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研究所。
游斯朝负责的那几个实验步骤取得了阶段性成果，罗教授心满意足地给他批了两天假，柏一舟正坐在电脑前赶论文大纲，看到他手里的签字条，说：“厚生同志什么时候能这么爽快地准我的假就好了。”
“可能要等你把活儿干完，再摸爬滚打地上个期刊。”游斯朝打开衣柜，拆掉木质衣架，拿出三四件短袖塞进背包里。
柏一舟敲完内容提要，得空扭过头来，问他，“你叠衣服去哪里？不会是你决定搬出去和你女朋友同居了吧，搞这么快？”
“不是，游念后天回国，孟阿姨叫我去接她一下，怕她不回家跑出去玩。”他否认，语气不痛不痒的。
柏一舟不说话了。
他们俩共事这么久，对方的家庭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儿。游斯朝这副模样哪是要回家，恐怕是他那个亲爹又出什么幺蛾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喊回去。
算了，家事就像一团毫无头绪的棉麻线，是怎么也理不清楚的。
何况还是别人的家事。
柏一舟保存文档，点开网页，搜索出一部经典的漫威影片拿来重温，开口换了比较轻松的话题，“游念她今年是高中毕业吗？”
“嗯，早就放假了她没回，跑去澳洲玩了一圈还不行，非要去雷克雅未克追火山，孟姨讲她已经成年了，不好管。”游斯朝说。
片头刚播放结束，柏一舟用脚蹬地，在力的相互作用下他侧过身。
他看到游斯朝站在门右边的全身镜前，弄着胶抓头发，上半身换了一件棉质短袖，搭着略带设计感的灰色工装裤，脚上套了双全黑的联名款运动鞋。
分明是最简单的配色，到游斯朝身上又显出不同的气质来，柏一舟“啧啧”两声，不乏嫉妒道：“果然时尚完成度还是得靠脸。”
这时候，游斯朝转过身，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再次扑面而来。
张扬又惹眼。
他盯着柏一舟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悠悠地说：“你……”
“算了，夸不出来。”他放弃。
柏一舟翻他白眼，怒言：“靠，我说你那张嘴不损人会死啊！”
“仗脸欺我！！！欺我太甚！！！”
游斯朝无动于衷，全都收拾好以后背起包，难得好心，“需要帮忙带什么？”
柏一舟这个人好哄得很，变脸也迅速，“一份城南庄兴记的香酥鸡，多放花生和孜然辣椒粉，地址我待会发你，谢谢。”
“后天晚上回。”
“行。”柏一舟答应。
＊
急诊科夜班小组迎来换班，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从周五早晨下班后休到周日。
一共三天。
黎幼听回到家，还未输入密码，就看见门口的地毯旁边摆放着一个高奢品牌礼盒，她神情并无意外，拎着它进门，然后随手扔到了鞋柜上没去管。
下午一点半，黎幼听醒了，夜班的作息不那么好调整，所以她打算早点起床，有时间给自己煮一顿饭，也好消耗精力。
她走进衣帽间，拿着草莓熊发箍拢好额前碎发，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杨梅汁倒进陶瓷杯里，加了三块方冰。
保鲜区存放着上周叫的蔬菜外卖，两小捆菠菜看起来还没彻底蔫掉，她洗干净放到案板上切碎，打入鸡蛋，再放一勺面粉搅匀，撒大蒜盐简单调味。
平底锅喷一层薄薄的油，倒进面糊，菠菜鸡蛋饼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全熟透。
黎幼听找出碗屉里的碟子，让整张煎得金黄的饼躺进去，端到餐桌上，她洗干净双手，直接撕开饼。
吃完后，她喝掉半杯杨梅汁，起身，走到鞋柜边倚靠着，蹙眉看那个礼盒。
黎幼听打开手机，和她预想的一样，有几条未读消息，发送时间是早上十点，那个时候她正在睡觉。
【幼听小姐，这是明天晚宴要穿的鞋，是之前量好的你的尺码。】
【黎总吩咐请您务必到场。】
【岚翊集团的三小姐素来与大少爷交好，黎总和太太有意撮合，在老宅为三小姐举办了毕业聚会。】
发信人是黎宗铨的助理汪呈，而他口吻里的大少爷则是黎家长孙，黎蔚，至于那个三小姐，黎幼听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反正那些人只是她名义上的伯父与堂哥。
他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早年间，黎家是在沿海发迹，后搬至北城定居，两位叔伯留在国内，姑母随姑父全家移民马来西亚，她父亲如今逝世，二叔貌似无意争顶，黎氏集团一把手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成了黎宗铨肩上的担子。
