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饭果然还是吃到了十点,谢博士的小组会还是泡了汤,只得临时改期,时间依旧变态,定在了周一早上8点,好在现在许多事情在线上已经容易办了。

    唐宁虽主动倒了杯子说不喝酒,但桌面上的气氛并不算冷清,话题从大到小转来转去,从俄乌到以色列,再从东正到新教,扯了个没完。终于还是来到了本行业的事情上,无非是“XX界的XX为了上位把谁如何如何了”——这几乎已经是一个固定的公式。

    而银行是离货币最近的一个部门,自然也是收益最高的部门之一,资本的流动总是没有那么快,所以人人都想越过产业之间的藩篱直接伸手来几口汤,尤其是在当下人人虚浮资源锐减的时候,这也就不稀奇了。

    对此,李斯佳其实不是很感兴趣,这两天她睡得不大好。

    年底了,手头上还有一堆没结的项目,没看完没修完的论文,还有嗷嗷待哺的学生。鉴于博士生的录取量暴增,教授根本不够用,于是C大今年放宽了博导的资格门槛,不囿于正高级别,称只要是高级职称都可申请,于是她就成了那个副高上位的“幸运儿”。

    刚刚拿到博导资格的李博导心里压力不可同日而语,表现就是——整天在摆烂和拼一把之间摇摆。

    很快,她在何监他们刻意压低的谈话中短暂的回了神。

    女行长开口便是一句:“听说秦总病了?”

    何监闲闲地回她:“好像还挺严重,他去年羊都上ECMO了,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倒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秦总就是利通银行的十大股东之一秦滨。他酒店业起家,是第一批赶上房地产红利时代的本土商业家,又因为几十年来屹立资本市场不倒而成为G省的传奇,也算是个民间股神。

    李斯佳之所以知道他,一是因为他有个女儿叫秦凯悦,号称西南地区的帕丽斯希尔顿,这遍及全国的凯悦丽城、凯悦豪恩酒店等项目都是得名于这个宝贝女儿[1]。第二呢,则是因为他这个宝贝女儿有个前男友,叫唐宁。她一抬眼,就和对面的谢寅来了个眼神交会,又极快地错开了,想来这饭桌上的人并不全然知晓。

    只听何监事长哼哼了两声,露出个精明的笑:“嗯,申缗集团的郑光辉不是被查了吗?这没两天咱们秦总就给气病了,你说巧不巧?”

    申缗集团和秦氏关系紧密,有联姻和相互持股的常规操作,也是涉足第三产业的一个重量级民企,而在最近这一轮的行业大洗牌和去债务周期中,不幸摊上了股权连环质押的雷,上周集团实控人郑光辉又因为涉及刑事案件而被拘留。秦滨生病,兴许跟秦氏涉入其商业版图颇深有关。

    “哦,我记得他那女儿……”女行长刚咕哝了一句,李斯佳就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细不可察地变了一变。

    很快谢寅提起杯子就搪塞了来:“黄行长,你这儿怎么还剩这么多?咱们怎么结束?”

    何监是个喜欢闹酒的,一瞧这模样,也跟着嚷了起来,一面喊一面招呼谢骞,“来来小谢,帮咱们黄行长分了!喝完咱们好拉倒!”

    女行长咯咯大笑:“何监!你们怎么光逮着我?你看看董事长的!”

    放眼望去,利通集团高层喝酒的主力通常就是这三人,谢寅出面打头阵,何监负责鞍前马后,女行长负责力战群雄;而唐宁主攻业务,偶尔指挥公司部信贷部的几个负责人上前两边挑。因此即使这几年地方银行频出不良率上升、股东暴雷的新闻,但利通因为和地方上公共部门关系打得尤其好,处理这些事情还算是游刃有余了。

    几人叫嚷着轮番让酒推酒,一屋子的热气酒香,气氛顿时又热络了一倍,全然把秦氏的事情揭了过去。

    隐形的当事人唐宁则在一旁抱着胳膊笑而不语。他不喜欢喝酒,一开始业内也好,公共部门也罢,对此都不是很习惯,但交往之后对他这个人办事能力颇为放心,又因他的老子唐建余威犹在,不喝酒也就成了这位银二代的特许,不过他别的礼数周到有加,偶尔也会去陪一两杯凑个兴,倒又成了他给人面子的一种表现。

    总归,唐宁行长到底还是成了许多女同胞口中的“人家行长”“人家老公”。

    一番热闹下来,李斯佳已放了筷子在手机上跟自称谢千杯的谢骞打游戏。

    “你老公面色正常的不行,我发誓。”坐在唐宁正对面的谢骞发来慰问。

    李斯佳:“?”

