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黎繁便去寻了师父。

    “师父,我想要恢复记忆。”这话说的果断,下楼前她就思虑了良久。

    她还有半句没说,后果她自己承担。

    反正她也失去记忆过了五年,不管什么结果,最坏也顶多是彻底和以前的自己完全割断,继续当她的“黎繁”。

    如果师父担忧,她自会同他讲清。

    而他早已将她这一身上下的坚决揽入眼底。

    “好。”他果断应下,没多过问些什么,“今天闭了馆之后,再来找我给你配药。”

    终于听见这句话,黎繁却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她应该笑吗?她勉强对师父扯了扯嘴角谢过,沉声退下。

    黎繁这一天,都在惦记着师父的话。

    往日里那被医馆诸事占的满满当当的一方小天地,混进了一丝杂色。

    她要试着恢复记忆了啊……

    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待到傍晚时分,檐下早就没了病人的身影,扫洒便提前做上了,只差落门板。黎繁憋了一日的心急也因着今日收工早而提前释放。映着门外赶来的余晖,她站在药柜前,拿着师父新写的方子,一味一味把药配齐。

    义诊的时候,是她觉得自己和师父最接近的时候。

    然现实却是,义诊来的病人大多是些常见小病,费不了师父多大功夫,而她凭着自己的经验也可以轻松解决。真遇到些棘手的,就比如现在她自己身上的怪病,她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水平同师父还差着远呢。

    这药方,她是看不太懂的。是她资历尚浅,还是师父见识太广,也可能二者兼有,她说不上来。从医用药是门十分看灵性的功夫,她觉得自己缺了些,想着要找个时间求师父给自己讲讲这方子里的玄机。

    直道是,出师之路漫漫无尽头。

    其中有几味是十分罕见的药材,她想若不是师父爱鼓捣些“偏方”,寻常药店怕是都找不着这些,毕竟会用到的机会太少了,若是求同一功效大可用其他更便宜常见的药材替代。

    不过转念一想,正是师父这样爱钻研的人才能够扬名一方。正是师父这样周全细致,他平时才能有那么多底气去面对些疑难杂症。

    至少她此刻是得感谢师父的,不然她都吃不上这药。话再说远点,若不是师父,她怕是早就去见阎王了,她这点水平哪有资格质疑师父的用药。

    为了避免药性相冲,师父还让她把之前日常吃的补药给停了。

    这一次的药她没让梅儿替她熬,而是自己拿着蒲扇,在药罐前坐下了,百无聊赖地一边发呆一边瞟着火。

    这药里有些几味毒性强的,所以要先煎一番,其他的药材也有不同的预处理之法,药熬好后还需将药汁去滓再煎一会,使药性进一步变缓又可浓缩药液,减少对胃肠的刺激①。她总觉得这事得自己上手才好,对她和梅儿都负责。

    等黎繁将所有药材处理好,熬好要喝的药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楼上除了师父房里的灯都熄了。

    按平日里的习惯,她本该是第一个歇息的,今日的确有些晚了,又想着无妨,第一次得仔细着点,日后熟悉了就好了。

    黎繁配药的时候,即使看不太懂这方子,却也察觉到了这药的特别,把药熬出来端在手上之后,更感觉到了这药的凶猛。

    她明白师父之前说的“猛药”是怎么个猛法了。

    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真出了事也只能怪自己。

    况且她还有师父在呢,没什么好怕的。

    黎繁深吸一口气,将一碗药全部灌下,喝得有些急了,险些从胃里反上来,她赶紧又压了半碗凉水下去。

    腹里是舒适的温热,像冬日里趴在身上欲予欲求的顺毛小猫。可嘴里一直回荡着的苦涩是小猫并未听话收起的利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自己做了什么选择。

    她也是怕的。不过很快,她便感到一阵晕眩,脚下虚浮,有些犯困,是药里几味安神的药材起作用了。

    她赶紧盥洗更衣,上床歇下了。

    再一次入梦。

    他向她走来。

    黎繁看着那张温和挂笑的脸,一时看恍了神,不自觉地一弯嘴角,回应给他。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身量高挑挺拔,手上的几处老茧说明他是个常使兵器的人。

    他的口音显然听得出他不是兴州人。

    当然,黎繁自己说话也不像兴州人氏,师父也一样。

    黎繁心底琢磨着事,还没准备开口,就听见一道女声。

    “看样子,今年中秋怕是不能和爹娘一起过了,得给家里去封信。”