几个晚辈的年龄差距都不大，黎蔚今年32岁，未婚，只听说前些年他还在和圈内一个电影明星谈恋爱，想来应该是她那位伯母不同意，情爱火花通通拆得干脆。
也是，黎氏偌大家业总得有位靠谱的人来继承，可能是对某种条件达成一致，否则黎蔚不会答应在老宅为那位三小姐举办晚宴，这几乎等同于昭告来宾——他和三小姐的订婚事宜板上钉钉了。
想到这里，个中利益逐渐清晰，但是还有一点，黎幼听暂时没弄明白，本意为了联姻的宴会一定要喊她去干什么？观赏他们每个人脸上幸福且虚伪的笑容吗？
翌日，晌午刚过，迦檀公馆的门铃被按响，黎幼听知道是黎家安排过来的造型师和化妆师，她开了门，礼貌打完招呼后让她们去客厅等一下。
发型和妆容需搭配礼服才能成立，其中一个造型师助理怀里抱着一个罩着防尘袋的衣架，是她今晚要穿的礼服。
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黎幼听上大学那会儿也愤怒反抗过，她以学业繁重为由拒绝出席任何晚宴，然后黎家的商务车停在宿舍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从图书馆回来，校园墙上的八卦走向已经到了捏造谣言的地步，但黎幼听不在乎，她选择不去的那刻，就做好了承担后续任何的发展可能，不过事情终究没能如她所愿。
流言蜚语波及到了无辜，临床医学有实验课，要出门，所以免不了一路上会被各种人围观打探，她可以不在乎，但同学们不行。
小插曲在下一次黎幼听主动参加宴会的时候有了结果，校园墙评论区内热火朝天的讨论就此平息，不久后原帖也被全部删除。
……
晚上五点，司机把车开到侧门的停车坪。
黎幼听下车，弯腰捡起裙摆，她没进去，耳边已传来音量不大不小的谈话声。
“以前只是听说黎家老宅的房子漂亮，今天见了才觉得传闻不假。”
“对啊，岚翊集团虽然比不上黎氏百年之久的家族企业，可那位秦三小姐也是见过世面的，如果只是普通的聚会场所，秦总多为宝贝女儿砸点钱也是能够实现的。”
“今晚邀请的人都有谁啊？”
“挺多的，有和黎氏交好的，还有想要同岚翊合作的，基本上都会到场。”
“和黎氏交好？那谢家的……那位……他也来吗？”
“你是说谢总，谢庭路？你想什么呢，这种小场面他要是肯来，今晚的主角可是要换人啦！谁能比得过他那般耀眼夺目。”
打趣声随着脚步走远。
黎幼听轻轻叹口气，望着脚上这双银色细高跟，脚踝处蝴蝶形状的链条摇摇欲坠，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她踩在青石板上，谨慎地避开容易陷下去的软草坪，往里走。
今天到场的宾客大多有备而来，无人会分心关注一个孤女，即便她有着黎家孙女的称呼，也不妨碍利益当头，权衡丢弃。
黎幼听顺利进入内场，在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度数较高的酒，走到角落，用无名指指尖蘸了几滴酒液抹在侧颈，酒精辛辣的味道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
有时候迎合虚假也不算违背原则，适时应务是智慧。
黎幼听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衣香鬓影，女人们无一不优雅貌美，相较于侃侃而谈的男性，她们在这样的场合里话语权不高，可是每一位又都打扮得非常精致得体，期盼着会有更多的目光注意到自己。
有那么一刻，黎幼听恍惚觉得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和她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掌权者余光里的一盘前菜。
是附庸，是挂件。
亦是可以当作交换的筹码。
黎幼听厌烦那些惺惺作态的攀比交流，随意地在场上绕几圈，然后从后门溜出去。
她在老宅住了好些年，对这里的格局十分熟悉，停车坪那些姑娘们说的没错，黎家地皮上建造的这幢房子，确实担得上漂亮二字。
前院是中式古典的亭台楼阁，檐上设计沿袭春秋时的榫卯结构，周围有假山和人工湖点缀，此为园，可游玩参观；
后院比较西式，融合着哥特式建筑的特征，是多层矮楼，外墙红白的漆色与古朴园景相辅相成，此为宅，可兴风水，旺人气。
被长裙摆拖累，黎幼听只好伸手扯着那块布料，慢悠悠地朝僻静地方走。
为方便行事，她手里还端着那杯一口没喝的鸡尾酒，路过临着湖水的轩榭，她见四处宾客寥寥无几，便任性地泼了酒，把杯口倒置在雕花窗台上。
