄我的事情,你也尽量别跟旁人说,万一吹到他们耳朵里,咱们俩都要倒霉。”

    钟粟儿揣着小手,噘着嘴道:“我知道的,上次你就同我说过,我一直记得的,谁也没告诉。”

    几杯热茶已经下肚,苏雪蛾原本身上的寒意眼下也都驱散而尽,这才发觉那热茶壶竟一直被钟粟儿用棉布抱着揣在怀里,替她保温。

    苏雪蛾动容道:“粟儿,谢谢你了,若是没有你,恐怕今天我真的要在北风里睡一夜了。”

    钟粟儿道:“这有什么了,往日里我生病也都是你照顾我来着,我娘说过,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虽然我跟苏姐姐只认识了三年,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

    兴许是刚说了亲近之言,钟粟儿的脸莫名有些发红,她有些害羞地挪开目光,然后突然把她那双小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温度。

    “怎么感觉还是有点凉,我再给你灌个汤婆子吧。”

    苏雪蛾顺着她的话道:“好啊,那就劳烦粟儿妹妹了。”

    钟粟儿嘿嘿笑起来:“你别这么喊我,我肉麻。”然后就起身去忙活了。

    她虽然年纪小,但干起活来十分麻利,没一会儿,就捧着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回来,又塞进苏雪蛾的被窝里。

    “明日你定是要告假一日的。”钟粟儿道,“冻成那个样子,说不准夜里还会发烧。”

    苏雪蛾道:“不妨事,我身子还算结实,估计睡一觉就好了。”

    钟粟儿点点头:“若是明日赵管事问起来,我就说你夜里着了凉,生病了。”

    赵管事是杂役堂的管事之一,算是奔牛峰的二把手,也是苏雪蛾和钟粟儿的顶头上司。

    这人素来碎嘴事多抠门又爱挑剔人,就因为苏雪蛾毫无灵根,没什么背景,丝毫术法都不会,被他嫌弃了许久,经常被他责骂蠢笨无能。

    苏雪蛾戏谑道:“你就说我走路没看地上,一不小心掉到池子里,所以受了凉害了病。他平日不是最喜欢说我是蠢货了吗,那我可要把这个帽子戴牢靠了,下次有什么要紧的活,他就会去找别人干了。”

    钟粟儿撇了撇嘴道:“他还好意思说别人蠢呢,他那个宝贝儿子才真是个大傻子呢。五岁就入宗门了,修了十几年才开了窍,本来以他的资质在藏经阁整理经书已经是很不错,非要挤到那炼丹阁里去,德不配位,听说这几日又闹了笑话了。”

    “他又怎么了?”

    “那赵峥在炼丹阁给人打下手,因为分不清马粪石和硝石,弄得爆炸了,差点把炼丹阁给烧了!”

    苏雪蛾道:“难怪我白日里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他一脑门的官司呢。”

    “送东西?”

    “是啊,赵管事让我给他送秋季大典要穿的衣服。”

    若不是为了这个,她也不会被那三人捉去。

    钟粟儿挑了挑眉,凑到她跟前道:“苏姐姐,那大傻子今日纠缠你了吗?”

    苏雪蛾答:“那倒没有,他今日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我看他脸受伤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还遮遮掩掩地说是摔了一跤。”

    钟粟儿笑道:“也正常,毕竟苏姐姐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是想在你面前留点面子。”

    “你别瞎说。”

    “我怎么是瞎说呢,自从姐姐刚来杂役堂的第一天,那赵峥的眼里就只有你了。其实说起来,他这人虽傻,但是却不坏,长得也不错,人高马大的,有不少女弟子喜欢他呢,还说他憨帅憨帅的,我觉得姐姐其实可以考虑考虑他。”

    苏雪蛾笑了笑:“他的确不错,是个当夫君的好人选,只是……”

    她顿了顿又道,“当他的媳妇容易,可是给那赵管事当儿媳?我还不如少活十年。别的不说,就说他那抠门劲儿,要是生孩子了,坐月子的时候,估计连个鸡蛋都不给吃,说不定还要把鸡蛋放我被窝里,叫我孵蛋呢。”

    女子嫁得好不好也不能光看夫君如何,夫君的一家都得看,家里有一个奇葩的,那将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但苏雪蛾觉得只要是个人,那就多多少少都有点奇葩,思来想去还是一个人最好,谁也不指望她,她也不指望谁。

    但是人在外面漂泊,朋友还是多多益善的。

    钟粟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苏雪蛾也笑了笑,但毕竟心事笼罩,她很快又正色道:“对了,粟儿,你明日能帮我一个忙吗?”