    女子的声音如仙乐缥缈,柔和婉转,是梦里的她在说话。黎繁按下的心中的问题,打算先认真听着。

    “不必写信,我会尽快将公事处理完,带你回去。”男人脸上露出些抱歉的神色。

    梦里的她笑了笑,脸上挂得是满是温婉体贴:“那样得多赶?都说了,我与你出来只是想陪着你,在你身边照顾你,可不能耽误你的正事。一切都以你的公务为先,无需顾及我。”

    “况且,我活了十几年,甚少离家,还从未在外面过过中秋呢。不知这边的人过节可有什么习俗与我们不同?”

    “到时候,我陪你上街去逛逛便是,只是团圆饭要委屈你在外面酒楼里凑合一顿了。”他把她揽入怀中,将自己的头搁在了她的颈窝处,胡茬蹭得她有些痒。

    他身上清冽的木香窜入她的鼻子里,让黎繁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好像待在他身边,便是永远的安宁与欣喜。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沉溺于其中。

    “怎么会说出委屈我这样没由头的话。”她假做嗔怪状,反驳道,“中秋团圆哪里在乎的是那一顿饭,亲人相聚才是最重要的。于我而言,和爹娘在一起是团圆。和你在一起,也是。”

    黎繁听着梦中自己的话,心下泛起了波澜。

    团圆……团圆也分真假,也有好坏。远离了家人的人是不配团圆的。

    “原来你也会说这样腻人的话。”男人脸上扯起了明朗的笑,对着她道,“我在这世上原是没有什么牵挂的,可后来有了你,一切也都不一样了。对我来说,有你的地方便是家,哪怕粗茶淡饭、草履布衣也甘之如饴。”

    有她的地方便是家吗?

    “我已多年没有吃过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了,但现在有了你,团圆一词对我又有了意义。”

    她觉得他是个很真诚的人,至少面对她的时候是,如若她想错了,也怪不得她识人不清,只因他是在太会勾人的心。

    他对她说话时总会用那一双澄澈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除了口中发出的声音,他会调用他身上的一切,来向她反复确认他的话,让她无法不相信他口中的一切。

    他说得那样郑重,黎繁只是听着,便生出了些难以言明的受宠若惊之感。

    她对他而言,竟如此重要吗?

    女子十分动容,几分心疼明晃晃的挂在了她的清丽的脸上,一并落入到男人认真的眼中。

    “以后每一个中秋团圆我都会陪你过的……不止中秋,还有新年、上元节,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还有我的家人,他们或许没有太表露出来,但他们都是真心爱惜你、把你当家人的。”

    他笑得不太走心,凭空少了几分底气,像是在怕什么。

    “我明白,我现在的有这个家,是你们给我的……”

    ……

    梦中的她给了他一个家,而梦中的他,又给了现实里的她一个家。

    哪怕这个家只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却还是让多年以来装作若无其事的黎繁寻回了自己的那份脆弱。

    就像是她刚失忆的那几月,她身子不好,对师父也还是不愿麻烦他人的礼貌更多,就希望天一亮一睁眼,就会有一人来告诉她,我带你回家。

    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

    梅儿家在城郊,福禄家在临近的另一城,师父虽未提过,但他是有自己记忆的。

    只有她是没有家没有前半生的野人。

    黎繁到底不忍心打破眼前的这份美好,入梦前想要问他的问题也都未能出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回忆重演。

    这一次梦境之中,她就像是个滋生于黑暗的鬼魂,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人的幸福。

    而这一切都是她现在没有的。

    她竟有些羡慕以前的自己。

    黎繁醒来之时,脸上还挂着一行清泪。

    手指沿着那泪痕的末端一路溯源,直至触到水润,视线中陡然出现一片漆黑,睫毛忽闪而过,擦过被打湿的指尖。

    离开梦境不仅没让她平复下来,反而令她一声不发地坐在床上愣神了许久。

    黎繁失忆后便一直孑然一身,说得上相熟的也就医馆的三人。

    她没有感受过所谓的“情”,便也从未觉得自己过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回忆起了以前的生活,竟然也会觉得有些孤独。

    梦里的那个她,有爱她的丈夫,谈话里可知,还有爱她的家人。

    世上常道情字误人。可真当置身其中,尝到了一分被爱的甜头,又如何能叫人假装清醒。

    原来,被人珍视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你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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