刚放下，斜侧方响起什么东西砸墙的声音，“咚”地一声闷响打过去，又在过了须臾后回弹，连续好几次，来来回回的。
黎幼听靠近。
哦，她想起这里有个网球场，她运动细胞天生不够，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很少锻炼，不是在练习钢琴就是在哪个音乐厅看演出。
离得近了，黎幼听突然感觉到小腿肚的肌肉被细高跟拉得酸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挪到网球场外面的休息椅上。
也许是为了延缓前院的建筑木材氧化，整片网球场只有正中央的照明灯亮着，简言之，黎幼听坐的位置可以看清那里，而对面却只能模糊地辨认这里有人。
打球的声音没有停止，偶尔能听到挥拍时的力量穿过空气，是“砰砰”声，但没有羽毛球扣杀那样铿锵清脆。
黎幼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因为这力道，像是在撒气。
虽然中心亮着灯，可他站在一侧，边缘的光晕染出他朦胧的身形线条，运动风的穿搭，戴着护腕，有点“清爽男高”的意味。
这小词儿还是林久久和她普及的。
思索的间隙，场上的球声停了。
黎幼听抬起头，发现那颗绿色的球不知什么时候越过高墙，飞出了场外，现下正往她这边滚过来，一路骨碌碌地到距离她脚边两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她侧眸看向场内，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他应该是要来这里捡球，莫名的情绪作祟，黎幼听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偷窥者，有一种故意躲在这里要吓唬别人的恶劣。
他越走越近。
黎幼听这回看清了，他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运动短裤，宽肩窄腰显露无遗，整个人的气质比“清爽男高”还要过分，他举手投足间皆是慵懒随性。
她跳动的心脏落到原处，他一身全黑的穿搭，大晚上的谁吓唬谁还不一定呢。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球，在手心里转了个圈儿，紧接着转身就要走，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还有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处上。
“——阿朝，时间不早了，你先过去换衣服吧，你爸爸在那边等你。”是一道女声。
这里还有别人。
黎幼听站起来，想离开是非之地，如果她提前离场的事情传到伯母耳朵里，指不定又是一场女孩要注重礼仪的数落。
“游斯朝。”
女人再次喊他，“我用游念回国的事情骗你回家是我的错，但是孟姨也是真的希望你和你爸爸的关系可以改善，你是他亲生的，你们俩的脾气真的太像了，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黎幼听的脚步陡然一转。
游斯朝？是他。
黎幼听走过来，半明半昧的光亮照着她半张脸，眼皮上的撞色眼影熠熠闪光，睫毛弯弯，像是翩跹的流萤。
仅用一个眼神，孟微芸就知道对方骨相优越，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她歪过头，用柔软的语气问话：“你们俩认识？”
“嗯，我们认识。”黎幼听点点头，她实话实说。
但同一时间，游斯朝背对着她，握了握手里的球，随口答一句：“谁，不认识。”
冷漠得彻底。
黎幼听抿抿唇瓣，正准备改口，游斯朝倏地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那儿，又和她同时开口说话。
“我们认识。”
“哦，我们不认识。”
“……”
孟微芸被这场面弄得混淆了，扬着娇艳欲滴的玫瑰色红唇，嗔道：“哎呀，到底认不认识啊，阿朝，孟姨是什么外人吗？”
“孟姨，她是黎幼听。”游斯朝用食指关节蹭了下鼻子，有点尴尬。
游斯朝介绍完，孟微芸第一时间想到了黎幼听是谁，勾唇对着她莞尔一笑。
黎幼听回以同样的示意。
游斯朝静默地看着她。
她今晚穿的礼服是低胸的雾蓝色珠片裙，锁骨拍了一层高光粉，弧度若隐若现，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泛着细腻丝绸般的质感。