    钟粟儿一听要帮忙,立刻瞪大了眼睛,殷切道:“什么事?你说。”

    苏雪蛾道:“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的行踪。”

    钟粟儿来凌霄宗也八年多了,她在体术上颇有心得,步行速度极快,她负责每日给各峰的弟子们送日常用品,时常四处走动,故而打探消息极为方便。

    翌日午时,苏雪蛾从睡梦中醒来,果然如钟粟儿所说,她夜里发了一场高烧,不过大眠一场,此时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钟粟儿就抱着一个油皮纸封着的包裹进了屋。

    她看见苏雪蛾已然坐了起来,欣喜道:“苏姐姐,你醒了啊?感觉如何了?”

    苏雪蛾温声道:“恢复得差不多了。”

    钟粟儿径直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嗯,确实不热了。对了——”她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正好我娘给咱们带了好吃的。锅里还有些粥,我去热了给你吃。”

    话毕,她便放下东西,又跑去灶房。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热粥便端上了桌。

    苏雪蛾也穿好衣服下了床,摆好碗筷,坐了下来。

    钟粟儿打开油皮纸,香味顿时溢出:“这是西水桥的烤鸭,还热乎着呢。”

    苏雪蛾病了一场,消耗不少,一觉睡到现在也没吃过东西,确实有些饿了,闻到香味的时候,涎水都要流出来。

    “真香。”

    钟粟儿扯了一根外皮焦黄酥脆的烤鸭腿下来,先递给苏雪蛾。

    “谢谢。”苏雪蛾接过,迫不及待问,“怎么样,消息打探到了吗?”

    “打听到了。”

    “谢师兄他这几日在神女峰吗?”

    钟粟儿又扯了另一个烤鸭腿开始啃起来。

    她狼吞虎咽道:“在的,因为马上要秋祭大典了,谢师兄大约一周前就回来了,这几日一直都在摘星楼。”

    秋祭大典是凌霄宗一年一度的宗门盛会,很多在外游历的弟子都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不过据苏雪蛾所知,谢瑛往年一般都不会出席秋祭大典,她还以为他没有回来呢。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钟粟儿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跟着解答道:“他应该是要表演今年的祭舞才回来的。”

    “祭舞?”

    “嗯,苏姐姐你是商国人,大概不知道。这祭舞表演是大周的传统,每三年举行一次,今年正好是大典之年。”

    苏雪蛾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她到凌霄宗也有三年了,但上一次的大典之年,她还处于昏迷状态,难怪不知道。

    “他竟然还要表演这个吗?”

    “那是自然了,这祭舞本就是大周的国礼,一直以来都是由大周皇室子弟来扮演的,象征着咱们凌霄宗和大周皇室的结盟之谊。除了谢师兄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苏雪蛾点点头,又问:“那他这几日都没外出吗?既然要表演,应该需要排练演习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谢师兄素来独来独往的,他要去什么地方,也不会主动和别人说的。”

    “那倒也是……”

    “不过,早上我路过白石峰的时候,听见护法堂的人说,这段日子山下有魔教中人作祟,惹出了不小的乱子,护法堂派去的弟子竟然都负伤而返,他们正打算请谢师兄出手呢。”

    凌霄宗位于武夷城以西的天崩峡,天崩峡的两岸是连绵起伏的八峰岭山脉。

    这里山势险峻,云雾缭绕,灵气充沛,又有结界守护和凌霄宗千余名弟子镇守,整个武夷城地区向来不敢有妖物靠近,因此百姓生活安宁,少有妖邪侵扰之事发生。

    苏雪蛾疑惑:“这是哪里来的魔教中人啊?”

    “听说是叫什么瓦罐帮的,那人不知怎么又发了狂,见人就攻击,妖法还邪门霸道得很。就连邹护法亲自出手,都没能拿下。”

    “这么厉害?”

    “估计是练那魔教妖法走火入魔了。不过他们说谢师兄从前似乎遇到过类似的妖法,这才要找他帮忙的。”

    苏雪蛾又问:“那谢师兄什么时候去啊?”

    钟粟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然后道:“我听他们说午时之后吧,估计这会儿就要去了。”

    苏雪蛾闻言,突然神色一凛,然后也不说话,随即端起碗,迅速将里头的稀饭和鸭腿解决,速度之快,看得一旁的钟粟儿目瞪口呆。

    接着她迅速披上一件外衣,背了个小包,就要往外走。

    钟粟儿连忙问:“苏姐姐,你这是要去哪?”

    苏雪蛾回头,一脸严肃道:“我要去一趟神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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