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知盈生在上京,祖籍却是外地。她说一口上京官话,也曾留恋上京的繁华富庶,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惧怕这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城。

    四年前,元德二十二年,卢家在满城动荡之中急流勇退,卢父交权告老还乡,卢家几位在京中任职的年轻人也都相继请调离京,而她作为卢家刚过门的新妇也自然随着丈夫的官职调动来到了这座小城。

    卢家先祖自前朝就供职朝中。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度,卢昼的祖父进谏被贬,对朝廷心灰意冷,转而投入先帝麾下。

    卢家乃本朝开国功勋之家,也只有这样大的功劳才足以荫庇卢家三代男子的仕途,连同全族上下数十年富贵荣华。主动退出上京,这决定不能不算可惜。

    而她的丈夫卢昼调离京城,不论从官职品级还是别的方面来看,都是丢掉了一块肥肉,丢掉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好前途。

    可正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才更明白进退有度方为存世之基,到了该主动退场的时候,绝对不该短视留恋那虚无缥缈的一切。

    自从和卢昼来到这小城,肖知盈自知和上京的繁华只会越来越远。可现在,她只是希望自己的亲友都能平安,仅此而已。

    卢昼是个爱报喜不报忧的人,她也就习惯了在听到他的描述之时自动的往坏处想几分,便只能安慰自己,父兄比她看得更分明,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就这样耗费着心神,她终究还是睡着了。直到脸上贴上一阵温热,她猛地一惊竟是吓醒了过来,睁眼便是卢昼的略带疲惫的面容和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

    他见她转醒,俯身将她捞入怀中。

    他身上还带着江边的热气,她仿佛也透过他瞧见那热闹激扬的龙舟场面。

    吴国公主的丧仪只在国丧之下,可公主的地位还不足以让全国上下禁止宴乐婚嫁,更何况现在是端午节,他们也并不在上京。

    若哪一天这微阳城里的百姓都不能寻乐了,也许就是真正变天的时候了。

    “做噩梦了?”

    “……不是。”

    窗外太阳欲落未落,他回来得不算早,却也早了些,刚好打断她称不上梦境的零碎追忆。她醒来发现自己竟是想着事睡过去了,两眼一闭,那些纷杂思绪一股脑全都搅进梦里了。

    “那怎地睡着了眉头也还皱着。”卢昼不解。

    “睡前想了些事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无意间一转头瞧见了搁在枕边的一个信封,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得卢昼说,这是她父亲的信。

    她于是爬起身拆了信封,一目十行读了起来。

    这信不算长,却叫她终于安下心来。她父亲应当是不想她担忧,并未谈及太多上京的变化,只道全家安好,但她还是敏锐地从那字里行间读出了些东西。

    “成驸马在狱中自尽了,圣上下令将将军府上下围了起来,成老将军怕是也不好。”卢昼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垂了眼:“与我肖家无关就好。”

    而此时,千里之外,上京城中。

    龙楼凤阙,瑶台琼室。

    “皇后娘娘身子不太爽利,不宜见人,温贵嫔娘娘还是请回吧。”

    鸾凤殿外,一宫装女子敛眉轻声叹气:“都一月了,娘娘还是不肯见人。你说娘娘身子不好,那可让太医瞧过了?”她年龄约莫三十上下,高高瘦瘦,脸上有些许岁月的痕迹。

    鸾凤殿掌事女官何徽无奈道:“娘娘也不让太医进门……”

    “那如何是好!皇上可知道?”

    何徽摇摇头:“奴婢知道贵嫔娘娘的好心,但这事——”

    实在无解。

    宫墙深深,庄严肃穆,唯有鸾凤殿中却是一片颓然。

    韩皇后丧女刚刚一月,却似衰老了十岁。

    她自认是个精明人,虽不会说出口,心里却一直以来都是将权势地位放在第一。也正因如此,她将自己的一切、她的母族乃至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都看做为儿子铺路的基石。

    她知自己的偏心是对不起女儿,却总会自我安慰,只有她的三皇子、吴国公主的胞弟坐上那个位置,她母女二人才会真正凌驾于万人之上。

    公主的婚事、驸马的人选便是她那个温婉大方的女儿能带给他们的最大助力,而且即使存着拉拢朝臣的心思,她为女儿挑选的驸马也绝对是德行过关的青年俊才,断不会亏待了女儿,怎么会,怎么会……

    “娘娘,您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怎么会……”皇后喃喃道,“成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亏待昭静,昭静又怎么会死……”