游斯朝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心里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回过神，嗓音沙哑低沉道：“孟微芸，孟阿姨，游颐均的妻子。”
“孟阿姨，你好。”
黎幼听觉得她的性格不似寻常夫人的矫情做派，所以语气也变得格外亲昵起来。
这头孟微芸倒是佯装恼了，攥拳锤了游斯朝胳膊一下，不过也没真用力，她故意说气话，“什么孟阿姨，游斯朝，我可告诉你，理论上来说，我就是你妈。”
话毕，孟微芸女士又意识到他还有朋友在场，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黎小姐，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我真的是他妈妈，亲的，他也是我亲儿子。”
游斯朝觉得有必要制止一下她的行为，漫不经心地说：“行，亲妈行了吧，你快过去吧，我待会换完衣服就去宴会厅。”
“好，我等你，你别溜啊我警告你。”
“不跑。”他承诺。
孟微芸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她走后，他们两个人的气氛一瞬间微妙起来，像是要凝固住了。
黎幼听心想：是不是她过于自信了，按道理来讲，他们俩只说过几句话，还是在微信上，这算不得认识吧。
“其实我……那天……你……”黎幼听磕磕绊绊的，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小结巴。
游斯朝低低地笑出声，恢复一贯的桀骜不驯，把玩着手心那颗球，微微弓下背，盛着光芒的瞳孔对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黎小姐，原来你认识我啊？”
两人间的距离无限拉近，仿佛呼吸也近在咫尺，黎幼听不自觉地憋着气，她才发现他的目光和谢庭路也不太像。
他的灼热滚烫。
他的深沉自持。
游斯朝的双眼皮是窄窄的，折角看起来凛冽冷峻，不带着笑意的时候有些凶，可他转眼又变得温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认识，那天你在现场捡到了我的校友卡，还没来得及当面谢谢你。”
“现在补上了。”
游斯朝抬眼，手稍微一松，向上抛高那颗球，再落下，他跳起来甩开胳膊，轻巧地砸进网球场内，“不客气。”
又是一声轻响。
游斯朝负责的那几个实验步骤取得了阶段性成果，罗教授心满意足地给他批了两天假，柏一舟正坐在电脑前赶论文大纲，看到他手里的签字条，说：“厚生同志什么时候能这么爽快地准我的假就好了。”
“可能要等你把活儿干完，再摸爬滚打地上个期刊。”游斯朝打开衣柜，拆掉木质衣架，拿出三四件短袖塞进背包里。
柏一舟敲完内容提要，得空扭过头来，问他，“你叠衣服去哪里？不会是你决定搬出去和你女朋友同居了吧，搞这么快？”
“不是，游念后天回国，孟阿姨叫我去接她一下，怕她不回家跑出去玩。”他否认，语气不痛不痒的。
柏一舟不说话了。
他们俩共事这么久，对方的家庭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儿。游斯朝这副模样哪是要回家，恐怕是他那个亲爹又出什么幺蛾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他喊回去。
算了，家事就像一团毫无头绪的棉麻线，是怎么也理不清楚的。
何况还是别人的家事。
柏一舟保存文档，点开网页，搜索出一部经典的漫威影片拿来重温，开口换了比较轻松的话题，“游念她今年是高中毕业吗？”
“嗯，早就放假了她没回，跑去澳洲玩了一圈还不行，非要去雷克雅未克追火山，孟姨讲她已经成年了，不好管。”游斯朝说。
片头刚播放结束，柏一舟用脚蹬地，在力的相互作用下他侧过身。
他看到游斯朝站在门右边的全身镜前，弄着胶抓头发，上半身换了一件棉质短袖，搭着略带设计感的灰色工装裤，脚上套了双全黑的联名款运动鞋。
分明是最简单的配色，到游斯朝身上又显出不同的气质来，柏一舟“啧啧”两声，不乏嫉妒道：“果然时尚完成度还是得靠脸。”
这时候，游斯朝转过身，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再次扑面而来。
张扬又惹眼。
他盯着柏一舟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悠悠地说：“你……”
“算了，夸不出来。”他放弃。
柏一舟翻他白眼，怒言：“靠，我说你那张嘴不损人会死啊！”
“仗脸欺我！！！欺我太甚！！！”
