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昏黄的光,是一只扣在门框上的手,一身炫冶红衣的少年,和他迫不及待闯入的气息与温热。

    “你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些酒气,眼神却还是清亮的。

    此刻这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只是带了和往常不同的光晕。

    “早吗?”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在席上陪着那些老头假笑了太久,再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若不是今天日子特殊,她又在乎这些,他早就走了。

    他关上门,屋外的风被阻在门外,屋内再次归于宁静。

    屋内除了一对早早点好的龙凤红烛,再无其他光源。天色有些黑了,他也没叫下人,自个把剩下的灯点上了。

    屋内灯光烨煜,火苗跳动,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竟叫他一时晃了眼、失了神,如梦似幻。

    “你喝了多少?”她朝他走来,伸出手想去扶他。

    他向后退了一步,怕一身酒气污浊了她:“我先去沐浴。”

    “那这合卺酒还要喝吗?”

    他已经喝了这么多,她突然就不愿他再喝了,这酒虽然意义不同,但也不至于强迫他不顾身体继续饮酒。

    “不妨事的。”他快步走向圆桌,拿起酒壶倒在事先准备好的木杯中,“我喝了再去。”

    她便接过其中一只杯子。

    两杯底以红绳结在一起,是为同心。

    两人饮下手中半杯,便要交换了杯子,再饮下另外半杯,才算合卺礼成。

    辛辣的酒水叫她一张脸都难受得皱了起来。他赶紧上手抚了抚她的背,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她还是撑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他忍下把她搂入怀中的冲动,压下躁意,又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嘴边。

    回过神来,女子红唇轻启:“至此,你我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她脸上的胭脂还在,但他却能看见那一抹从底下新泛上来的红,如初绽的桃花般诱人。

    “只盼生同衾,死同穴。”他一改平时面对她的那副笑脸,郑重道,“日月为鉴,此心永不变,若有违背,叫我死无全尸。”

    她就要拿手去捂他的嘴:“这种话也能乱说的?”

    席上一盏盏温热的酒液没有发散在他的脸上,却在他开口的瞬间暴露了他一颗被烈酒煮得炙热发烫的真心。

    “你知道我的心便好。”

    他凝着她,许是他此时的眼神太直白太燥热,令她不太敢直视他。

    “你快去沐浴吧。”她催促。她感觉自己快要熟透了,定是酒劲上脸了,才喝了一杯而已,这脸皮实在是太薄了点。

    可后面还有更叫人耳红心跳的事……

    终究还是未经人事的姑娘。

    他去了浴房之后,她也唤了水灵、碧珠进来为自己盥洗更衣。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收拾妥当了。

    屋内红烛摇曳,投在帐子里外,打出的影子随跳动的烛火一起摇。修长的颈从寝衣里露了出来,颈上的小脑袋也跟着漫无目的地摇。

    她坐在床边,锦帐上绣着的鸳鸯交颈,比那屏风上的更加容易叫人生出遐思。鸳鸯在帐子上游起来,游到被子上、锦枕上,她发现了,不敢下水,就派了目光替她去追那对鸳鸯夫妻,追着追着,两只鸳鸯都变了形状,变成了一对凡人夫妻,她看见那两人的面容,“啊”的一声惊了神,再坐正,鸳鸯和湖水都消失了。

    他换了身大红寝衣,朝她走来,没带来什么酒气。可她身上酒气未散,眼神却比他澄澈多了,不知为何。

    他又恢复了那副清润的模样,是与他年岁相仿的干净。

    她便讪讪朝他笑了笑,羞红了脸,由面及心,诉说一片情意。

    “双儿,可要安置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她微微点头。

    该是从褪衣开始。

    他想了想,把烛台挪到无法直射到帐内的地方,仍觉得亮,把帐子放下,终于暗了下来,勉强够他看清她。

    可她垂着眼,还是羞。

    他便把她往床里挪了挪,盖上被子,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嗯?”她不解出声。可他后面的动作让她马上明白了。

    他这时才开始脱衣,先脱了自己的,再去扯她的衣带,她感受到他微凉的手游移在自己衣料上。动作起来难免把被子本来蒙住的风光泄出一些,她便先看见了他,又看见了自己。

    新婚第一程,是摸索,既然都不懂,便也没理由怪别人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动作,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但她还是微微瞪了他一眼。只因为他在她被亲得浑身发热的时候没由头地问一句——

    “知道是怎么行事吗?”

    “知道。”很小声,她羞得恼。这时问这做甚!

    她脑子里装的都是莫名其妙和无所适从。他也不太好。两个人都这样,能行?

    “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这时却犯了怂,“我会小心些的。”

    她抑下心中对未知的不安,抓住他的手,轻拍了两下,轮到她来安抚他了。

    “痛吗?”

    “嗯。”

    仿佛全身的感官都聚向一处,她不可控地紧绷了全身,连呼吸都快要扼住,但想起母亲那隐晦却周全的教导,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放松,放松……

    于是他便看见她剧烈夸张地吐着气,仿佛这是什么污物,要将其彻底赶出肺腑才好。

    他挪了挪放在她头两侧的手臂,跟她一起屏气,不敢再动:“还痛吗?”

    “嗯……”她眉头并未松开,直愣愣对上他的目光,干脆把手臂横在了他颈上,将他拉得更近了些,“你慢些就好,我没事的。”

    他就安抚般衔住她的嘴角,笨拙地去品尝。

    直至红帐轻摇,她看见帐子上那对鸳鸯真的游起来了。他还是问:“还痛吗?”

    “好些了。”

    过了一会,她也问:“手酸吗?”