    谢骞:“他对于差点成为他岳父的人快嘎了完全不在乎。”

    “他该在乎吗?”

    “那也是十大股东。”

    李斯佳:“你觉得应该是什么反应?”

    “他一眼都没有看你,你说是故意的还是不是觉得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斯佳:“不要告诉我你的瓜就是这个。”

    谢骞:“资本家的这种烂肉烂疮我怎么会感兴趣?哎他看你了……”

    一抬头,发现唐宁正歪头瞧着自己,李斯佳麻利地锁上屏勾起职业假笑:“怎么了行长?”

    “你们在说什么?”他低声问,“开小会不准玩手机。”

    “说你坏话。”李斯佳嗤笑,“你要看吗?”

    唐宁笑意未改:“回去看?”

    “行啊,我敢给,你敢看吗?”李斯佳低声反问。

    二人的一来一回倒叫人捉了把柄,便是急于把话题从那窒息的金融反腐和业务审查上转移出来的谢寅,只听谢董事长一拍桌子:“哎呀,这伉俪情深的叫咱们几个老家伙看的臊皮!”

    李斯佳笑着加入了话题:“啧,师哥不满了!”

    女行长感慨道:“李博士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行里人有多羡慕你们!”

    尽管这话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但李斯佳仍然表现出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哦,羡慕什么呢?”

    “男的羡慕行长娶了您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大美女大教授,女的羡慕你找了个咱们唐行长这样的进步青年呗!”

    女行长的马屁水平还算不错,但何监却立刻缩到一旁直摇头:“你可不要随便代表啊,我可没有羡慕,不要陷我于不义,我们都是有老婆的人,我们好着呢!是吧!董事长?”说着搂了一把谢寅。

    “……那可不!”谢寅很快附和了他,可李斯佳分明瞧见那张清俊可辨的面上掠过了些许尴尬。

    这时谢骞及时开了腔:“黄行长说得对!谁说不是呢,唐宁你小子忒不地道,自己明明有一堆人追,还非要朝我们学院的人下手!招呼都不打一声,我的小师妹就被你撬跑了!害我痛失所爱!”说着一脸痛心疾首。

    这一说可不得了,一桌子人笑得不行,谢骞趁热打铁道:“听金融学院的人说,唐行长前天在校友会上的一个演讲引发了讨论的狂潮,跟你合影的、找你要联系方式的人那可是乌泱泱的!”

    女行长笑吟吟挥手:“哎!这都是小场面!谢老师不晓得吧,我们行长在行里粉丝都有一大堆呢。”说着,婉转地朝向了谢寅“是吧,董事长?” 她年纪也不轻,生得白白胖胖,富态柔媚,笑起来声音像一只黄莺。

    谢寅装傻似的呵呵一笑:“没听说啊!”

    哪知何监事喝上了头,跟着就是一句:“那怕是女的比男的多吧!”

    谢寅心道不好,这俩人一喝多了就上头,越说越没谱了,人家媳妇还在呢。但老何年纪大资格老,他正踟蹰怎么下嘴,只听谢骞哧的一下笑了出来,直接挑明了话头:“唐行长,那你可要好好跟咱们李博士解释解释了,不然今晚你可要跪榴莲皮了啊!”

    唐宁瞥了谢骞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解释什么?何监说的倒是实话,金融学院,男女比例二八分。女的不比男的多才是奇怪了!”

    谢骞贼笑一声:“你看,你看!奸猾!避重就轻!”