游斯朝无动于衷，全都收拾好以后背起包，难得好心，“需要帮忙带什么？”
柏一舟这个人好哄得很，变脸也迅速，“一份城南庄兴记的香酥鸡，多放花生和孜然辣椒粉，地址我待会发你，谢谢。”
“后天晚上回。”
“行。”柏一舟答应。
＊
急诊科夜班小组迎来换班，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从周五早晨下班后休到周日。
一共三天。
黎幼听回到家，还未输入密码，就看见门口的地毯旁边摆放着一个高奢品牌礼盒，她神情并无意外，拎着它进门，然后随手扔到了鞋柜上没去管。
下午一点半，黎幼听醒了，夜班的作息不那么好调整，所以她打算早点起床，有时间给自己煮一顿饭，也好消耗精力。
她走进衣帽间，拿着草莓熊发箍拢好额前碎发，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杨梅汁倒进陶瓷杯里，加了三块方冰。
保鲜区存放着上周叫的蔬菜外卖，两小捆菠菜看起来还没彻底蔫掉，她洗干净放到案板上切碎，打入鸡蛋，再放一勺面粉搅匀，撒大蒜盐简单调味。
平底锅喷一层薄薄的油，倒进面糊，菠菜鸡蛋饼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全熟透。
黎幼听找出碗屉里的碟子，让整张煎得金黄的饼躺进去，端到餐桌上，她洗干净双手，直接撕开饼。
吃完后，她喝掉半杯杨梅汁，起身，走到鞋柜边倚靠着，蹙眉看那个礼盒。
黎幼听打开手机，和她预想的一样，有几条未读消息，发送时间是早上十点，那个时候她正在睡觉。
【幼听小姐，这是明天晚宴要穿的鞋，是之前量好的你的尺码。】
【黎总吩咐请您务必到场。】
【岚翊集团的三小姐素来与大少爷交好，黎总和太太有意撮合，在老宅为三小姐举办了毕业聚会。】
发信人是黎宗铨的助理汪呈，而他口吻里的大少爷则是黎家长孙，黎蔚，至于那个三小姐，黎幼听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反正那些人只是她名义上的伯父与堂哥。
他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早年间，黎家是在沿海发迹，后搬至北城定居，两位叔伯留在国内，姑母随姑父全家移民马来西亚，她父亲如今逝世，二叔貌似无意争顶，黎氏集团一把手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成了黎宗铨肩上的担子。
几个晚辈的年龄差距都不大，黎蔚今年32岁，未婚，只听说前些年他还在和圈内一个电影明星谈恋爱，想来应该是她那位伯母不同意，情爱火花通通拆得干脆。
也是，黎氏偌大家业总得有位靠谱的人来继承，可能是对某种条件达成一致，否则黎蔚不会答应在老宅为那位三小姐举办晚宴，这几乎等同于昭告来宾——他和三小姐的订婚事宜板上钉钉了。
想到这里，个中利益逐渐清晰，但是还有一点，黎幼听暂时没弄明白，本意为了联姻的宴会一定要喊她去干什么？观赏他们每个人脸上幸福且虚伪的笑容吗？
翌日，晌午刚过，迦檀公馆的门铃被按响，黎幼听知道是黎家安排过来的造型师和化妆师，她开了门，礼貌打完招呼后让她们去客厅等一下。
发型和妆容需搭配礼服才能成立，其中一个造型师助理怀里抱着一个罩着防尘袋的衣架，是她今晚要穿的礼服。
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黎幼听上大学那会儿也愤怒反抗过，她以学业繁重为由拒绝出席任何晚宴，然后黎家的商务车停在宿舍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从图书馆回来，校园墙上的八卦走向已经到了捏造谣言的地步，但黎幼听不在乎，她选择不去的那刻，就做好了承担后续任何的发展可能，不过事情终究没能如她所愿。
流言蜚语波及到了无辜，临床医学有实验课，要出门，所以免不了一路上会被各种人围观打探，她可以不在乎，但同学们不行。
小插曲在下一次黎幼听主动参加宴会的时候有了结果，校园墙评论区内热火朝天的讨论就此平息，不久后原帖也被全部删除。
……
晚上五点，司机把车开到侧门的停车坪。
黎幼听下车，弯腰捡起裙摆，她没进去，耳边已传来音量不大不小的谈话声。
“以前只是听说黎家老宅的房子漂亮，今天见了才觉得传闻不假。”
“对啊，岚翊集团虽然比不上黎氏百年之久的家族企业，可那位秦三小姐也是见过世面的，如果只是普通的聚会场所，秦总多为宝贝女儿砸点钱也是能够实现的。”
“今晚邀请的人都有谁啊？”
“挺多的，有和黎氏交好的，还有想要同岚翊合作的，基本上都会到场。”
“和黎氏交好？那谢家的……那位……他也来吗？”