    他道:“有点。”

    她就把他拉下来,重量也全都落了下来,压在她身上,肌肤相贴,多的那一份热就像是又盖了一床棉被。

    他的发和呼吸潮湿地落在她脸庞颈侧,她有些难受,便朝他那边偏过头,鼻尖擦过,就顺便亲了上去。

    她的亲吻比他更大胆些。

    腰下被一条手臂穿过,有些硌得慌,却也不碍事,她就没说什么,任他把自己拉向他,直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用手轻轻地锤他的背。

    “抱歉。”他稍松开了些,“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

    “这样呢?”他重了些。

    “……也不痛……”

    他把她最后一些零散的呜咽都吞了下去,热意蔓向四肢百骸,至二人汗湿满身,他不耐地把被子往下拦,露出自己整个脊背。

    她在这一热一冷的变化中不由的搂紧了他。他意识到她的微颤,又把被子往上捞了些,扯着两边被角摆在她裸露出的身侧,也不再在乎自己先前的拘谨,手往最方便的地方放,把她的腿勾在了自己腰际。

    “冷吗?”

    “还好,只是出了汗有点凉。”她怕冷,可此刻却是浑身上下的热,被她和他的汗泡透了。

    “冷就抱紧我。”

    她想,她已经抱得很紧了,没什么再多奢求的了。

    “真好。”她不知道为何出声,没由头地,大抵是因为困了,迷糊了。却还是叫他听见了。

    他也靠近她左耳,“真好。”

    一室春色旖旎。

    红烛燃尽。

    ……

    *

    福禄拿着师父刚写好的药方,快步在药橱前游走。

    这副药用了些少见的药材,他看来看去有一味始终找不到,只能拖着梯子挨个去瞧那高处的排斗,待冷汗涔涔地配齐这药包好给客人,还不及喘口气,师父那边又传呼了。

    当这时,突然想起师姐平日的游刃有余,福禄便也忙中惊觉,黎繁还没下楼!

    “师姐今日还未起,不知是怎么了。”终于得闲,福禄咕囔道。

    “可能是累着了,便多睡了些时候。”梅儿也觉得有些反常,“不过我待会还是同先生说一声。”

    梅儿走到堂中,正巧此时没人求诊。

    “先生,黎繁姐姐还未起身,要不要我去看看。”

    “你送些吃食上去吧。她若有何不适,来告诉我。”

    梅儿去小厨房端了碗温好的粥上楼。

    门外跫跫,足音渐近。

    “姐姐?”梅儿不知黎繁是正睡着,还是出了什么事,只好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进来吧。”

    黎繁刚刚醒来,却并未及时起身,好似在缓着什么劲。

    梅儿端了粥进来:“姐姐没事吧,可是哪里难受?”

    “没事,只是今天偷懒多睡了会,多谢了。”她闻到了清粥的香味,才感到肚子有些饿。

    “那就好,姐姐先吃些东西吧。”梅儿放下碗便出去了。

    床上的黎繁却又多躺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那碗粥上的白汽越来越稀薄,心里一道声音提醒她吃凉伤身,便不得不起来了。

    这一次的梦是她这么多天以来,最清晰最长的一次。

    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兴州雨水充沛,担心旱灾远不如担心洪涝来得现实;她不是学子,也不去科考,自然不会有金榜题名的美事;至于“他乡遇故知”,她人是在他乡了,却只能在梦里见到故人亲友。

    所以,在她恢复记忆、重返故乡之前,洞房花烛大抵就是她经历过的最大喜事了。

    梦里的她也的确是红妆喜事。她喜结婚之时父母兄长俱在,喜郎君一表人才,喜自己得偿所愿,喜她夫妻二人鸾凤和鸣。

    于是,她将那一日深深地刻在了心上,如今一点一滴,全都追忆起来。

    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她的一切。

    那梦境像一个旋涡,裹挟着她,让她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

    可那梦终究有一个尽头,她不得不面对醒来之后空荡的心口与酸涩的眼眶。

    她甚至会疯狂地想,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生活在梦里。

    然这只不过是一瞬痴念罢了。

    还好,她还是个现实的人,哪会为庄周梦蝶的虚幻而沉迷,况且这一切都是她的回忆,她只要寻回记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她也是。

    她收拾好自己下楼的时候,正赶上用午饭的点。

    “姐姐还吃得下吗?”梅儿刚给她屋里端了吃的,关心问道。

    她笑了笑:“我再吃些吧,下午还有活要做呢。”

    “你没什么事吧?”师父照常过问她的身子。

    她神色自然:“无事,偷懒多睡了会,才起迟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晚些起无妨,你本就该多休息。这几日停了那药,睡得可还好?”

    “睡得很好,谢师父关心。”

    “可还有做梦。”

    “没有了,停了药之后便没再做过梦了。”她脸上露出些失落。

    师父柔软了神色,安慰道:“你那梦先不急,现下把身子养好最重要。”

    “嗯,我明白的。”

    她低下头,掩去眸中闪烁的光华。

    尝试理清梦境的同时,她也无法避免地思考起了一个人。

    她的师父,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她会感到受宠若惊,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他的大恩大德。

    可她心上却生出了一个声音,师父的药或许有些问题。那药方,以她的能力是无法看明白的。

    道士的话像一根小刺扎在她心上,她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去相信,却又会在一次次挣扎之中被这根刺反复划伤,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爬满了所能及的每一处。她会为自己对师父的无端揣测感到自责,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往这一方面想。

    她目前还无法看透这一切,那药哪里有问题,她说不清楚。但她确实是在停药之后才开始有了这样细节真切的梦境,而师父之前的那副药似乎会影响她进一步回忆。

    可师父没有道理害她,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且再看看吧。

    不过,这两次梦境,还是先不要告诉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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