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长宁街上一处铺面前,天还未亮便有好些人守着门了。人群中有些细碎压抑的低吟,时不时还会因有人插队推搡而冒出几声高亢的骂来,起起伏伏,抑扬顿挫。

    兴州不是什么繁华富庶之地,这里的百姓也没有那寻欢享乐的好兴致,众人聚集在一处,皆因今日是眼前这家医馆义诊的日子。

    晨曦微光越过东面盎盎青翠的高山,从医馆准时打开的大门里夺门而出,淋洒在外面那些粗褐布衣包裹着的孱弱肉身上。

    人群中有头回来的,远远望着那花信年华的女子,不解开口:“我从苦水村来,听说这有个给免费治病的神医,竟是个年轻姑娘?”

    旁边本地人见怪不怪地开口:“神医是后面那白衣裳的先生,这姑娘是他徒弟。”

    那庄稼汉便又眯着眼探头去望,“可我瞧着都是这女大夫在看病抓药,她什么病都能治?”

    一大娘大咧咧笑道:“让这丫头给看好了,你就偷着乐吧,若需得她师父出手,那就事大了。”

    待到这庄稼汉离近,刚巧遇上今日第一个被那先生引入后堂的病人,人群中一阵哄闹,只因他们都瞧见这人帕子里咳出的血渍,苦命人啊,怕是不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在他自己只是做农活时扭伤了胳膊,听说这看病不要钱,才来试试——换平常他定是舍不得看大夫的,疼几天又不死人。

    他半步半步向前磨,终于磨到那姑娘跟前,心道这女子做事是麻利,这么长的队,他竟没等多久,刚想开口,正好撞上那姑娘从案头间抬起的温柔眉眼。

    是个年岁并不大的姑娘,明眸皓齿、桃腮杏脸,有些,脸上没施脂粉瞧着太过煞白,可嘴里发出的声音确是爽当——

    “哪处不适?”

    庄稼汉呆愣愣晃下右胳膊:“……抬不起来。”

    那姑娘便从圈椅里起身,绕过红木桌直朝他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嘴里音不成调,下意识就想躲,可这姑娘的手已先一步按在他肩上了。

    “这痛吗?”

    “……有点。”庄稼汉的耳侧微微红了。

    她又双手去抬他的手臂:“这样痛吗?”

    “也有点。”

    她淡淡道:“展力太过,积伤之症。①去后边找我师父为你施针罢。”

    这庄稼汉不懂医,只是听见她说“师父”,又想起方才所见,立刻慌了神,结巴道:“这,这——姑娘!”

    “嗯?”她已坐回案前,不解这人面上惊恐,温声安抚道,“今日义诊,针灸也不收钱的。”

    可他还是苦丧着一张脸,就要哭出来:“姑娘您就直说,我这胳膊还能保住吗……”

    她倏地瞪大一双灵亮的眼,终于明白他怕是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

    “你这只是寻常劳碌病,不打紧的,我不擅施针才让你去找我师父。”她嘴角歉疚一弯,那本来恬雅的脸也绽成一朵桃夭柳媚的花。

    当是时,一个童子蹜蹜赶来,将那羞红脸的庄稼汉请去后面,人群中顿然迸出一阵哄笑。不知是谁拿她逗乐:“黎大夫,瞧你给人吓的!”

    她无奈摇头,含笑招呼下一位病人。

    直到日落西沉,门前人影终于零落下来,里头的人才揉腰捶肩,念着“哎哟”的咒唤回了自己的魂儿。

    从早忙到晚,黎繁只觉头晕眼花,落了门后,收拾洒扫时几次脚下虚浮,撑着笤帚才没一屁股坐地上,只得轻敛抱歉地笑眼瞧着师弟福禄把自己的活路揽去。

    义诊的日子里,时间向来是不属于自己的。

    白日里三餐都草草敷衍过去,终于空下来,黎繁却早就没了饱餐一顿的气力,只想赶紧回屋睡下。

    无人会道她娇气,也怨不得她身子弱,毕竟就如师父这样身子硬朗的人都安置得比平日早了许多。医者又如何,还不是得承认,床大部分时候比药灵多了,黎繁深以为然。

    可她却忘了自己就是个药罐子,也忘了今日她该吃药的。

    “姐姐,药。”