“你是说谢总，谢庭路？你想什么呢，这种小场面他要是肯来，今晚的主角可是要换人啦！谁能比得过他那般耀眼夺目。”
打趣声随着脚步走远。
黎幼听轻轻叹口气，望着脚上这双银色细高跟，脚踝处蝴蝶形状的链条摇摇欲坠，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她踩在青石板上，谨慎地避开容易陷下去的软草坪，往里走。
今天到场的宾客大多有备而来，无人会分心关注一个孤女，即便她有着黎家孙女的称呼，也不妨碍利益当头，权衡丢弃。
黎幼听顺利进入内场，在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度数较高的酒，走到角落，用无名指指尖蘸了几滴酒液抹在侧颈，酒精辛辣的味道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
有时候迎合虚假也不算违背原则，适时应务是智慧。
黎幼听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衣香鬓影，女人们无一不优雅貌美，相较于侃侃而谈的男性，她们在这样的场合里话语权不高，可是每一位又都打扮得非常精致得体，期盼着会有更多的目光注意到自己。
有那么一刻，黎幼听恍惚觉得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和她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掌权者余光里的一盘前菜。
是附庸，是挂件。
亦是可以当作交换的筹码。
黎幼听厌烦那些惺惺作态的攀比交流，随意地在场上绕几圈，然后从后门溜出去。
她在老宅住了好些年，对这里的格局十分熟悉，停车坪那些姑娘们说的没错，黎家地皮上建造的这幢房子，确实担得上漂亮二字。
前院是中式古典的亭台楼阁，檐上设计沿袭春秋时的榫卯结构，周围有假山和人工湖点缀，此为园，可游玩参观；
后院比较西式，融合着哥特式建筑的特征，是多层矮楼，外墙红白的漆色与古朴园景相辅相成，此为宅，可兴风水，旺人气。
被长裙摆拖累，黎幼听只好伸手扯着那块布料，慢悠悠地朝僻静地方走。
为方便行事，她手里还端着那杯一口没喝的鸡尾酒，路过临着湖水的轩榭，她见四处宾客寥寥无几，便任性地泼了酒，把杯口倒置在雕花窗台上。
刚放下，斜侧方响起什么东西砸墙的声音，“咚”地一声闷响打过去，又在过了须臾后回弹，连续好几次，来来回回的。
黎幼听靠近。
哦，她想起这里有个网球场，她运动细胞天生不够，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很少锻炼，不是在练习钢琴就是在哪个音乐厅看演出。
离得近了，黎幼听突然感觉到小腿肚的肌肉被细高跟拉得酸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挪到网球场外面的休息椅上。
也许是为了延缓前院的建筑木材氧化，整片网球场只有正中央的照明灯亮着，简言之，黎幼听坐的位置可以看清那里，而对面却只能模糊地辨认这里有人。
打球的声音没有停止，偶尔能听到挥拍时的力量穿过空气，是“砰砰”声，但没有羽毛球扣杀那样铿锵清脆。
黎幼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因为这力道，像是在撒气。
虽然中心亮着灯，可他站在一侧，边缘的光晕染出他朦胧的身形线条，运动风的穿搭，戴着护腕，有点“清爽男高”的意味。
这小词儿还是林久久和她普及的。
思索的间隙，场上的球声停了。
黎幼听抬起头，发现那颗绿色的球不知什么时候越过高墙，飞出了场外，现下正往她这边滚过来，一路骨碌碌地到距离她脚边两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她侧眸看向场内，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他应该是要来这里捡球，莫名的情绪作祟，黎幼听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偷窥者，有一种故意躲在这里要吓唬别人的恶劣。
他越走越近。
黎幼听这回看清了，他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运动短裤，宽肩窄腰显露无遗，整个人的气质比“清爽男高”还要过分，他举手投足间皆是慵懒随性。
