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出生草莽之间,前朝饥荒时迫不得已投身起义军,愣是从一个大头兵一路打成起义军头领,是个货真价实的泥腿子皇帝。

    先帝总谦称自己能力不显,全仰仗一帮信任他的兄弟,因此格外礼贤下士,把同生死的兄弟都当成了自家人,初登基时都还改不了行伍里养成的与下属同食共饮的习惯。

    一次除夕宫宴中,先帝同几个开国功臣喝得迷糊,不知是忆起了什么,胡子一吹,两眼一瞪,环看四周,数了数,自己的几个儿女似乎人没齐,再数一遍,还是不对,便扯着身侧的太子问:“你的弟弟妹妹呢?”

    那时的太子赵乾,也即当今圣上元德皇帝便恭敬回答,除了已就藩的二弟三弟,其他弟弟都在这了,想了想不对,有两个似乎是酒吃多出去吹风了,此刻不在这大殿内,马上改口。

    先帝遂又看了一圈,目光草草略过妃嫔臣子,只在自己的每个孩子身上停留片刻。

    乱世之中,他的几个儿子也自然都被教养成了武夫,各有各的英勇,尤其是已赴封地的老二康王还有被他留在京城辅佐太子的老四景王。他们陪着他将这江山打了下来。他几个兄弟们是功臣,他这几个儿子又何尝不是呢?

    先帝目光巡梭,最后落在了身侧正替他打理被酒液淋湿的龙袍的太子身上。

    太子不是他第一个孩子,但他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序齿起名就夭折了,因而太子成了老大。他一直想不通太子怎就养得这般身娇肉贵,功夫也差,更偏心几个与他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儿子,可思索一番,当年打江山时,老大这“文臣”在军营中也干了不少事,且太子入主东宫后国事也处理得不错——江山他已经打下来了,守成之君该是个沉稳内敛的,他不能以自己的喜好去偏向那几个同他一般鲁莽的武夫,便把对太子的意见收回去几成。

    他觉得自己替子孙后代安排得实在太妥帖,他累死累活,登基后都鲜少休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先帝便大笑几声,越过太子的防备又去抢酒壶往嘴里灌,脑子也更晕了,忽听见几声啼哭,慢慢抬头,不满地朝那声音来源去看——是一个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名字的妃子,手中抱着的不知为何哭闹的小孩子。

    直到那妃子战战兢兢请罪,令乳母把小皇子抱出去后,他心中的厌恶才散了去。

    他如今坐上高位,自然是希望子孙后代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每每看见那几个骄纵调皮的,还是忍不住烦躁——他可以让孩子们都享清福,但他还是更希望他的子女都像他们最大的几个哥哥姐姐一样文韬武略、有勇有谋。

    思及此,他终于恍然大悟,他刚才是在找什么——只看见儿子了,他的女儿呢——不是那几个小的,是最大的那个。

    于是,快要睡过去的先帝眼中迸出一道精光,怔愣地发出一声传呼:“阿怜呢?我的心肝呢?”

    满座听闻此话,霎时间静了下来,殿中只有稀稀拉拉的丝竹声还在响着,不过这声音也在太子的眼刀下很快停了。

    惟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赵怜,先帝同陆皇后的长女。

    赵怜的名字是陆皇后起的,那时先帝正在外征战,陆皇后独自生下了这个女儿,见她小小的红红的,一出生下来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父亲,更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甚是可怜,便给她起了个“怜”字做名。

    陆皇后生了八个孩子,除了夭折的那个儿子,六子一女,赵怜是唯一的姑娘。

    赵怜虽得了这一个娇娇柔柔的大名,从小却没什么姐妹在身边,一直和兄弟混在一起,六岁开始学武功,八岁开始读兵书,十二岁已经能将一杆红缨长枪舞得有模有样了。

    她十六岁第一次同父兄上战场。她那时尚年轻,但勇猛不输寻常将士,第一战便打了胜仗,回来上药时,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傻笑。她娘亲胆战心惊地瞧她身上的口子,怨她不顾自己安危,她却道:“我若不挡那一下,受伤的可能就是爹了!”