    然后又是一轮热闹。

    就在李博士觉得脸都要笑僵了的时候,这场饭局终于到了尾声。在这场饭局上,精英们相互吹捧,唐行长尽显风流,谢侃侃长袖善舞,李博士端庄自持,一场所谓的自家人饭局仍然也是落了个好看,但心力交瘁。

    刚才的吵闹言犹在耳,一上车倏地安静,李斯佳觉得头忽然一清明,好似不习惯。

    没多久,谢骞就发来了一条短视频链接,“可别说师兄不向着你啊,谨慎观看。”

    这意思准是没憋好屁了。他这人用茶里茶气是难以形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倒是准确。刚才在饭桌上不发,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发,偏偏挑他两口子回家的路上发,摆明了要看热闹了。

    而一旁看路的唐宁还无所察觉。想起刚刚在饭桌上的那一幕,李斯佳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恶趣味,她稍稍调低了声音点开链接。

    视频一打头就是醒目的利通银行和金融学院的logo。

    中间一排黑体大字:杰出校友。冒号:利通银行行长唐宁。括号:我院金融工程10级专业学生。

    这场讲话接近了尾声。台上衣冠楚楚的人正有条不紊地陈述总结着自己关于当下就业市场下沉、金融市场变革等现状的观点,丝毫瞧不出来当时他已经赶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

    演讲结束照例是掌声雷动,没有什么惊喜的地方,直到Q&A环节。

    一个女生率先站起来提问。视频拍摄者有意显示她的美丽:鹅蛋脸,大眼睛,高挺的鼻子。

    她问:“唐师兄,我能叫您师兄吗?”

    唐宁微微一笑:“当然。”

    “任何时候都可以吗?”

    唐行长眉眼轻动,随即开启了官方回答:“如果不嫌弃,我愿意永远做金融学院师弟师妹们的师兄。”

    台下回应的还是热烈鼓掌欢呼。

    那女生笑道:“师兄,我听说有这么句传言,说要想在咱们金融行业混出头,要不就有资源,要不豁得出去,尤其是女孩子。这是真的吗?”

    “我个人认为是无稽之谈,一种偏见。”唐行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

    李斯佳笑了笑,因为他既不是女的,也不是没有资源。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个行业的奇葩,除了他这人天赋异禀又干什么都追求极致以外,不可忽视的另一个因素就在于他有个省行出身的好爹,而这一点足以让他比旁人少奋斗十年。

    女孩继续追问:“那师兄作为行长,怎么看这句话?”

    唐行长的回答依旧官方:“理论上我们都知道的一个大前提:无论在什么行业,投资风险和回报是成正比的。而金融业是暴利行业则毫无疑问。从逻辑学上来说,因果和本末应该如何阐述,我想无需我多说。那么从资本的类型来说,无论你持有了什么类型,风险回报成正比这一点仍然成立。”说完,他扫视了一眼台下,“包括人力资本。”

    台下仍是掌声,这是意料之中的太极答案,但意料之外的是女生的下一个问题。她并不打算把话筒还给上前的工作人员,而是顿了顿,才重新开口:

    “那么……唐行长觉得我怎么样?”

    女孩问完,一动不动,而背景却已经是炸屏似的喧哗。拍摄者的手像是跟着抖了一抖,镜头直接拍到了唐宁微微惊愕的表情,但也只是一瞬。

    紧接着镜头放大,晃动两下,又再度回到了女孩面上。她精致的妆容展露无遗,面上是青春活力,语气是野心勃勃。

    但野心勃勃掩盖不了她尚自绯红的耳廓。

    李斯佳轻轻屏住了呼吸,女孩的这张脸她很熟悉,这娇柔羞涩却强装镇定的模样,她也很熟悉。

    视频内的场景中,全场的一片轰然已然转化为一片寂静。

    正当主持人要打断问话时,唐行长眼光一闪,笑了笑,随即从容答道:“当然。”他像是有意停顿了那么半秒钟,才说:“我行欢迎所有的有志于成为高级人力资本的各位校友。”

    哗啦哗啦,视频结束。

    姿容挺拔,声色磁性。她想,好一个衣冠禽兽,这样的人,如何不招人呢?

    “看够了?”一旁的唐宁漫不经心地发问。

    李斯佳笑里笑气地说:“恩,唐学长风采不减当年。”

    “有点吵,关了吧。”他扯了扯嘴角,听不出情绪。

    “好。”

    这时,谢骞的笑脸从微信弹了出来:怎么样,靓不靓?唐行长的钓系回答你满意吗?

    李斯佳:就这?

    谢骞:这还不够?加上白月光呢?