她跳动的心脏落到原处，他一身全黑的穿搭，大晚上的谁吓唬谁还不一定呢。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球，在手心里转了个圈儿，紧接着转身就要走，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还有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处上。
“——阿朝，时间不早了，你先过去换衣服吧，你爸爸在那边等你。”是一道女声。
这里还有别人。
黎幼听站起来，想离开是非之地，如果她提前离场的事情传到伯母耳朵里，指不定又是一场女孩要注重礼仪的数落。
“游斯朝。”
女人再次喊他，“我用游念回国的事情骗你回家是我的错，但是孟姨也是真的希望你和你爸爸的关系可以改善，你是他亲生的，你们俩的脾气真的太像了，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黎幼听的脚步陡然一转。
游斯朝？是他。
黎幼听走过来，半明半昧的光亮照着她半张脸，眼皮上的撞色眼影熠熠闪光，睫毛弯弯，像是翩跹的流萤。
仅用一个眼神，孟微芸就知道对方骨相优越，是个典型的美人胚子，她歪过头，用柔软的语气问话：“你们俩认识？”
“嗯，我们认识。”黎幼听点点头，她实话实说。
但同一时间，游斯朝背对着她，握了握手里的球，随口答一句：“谁，不认识。”
冷漠得彻底。
黎幼听抿抿唇瓣，正准备改口，游斯朝倏地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那儿，又和她同时开口说话。
“我们认识。”
“哦，我们不认识。”
“……”
孟微芸被这场面弄得混淆了，扬着娇艳欲滴的玫瑰色红唇，嗔道：“哎呀，到底认不认识啊，阿朝，孟姨是什么外人吗？”
“孟姨，她是黎幼听。”游斯朝用食指关节蹭了下鼻子，有点尴尬。
游斯朝介绍完，孟微芸第一时间想到了黎幼听是谁，勾唇对着她莞尔一笑。
黎幼听回以同样的示意。
游斯朝静默地看着她。
她今晚穿的礼服是低胸的雾蓝色珠片裙，锁骨拍了一层高光粉，弧度若隐若现，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泛着细腻丝绸般的质感。
游斯朝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心里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回过神，嗓音沙哑低沉道：“孟微芸，孟阿姨，游颐均的妻子。”
“孟阿姨，你好。”
黎幼听觉得她的性格不似寻常夫人的矫情做派，所以语气也变得格外亲昵起来。
这头孟微芸倒是佯装恼了，攥拳锤了游斯朝胳膊一下，不过也没真用力，她故意说气话，“什么孟阿姨，游斯朝，我可告诉你，理论上来说，我就是你妈。”
话毕，孟微芸女士又意识到他还有朋友在场，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黎小姐，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我真的是他妈妈，亲的，他也是我亲儿子。”
游斯朝觉得有必要制止一下她的行为，漫不经心地说：“行，亲妈行了吧，你快过去吧，我待会换完衣服就去宴会厅。”
“好，我等你，你别溜啊我警告你。”
“不跑。”他承诺。
孟微芸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她走后，他们两个人的气氛一瞬间微妙起来，像是要凝固住了。
黎幼听心想：是不是她过于自信了，按道理来讲，他们俩只说过几句话，还是在微信上，这算不得认识吧。
“其实我……那天……你……”黎幼听磕磕绊绊的，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小结巴。
游斯朝低低地笑出声，恢复一贯的桀骜不驯，把玩着手心那颗球，微微弓下背，盛着光芒的瞳孔对着她，慢条斯理地问道：“黎小姐，原来你认识我啊？”
两人间的距离无限拉近，仿佛呼吸也近在咫尺，黎幼听不自觉地憋着气，她才发现他的目光和谢庭路也不太像。
他的灼热滚烫。
他的深沉自持。
游斯朝的双眼皮是窄窄的，折角看起来凛冽冷峻，不带着笑意的时候有些凶，可他转眼又变得温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认识，那天你在现场捡到了我的校友卡，还没来得及当面谢谢你。”
“现在补上了。”
游斯朝抬眼，手稍微一松，向上抛高那颗球，再落下，他跳起来甩开胳膊，轻巧地砸进网球场内，“不客气。”
又是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