    她娘仍骂她:“你爹是个傻的吗?随便来个人就能伤他,他不会躲?就算真受伤了,他这么多年受的伤还少吗?你这细皮嫩肉的,回头留疤了,别来找我哭!要是哪天再伤了脸你就知道了……”

    赵怜挨了骂,但下一次上战场还是直愣愣往前冲。哥哥弟弟都是拼着命替爹打仗,她凭什么坐等享成?

    再说了,她不稀罕做公主,她要做爹登基后亲封的女将军!

    可是她没等到。她参加的最后一次战役,也是先帝入主上京登基前的最后一场大战。那次她运气不太好,伤及要害,脏器破裂,被护送回营帐还没来得及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回,就走了。

    先帝同几个上战场的儿子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最后的时间,是她娘和大哥陪着的。她死的时候,不过十九岁。

    直到后来先帝打进皇宫时,依旧无人敢有喜色。

    前朝皇宫多处损毁,简单修缮一番,先帝便行了登基大典。

    先帝登基后,除了几个还在周边平乱的臣子皇子未回,其余开国功勋都会被按功行赏,封爵封官。

    这其中也包括已离世的大公主赵怜。

    那时还未被封太子的赵乾问,要不要给妹妹挑个驸马去替她守陵。先帝本来冷冷淡淡,面色无虞地听着朝事,却突然摔了朱笔,放声恸哭,泪如流霰,道——

    “没人配得上我的女儿!”

    赵怜最后被追封荣国公主,又追授一等神武将军。至此,她终于实现心愿做了将军,史书上也会记载她的功绩,只是她看不见了。

    赵怜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帝后同她几个同胞兄弟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她。

    后来,先帝发妻陆皇后、他们的娘也走了。先帝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出来后眼神空洞,颤颤悠悠刚走了几步便昏死过去。

    至此时,朝堂上下,皇城里外,更没有人敢随意提及这母女二人了。

    这一次除夕宴上,赵乾很自然地接替过母后的位置,贴身照顾醉得话都说不清的父皇,可听到这声呼唤,他手中为先帝擦拭的绸巾顿住,手指微微发抖,终究还是教那绸巾飘落到了地上。

    先帝不满儿子的笨手笨脚。强扶着赵乾的肩站起来,继续问:“阿怜,她是不是好久都没来见我了,这丫头,是要把她爹给忘了吗?……”

    赵乾拖住先帝摇晃的身体,也站了起来,他比先帝高几寸,这一站直,先帝便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一时没稳住,一个趔趄向后一步,勉强站住。

    赵乾在先帝的耳边小声道:“父皇,妹妹不在了。”

    “什么毛病!跟你爹说话像做贼一样!”先帝没听清,斥道,“好好说。”

    赵乾稍大声了点:“儿臣说,妹妹不在了。”

    “什么?”

    赵乾深吸一口气,把声音放得更大:“我说,妹妹走了,爹你醉了!”

    “什么!”先帝猛一拍桌,不掌平衡,跌坐回去。覆着锦缎的木桌剧烈地晃,杯中清澈如镜的酒液表面被击碎,扭曲了倒影中先帝一张出离愤怒的脸。

    不知是谁起的头——应该是个宗室或者是与先帝一家相识多年的老部下,隐隐哭了起来,这哭声像瘟疫,一传二,二传十。到最后,先帝也捂着脸哭倒在桌上。

    先帝清醒了许多。今儿个是除夕守岁夜,阖家团圆的日子。他想到了战死的女儿赵怜,想到了亡妻。死人想完了,他又去想还活着的——他的六个儿子,这其中两个已被他赶到了封地,无诏永世不得离开封地,他想起来就巴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死的死,走的走,我当了皇帝怎么还把家给搞散了啊!”先帝哭着,又去扯太子的衣领,开始胡言乱语,“把老二老三叫回来吧!他们爹没几年活头了,让他们回来陪陪我这老头子,我当初怎么忍心让他们子孙世代不得离开封地……”

    他的这几个儿子即使分开了心也还是在一块的,可他们的儿子、孙子呢?再几代过后,除了同一个姓,还有什么关系,他一家人那不是迟早得散吗?