    “呵。”她的笑声盖过了心中的涟漪。

    正准备回一个滚字的时候,宋文斐的信息弹了出来,这位深藏不露的官家公子依旧保持着有礼有节的语调。李斯佳脑中忽然闪过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和格子衫,这与他那天下午的动作和神态极为不称,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但这个时候她大概猜到了,那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纯粹和家庭后天的规训所带来的奇特割裂。这种感觉她在年轻的时候恰恰有过无数次。二人好一番斟酌寒暄才约了周三下午的会面,定在经管学院后门的咖啡厅。

    这时,沉默了一路的唐大行长开了口:“你好像很高兴。”

    “还行。”李斯佳歪着头嗯了一声,似是意识到他的不快,又问:“怎么,你心情不好?”

    “没有。”唐宁轻轻一咳,极快地调整道:“可能还在时差。”他说着,手里的方向盘偏了偏,闪闪前面挡道的新能源白色轿车,一脚油门就从右边超了过去。

    李斯佳无声地笑笑:“也是。”

    “今天一起床就去开会,手头上的事情一摊接着一摊,审批签字手都签软了,晚上吃个饭还吃得头昏脑胀。”他有些疲惫地说着,又看了眼李斯佳,“太累了。”

    这个理由成立,如果不是刚才饭桌上那一幕,她可能会相信。李斯佳扬了扬眉,突然问:“嗯,秦总还好吗?”

    唐宁微微一怔,也是一声“嗯”,却没了下文。

    很快,车开进了小区。他们住在城东,平时东南向的外环是很堵的,但现在已经是10点过,车子少了不少,唐行长身心俱疲兼心烦意乱,一路风驰电掣,于是这十几公里的路程满打满算才花了20分钟。

    两人的沉默持续到车子入了库,唐宁才重新捡回了话:“你还想问我什么?”

    李斯佳面上的笑意未改:“你前天上午去看过他了?”

    她记得周五那天他的飞机是清晨五点落地,但他却一直没告诉她。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不说,她一般是不会问的。只是刚才在饭桌上谢寅截那位女行长的话截得过于明显,现在他自己又提来,倒叫她有些好奇自己第六感究竟准不准了。

    “是。”

    黑暗中的车厢里,她瞧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心里想,嗯,看来还算准。

    “时间紧,我也没刻意想告诉你。”唐宁一面解开安全带,一面随口问道:“你生气吗?”

    李斯佳伸了个懒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我们本来就没有把所有事情告诉对方的义务。不是吗?”

    她想,前任,谁还没个前任?若是前任的爹恰好是自己的行业前辈或者世伯,譬如哪位著名学者什么的,设身处地的想,人家生病了她也是应该去看的。

    只是这话并不是直接的回答,乍一听来更像是在谈条件。

    果然,深谙讨价还价的唐行长眉头倏地皱了起来,又极快地熨平了它:“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他弯着嘴角,让那看起来像是一种笑。

    李斯佳没有回答他,而是摇了摇亮着的手机屏幕,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这女孩我认识。”

    屏幕上视频模糊的封面显示的是唐宁模糊不清的侧脸。

    “怎么呢?”他面上虽笑着,但自饭桌上就藏在心底的那股烦躁早已冒了出来,当然他也不好说是为了哪一桩事情心烦意乱。于是他随口敷衍道:“不会又是你的学生吧?”

    “我学生的女朋友。不,前女友。”李斯佳叹了口气。

    就是那个让她的好学生徐恒茶不思饭不想论文也不写的初恋,她补充道:“我周五那天正跟他说论文来着,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只好给他放放假了。”

    他眉头一跳,“哦……宋文斐的女朋友?”

    “不是,是另一个,宋文斐是之后的事情——那天我跟你说的是两件事。”

    唐宁皱着眉想了一阵,“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呢?”他不明白刚才的事情和学生的前女友有什么关系。

    黑暗中,李斯佳笑了笑,“我想说,我没办法决定你和其他人的意志,瞧,随手挑一挑,和你有关的人都和我有关。如果要生你的气,那么这气我可能一辈子都生不完。”

    唐宁静了一静,半晌才说:“好别致的思路。”他瞧着她,嗤笑一声,“你把我绕晕了,李博士。”

    “你可以理解为,见怪不怪了。”她说着,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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