    熟悉的味道同姑娘家盈盈的嗓音先人一步闯了进来,还是梅儿赶在了黎繁熄灯之前将药煎好端上楼。

    黎繁听见声响,搁下手里的篦子,开门将梅儿迎了进来。接过托盘,她有些不好意思,梅儿分明也累了一天,却还是记挂着她。

    她顺手拿了包饴糖给小姑娘,尽管这些糖本来的归宿也是被分给医馆里两个小的。但梅儿肉眼可见地欣喜仍旧,人临走前还还听得黎繁背后唠叨句,“睡前少吃糖,伤牙。”

    苦涩的药香逸散开来,随着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在屋内一圈圈地打旋,不一会就叫整间屋子都苦了。黎繁面不改色地将药喝了个干净,自己却没吃糖,顾不得嘴里还在发涩,随手灌了杯水漱口便赶紧熄灯上床了。

    按理说,累了一整天,这一夜应当睡得很好,可黎繁却久违地做梦了。

    她的梦当是生在一艘船上。四周布满浓雾,不见活物,阴寒湿冷,安静得落针可闻。

    梦中无月,可她眼前并非一片漆黑,雾气那头仿佛有一道光,光打在雾气上,温柔地氤氲而来,直朝向她。

    梦中亦无风,无风吹开她眼前的雾霭,也无风吹散此刻死一般的寂静。她就立在原地,无声无息,千年万年。

    睡梦中的黎繁皱起了眉头。

    做噩梦了吗?

    就不能让她睡个安生觉吗……

    当此时,一道声音打破了这有些渗人的寂静,给梦中人招来了一瞬的惊惧。

    然而,这声音就像是什么戏幕拉开的号令。黎繁眼前逐渐清晰,一个男子的身形从浓雾之中被勾画了出来,长身玉立,白袍胜雪,衣袂飘飘。

    梦见……美男了?天地良心,她可不是什么好色之人。

    那她为何会梦见一男子,无缘无故。

    细细打量下来,这男子打扮……有些像师父,大抵是因为师父也爱穿一身素衣罢。两人身姿气度却是完全不同。

    她想着,再看看脸就知道了。

    可她费力去看,不知为何,怎样也看不清,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在眼前飘。

    浓雾覆在他身上,她分辨得困难,勉勉强强,看见了他身上的玉带,看见了他半披的墨发,看见了他发冠一侧的花。她甚至看见了他脸上的愁绪,却依旧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双儿,你看看我。”

    他们认识吗?

    她在看他,也想看他,只是看不清。这是为何?

    “双儿,不要皱眉。”

    双儿,头一回被这么叫,这是她的名字吗?

    他看得见她吗?竟发现她在皱眉。

    可她看不清他的脸,周遭环境还十分诡异,人最本能的防备展开,让她怎能不皱眉。

    “我只希望你这一生都喜乐顺遂,再无半分忧愁……”

    男人伸出手揽过她的肩头,温热的怀抱将她心头的不安烤融了几分。

    这是她在这缥缈幻境中,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可他声音中的悲戚与恳求却给她带来了另一种异样之感。一阵无名的刺痛泛于心上,那样酸涩,硬生生逼红了眼眶。

    似乎他与她是戏文中的一对苦命鸳鸯,即便逃过了家人的反对、世俗的阻拦,也会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中耗尽心力。而她,将要为这份可怜的感情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你怎么了?

    出于关心,也出于心底莫名其妙的动容,她很想问一句。

    一个奇怪模糊的梦,竟叫她有些沉浸了进去。

    所以,这梦是……

    她摇身一变成了苦情话本里的女主?