    “父皇,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休息。”赵乾有些着急,招呼着一旁的大太监。

    先帝虽老了醉了,可也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人物,他赵乾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满目慌乱中,偏还有一个东宫内侍往他跟前凑,似是有话要说。

    赵乾此刻正烦,没给他好脸。那内侍进退两难,只好小心着,轻声开口:“爷,韩侧妃生了。”

    “生了就生了,我是会接生还是会伺候人,这会来找我作甚?”赵乾不耐道。

    他二人的话却完完整整落在先帝耳中。

    先帝不满儿子对自己的孩子如此不上心,推开他,问那内侍:“儿子女儿?什么时辰生的?”

    那内侍瞟了眼不给他好脸的太子,朝先帝恭敬道:“回陛下,是个小郡主,戌时三刻生的。”

    先帝泪痕尚存的脸上透出些笑来。这内侍胆子一大,继续说:“稳婆都说,郡主生在除夕夜,将来有大福气!”

    “好好,有大福气!好姑娘!她的大名,她皇爷爷来给她起!”说着,先帝胡乱挥起手来,就朝周围人要纸笔。

    四下慌乱,有人去寻纸笔,有人收拾案上狼藉,还有先帝的旧部竟是在此时同天子说笑了起来,引得一阵哄闹。

    赵乾瞪那来通传的内侍一眼,老实地站在一侧,眼见父皇越来越亢奋,竟忽然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明明是他东宫的事。

    纸笔来了。先帝摇摇晃晃站起来,攘袖执笔,可手不太稳,迟迟落不下去,赵乾瞧见了,又赶紧凑上来搀扶,被他爹嫌弃地攮了一把。

    “让我想想,给孙女起个什么名好……”先帝皱眉,“这是你们兄弟几个家里第一个闺女吧?”

    “正是。”赵乾是兄弟中最年长的,成婚也最早,东宫内除太子妃和二位侧妃,还有几个小妾。他已有一个嫡长子了,这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是他父皇第一个孙女。

    “好啊。大女儿。”先帝说话仍是含糊着,不知是因为没想好,还是手没劲,踯躅不定,全殿的人也都陪着他等,终于等到那蘸饱墨汁的笔尖往下落。

    而赵乾就在他父皇身边,也倾身去看写的什么。

    那笔先是落了个点,像人拿掉了笔不小心杵上去的,不过紧接着旁边又落了个点,证明这执笔人的确是在写字。

    赵乾屏住大气。两点之间又多了一竖,并不直,不过没人敢挑刺。先帝猛地抬手,牵引笔尖在空中划出道诡异的痕迹,仿佛这半个字就抽干他五十年功力。

    赵乾见这半边字,心道不好,提醒先帝:“父皇,‘怜’是妹妹的名字,您可别写错了。”

    先帝哼一声:“谁说我要写‘怜’了?”随后快速在那上面写下一个潦草的“俞”,左右一合,赫然一个“愉”字。

    “这名字才好,我们家的姑娘,有一辈子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就合该是个‘愉’字。”先帝笑了两声,立刻有人挪开镇纸,拿起先帝墨宝供众人欣赏。

    先帝手里笔还未搁下,转身去看赵乾,那笔也跟着乱动,一不留神在他二人的锦袍上都留了印记,“你娘给你妹妹起的名不好,怎么能是‘怜’呢?我的闺女就算死,也是巾帼英雄,谁敢可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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