    不久前,驸马在狱中不堪受辱,自尽身亡。成氏一族也被牵连。她的求情非但毫无作用,反而为她招来了天子的迁怒。

    不过短短一月,一切就朝着她无法预见的方向奔去。

    “娘娘请节哀。”宫女小心翼翼地跪在一旁。

    节哀……

    都只会让她节哀。

    丧女之痛宛如切肤。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彼时她还在东宫,是个不受宠的侧妃。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陪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让她觉得哪怕一辈子得不到那人的关注也能过得幸福……

    可现在这个会柔声唤她娘的孩子没了。

    旁人只会让她节哀,就连那人也是。

    庙里为昭静而敲的丧钟还在响,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她节哀!节哀之后呢?还要她继续强颜欢笑吗?

    茶盏落地,女人双目猩红,爆发出声:“节哀,节哀,谁再说这种话,本宫就割了他的舌头!”

    消息传至宏德殿中之时,三皇子正在皇帝跟前。

    他早已出宫开府,可他的心性本事明显与他的年岁不符,此刻面对面上郁气凝结的天子,需要调起全身的气力才能让自己不被这威压压倒。

    “你母后太过伤心了,这段时间就让她好好静静,你也别去她跟前,免得她又想起你姐姐。”

    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仿佛一尊重石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连那句没敢出口的想要陪伴母后的请求也化作一声顺从的“是”。

    皇帝又从案中抬头看向他:“你不要认为父皇狠心,你母后到底是个后宅妇人,最是心软,她除了给那成谨求情还会做什么,若朕听了她的,才真正是让阿愉在成家白受罪了。你是朕的儿子,你总该体谅朕。朕会查明一切,给你姐姐一个交代。”

    退出大殿之时,一阵风猎猎而过,吹起赵峻所佩玉饰上的流苏。他朝那乌青玉穗看去,一瞬恍然。

    那处本来常年挂着一个麒麟碧玉坠。玉坠是他母后送他的加冠之礼,而坠上的络子,是他那时已成婚开府的姐姐为他打的。他当年没有细问,想来,那玉坠也是居住在宫外的姐姐派人替母后去寻了料子又找巧匠雕刻的。

    犹记母后拿着这坠子,拉着他二人的手,说他们三人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一家人,永远不会背叛彼此,他姐弟二人也要相互扶持,相亲相爱。

    他生在皇宫中,记事时母亲已是荣宠万千的后妃之首,哪怕那时母亲还并未坐上皇后之位,他也能因父皇对他们的宠爱生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

    而他及冠那年,大皇子刚遭重创,他整个人都飘飘然,认为父皇那么偏心他们,这太子之位定会落在他身上。他甚至开始盘算,要将哪处膏腴之地给姐姐作长公主的封地……

    然而他现在也只是一个郡王,同他的兄弟没什么分别,同样地畏惧他们那虎视鹰扬的天子父亲。

    自从姐姐病逝的噩耗传来,他便将那坠子收起来了,怕他自己、更怕父皇母后睹物思人。

    可现在……

    “武英,之前那位姓姜的先生可还在京中?”

    武英不明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卑职不知,回府就令人去查。”

    “若他还在京中……把他请回楚王府罢。”

    三月之前,舅舅为他举荐了一位姓姜的谋士,那人每日独来独往、孤僻深沉,有一日却找上他来,说——

    “殿下若想成大业,必须放弃韩家。”

    韩家,他母后的本家,他的外祖和舅舅。

    他当时一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笑出了声:“你可知,是本王的舅舅向本王举荐的你?如今你却要来离间我们舅甥,真是胆大包天!”

    那人面上无波:“在下知道,在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但韩家和高位,殿下只能选一个。”

    他气急,派人将那人打了一顿赶出王府。

    但他眼下却突然想起那人的话,宛如一道惊雷打在他身上。

    父皇虽未明说,但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禁足母后。他即使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多嘴一句。他远远望向鸾凤殿的方位,突然想,母后会不会恨他的软弱,会不会后悔把一切都押在他身上。

    他现在越发痛心,继而是一阵阵的胆寒。只因他总觉得,父皇对于姐姐的死,似乎没那么伤心。

    姐姐离去,她从前在他们一家之中占据的位置也空置了下来,暴露出的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也没那么近,好似有什么力量裹挟着他逼迫他在自己的父母之间选一个,他被夹在中间,却再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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