    黎繁从梦中惊醒,头仍昏沉着,窗外的光透进来有些晃眼,天刚蒙蒙亮。

    *

    黎繁知道自己不是兴州人。

    她一醒来便在这了。师父在洄河岸边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她。

    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年方几何,不知自己出身何地。

    若非亲身经历,黎繁定不会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前半生忘得一干二净。

    她便想起有一日上街,遇着一对夫妇闹和离闹到了官府去,纵是她这样不爱凑热闹的人也忍不住看了会。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声音确是十分坚决:“我铁了心要与你和离,哪怕净身出户。我只想永永远远地忘了你,连带着你那些破事一起忘了。”

    黎繁就站在堂外的人群里听着,她心上是怜惜这妇人的。

    如果当真万分痛苦的话,能将一切都彻彻底底地忘了,倒的确是个好事。

    只是,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能够把一切都忘记呢?

    黎繁想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刚醒来之时,也存了找回身世的念头。

    只是这希望终究渺茫了些。

    没有记忆,没有家人,但至少还有条命,日子还得过,不是吗?黎繁便拜了救命恩人为师,同他学些医术,在这兴州安定了下来。几年过去,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宁静平和。

    师父早年云游四海,一朝行至兴州,喜爱此地的风土人情,便定居了下来。

    虽然差了辈分,师父的年龄却并不大。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而立之年?但他的医术却很高,是以黎繁很难相信他真的如看着这般年轻,许是有什么特别的保养方子,谁知道呢。

    师父盘了栋临街的小楼,在朝街的前堂里开了个医馆,黎繁跟着他在这里行医。虽靠这不大的一方医馆谋生,师父却一直不太在乎身外之财。他们每月开设义诊,给穷苦人免费看病抓药,经营了几年,在兴州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

    医馆里还有个从附近村里来做活挣钱的丫头梅儿,以及一个三年前新收的叫福禄的童子。除了病患以外,这三人占据了黎繁生活的绝大部分。

    这样的生活不说荣华富贵,却也安定顺遂。

    她也会觉得,真找不到家人的话,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黎繁失忆了五年。五年间,没有一个人来寻过她。

    说心上一点也不失落是假的。

    她想过,若她原是平常人家的女儿,那她的家人们没有来寻她,她不怪他们。她义诊之时见过太多穷苦人,多少人家仅仅是吃饱饭便要累死累活了,就算衣食不缺,远游这类奢侈事也绝不是可以随心去做的。赵朝幅员辽阔,寻一音信全无的人犹如大海捞针,那可不是一笔小花费。

    但倘若她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呢?几年了都不来寻她,想必在这些人眼里自己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人,只怕是早就当她死了。医者遍观人间百态,黎繁见过太多不把女儿当人的人家,刚开始还会有些愤懑,见多了也便对这冰冷的世道有些麻木了。

    所以她除了醒来最初的那几月,也一直没抱着什么亲人相聚的愿望,没有期待便不会失望,左右在哪过不是过,在这里的生活更是说不得半个差字。

    而她自己的记忆像是被锁死了似的,竟一点都找不回来。

    直到一年前,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一艘船上。

    船身摇摇晃晃,流水击打在船舷上的震颤顺着脚底传遍全身,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激起一阵阵晕眩恶心,就好似身临其境一般。

    但她失忆之后并未乘船出游过,又怎会有如此真切的感受。

    而且,那梦里似乎还有一个人。

    她明明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就像是那人在刻意远离她似的。

    可她却不知为何,竟能想象得出那人的大致模样。

    且她的思绪中总有一道空洞到有些渗人的女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催促她——

    快去找他……

    重复的多了,这魔音一般的话仿佛真的印入脑海,就算是铁打的心肠都能被这声音鏨刻上一道不断不绝的执念。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古怪。

    可种种古怪之处最后却又奇妙地汇聚向某些可能——那梦里的一切都是自己以前的记忆。

    但这一次的梦,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梦里这个男人,好像与她很是亲近,会与她说些不清不白的话,会揽她入怀,会在她的眉心落下轻柔的吻。

    他眼中流露出的情愫更是叫她心猿意马。

    这一切是她虚构出来的,还是……

    真的。

    若是真的……

    原来她已经成亲了吗?

    黎繁回想起五年前,她刚醒来之时,虽然瘦削病弱,不辨年龄,但身量的确不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这样一来,若说她失忆前已经嫁人,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梦里这人表现得对她如此在乎,又为何不来寻她。

    难不成她是个无关紧要的妾室,或者两人只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风流债。

    若真是这样,不要再与他相认才好,黎繁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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