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来杀人了。
卢皓月看准时机给她接了杯水，又不着痕迹掠过她发青的眼底，到底没忍住轻叹了一声。
这一声引得审讯桌前的两位老警察纷纷侧头，她讪讪缩回脖子退回到角落继续记录。
借调来所里没多久，这是她跟的第一个案子。埋头记录完梁梦来补充的供述，卢皓月的目光又开始打量这轻飘飘的女人。
女人垂着双眸，清秀的面庞毫无血色，唇上满是干涸纵横的纹。手铐锁在腕上，在灯下眨巴着光亮，贴合处隐约可见苍白肌肤被剐蹭出的红痕。手腕的主人捧着纸杯，看样子滴水未沾。
梁梦来话不多，几日审讯下来也是问什么答什么。这么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把过肩摔将个男人给摔死了。
卢皓月想告诉梁梦来自己对案子判决的猜测，但单位有单位的规定，没到最后也不好妄定。
头顶的灯光让梁梦来有些眩晕，即便如此她也没敢阖眼。闭上眼是刺目的鲜红，几乎要将她灼瞎。
这几天梁梦来想了很多，也同警察说了很多。她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溯那日的经过。意外沾染人命心底惶惶难安，可也再次为这样滑稽的命运感到可笑。
宁钊是半年前去华仁看诊时找上她的。彼时她在整形外科跟诊，作为医师助理同做完双眼皮手术的宁钊尽责交代过几句注意事项。当时她连口罩都没摘下，下班却被宁钊堵在路上约饭。
梁梦来无意陪个二十岁出头的男生玩爱情游戏，干脆利落拒绝了宁钊，没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宁钊锲而不舍去华仁找过她几次，屡挫屡败后也消失过一段时间。
两个月前她又被宁钊拦在了下班路上，他语含威胁，提醒梁梦来他的舅舅就是她的带教老师彦文洲。梁梦来为了规培顺利结束，没把人得罪死，好言安抚。
梁梦来向来低调，遇事能避则避。好不容易熬到规培结业考结束，只等工作收尾离开华仁，前往自己意向的医院就职了。倘若宁钊之后还纠缠不放，她也不担心翻脸了。宁钊却比她想的更加偏执。
一周前宁钊再次堵住了她，整个人酒气熏天，言语混乱、行为纠缠。梁梦来忙到晚上十点，人已精疲力尽，那一刻真是厌烦极了这个人。她没停下脚步，只想赶紧回到宿舍休息。对方紧跟不放，追上前来，“嘭”地跪在梁梦来跟前，一边靠近她，一边歪歪倒倒伸着双臂欲上前搂抱，引得路人瞩目。
往来的零星行人斜着眼假装正经的路过，紧绷的神色出卖了他们意图围观的心思。不嫌事大的悄悄竖起手机开始拍摄，梁梦来听见有人说小两口吵架。
梁梦来只觉得恶心，闪身躲开扑来的宁钊，险些栽进身后的花坛。只听他沉着声音威胁了一句，“再躲开，就去死”。就在梁梦来不加理会往前跑时，宁钊从背后猛扑上来锁住了她的咽喉。变故发生得太快，梁梦来挣扎不开。
耳边起伏的粗喘，犹如张开大口的鳄鱼正吐露湿漉漉、冷冰冰的血腥气息。她脊背紧绷，寒颤遍身。
宁钊勒着她往后拉扯，嘴里一遍遍重复着，“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梁梦来拼命捶打勒紧她的胳膊，窒息感让她几乎昏厥。费力挣扎中腰侧碰到了什么，尖锐的痛感从皮肤漫延，让她清醒。她活着，不是为了这么可笑地死去。
这种拿性命威胁他人的畜生，不配得到她的忍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番尝试终于将酸软的双脚踏踏实实踩在了地上。
她用手牢牢抓紧宁钊扼住喉咙的那只胳膊，指甲狠狠嵌进对方尺神经。几乎缺氧的大脑艰难地回想当初那人是怎么教她的。
宁钊又嚷又笑，并未察觉已经麻木的胳膊。梁梦来努力看清周围，见没有人敢上前，趁机狠狠扯过那只扼住她性命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宁钊扔在了地上。
窒息后的通畅，让她无法抑制地大口喘气，随即开始心悸，浑身瘫软，双眼也无法聚焦。
周围的人好像突然醒了，他们围了上来。直到有人喊“死人了！”梁梦来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
看清落在宁钊手边染上血迹的水果刀，也看清宁钊的脑袋直直摔在花坛的棱角上，汩汩鲜血映红了她的眼。
谁都没想到这一把过肩摔的威力这么大。
“这过肩摔真利落！”电脑屏幕前一根手指头戳了过来。
“林老师，别挡住我看视频。”纤细的手指被大掌拨开。
“咱平台热搜第一的话题呀，这是准备让运营限流？”林雨晴转着笔，眨眼看了看视频里跌坐在地的女人。
这类社会新闻容易引发争议，讨论度非常高。但因涉及司法，唯恐舆论失控，当地宣传口来对接他们运营中心也无可厚非。
“宣传口没让限流呢。是我妹妹……”卢正阳滑动鼠标，随意往下翻了几下，“昨晚把我骂了一通。说我们平台不做人，任凭评论区谣言四散也不做处理。”
滚动的评论区“一个巴掌拍不响”、“杀人偿命”、“冷血”、“一看就是干了什么事惹怒了男人”的字眼往外蹦个不停。
“现在都传死者是她男朋友，两人有情感纠纷。舆论对女方很不利，我妹妹为她打抱不平呢。”卢正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很是发愁的样子，“她第一次跟案子，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
“什么？不是情侣？”林雨晴也诧异了，毕竟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情侣当街反目，冷酷女怒杀痴情男”的词条。
“当然不是，实习女医生加班回宿舍遇上死缠烂打的疯子了。”卢正阳将胳膊枕在脑后，“要不是我妹告诉我，我也偏信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长得美就容易有这种麻烦事，我等普通牛马不会这么倒霉。”林雨晴斜靠在桌缘，见卢正阳一副负疚的表情，又瞥了眼视频里那张看不出神色的脸，“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也管不了。你别想太多了。”
“便是貌若无盐，也免不了有遭人惦记的东西。谁也保不准哪天麻烦就找上门了。”卢正阳抬头心虚地瞥过林雨晴，又转过脸望向屏幕，“咱们还是要有些同理心……”
“嘿！卢正阳，说谁丑呢你！说谁没同理心呢！”林雨晴气笑了，抬手装作对卢正阳脑袋来一拳的样子，“这不是老板不许……”
“闹什么呢？”温和的嗓音夹带了丝丝笑意，越来越近。
“老板！卢正阳骂我丑！还说我没人性！”林雨晴朝卢正阳抬了抬下巴。
“冤枉大了，我是就事论事。”卢正阳站起身，举起双手忙辩解，顺便岔开话题，指着屏幕道，“这女人是为了保命正当防卫才失手杀了人，结果评论区把她个人信息全曝光了。案子判决没下来，加上老板你有言在先，没有宣传口来对接，咱们也不可以随意操控评论区和限流。这不我只能在这儿打抱不平了。”
“说什么呢？几个月不在，我都听不明白你的话了。”长腿迈过卢正阳身侧，高大的身躯俯身在显示器前，修长的手指握住鼠标往上翻动，视频里女子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屏幕前。
“老板，你这几个月不会是进山了吧，咱平台热搜第一都没关注。”林雨晴忍不住调侃起来，见沈怀安神情越来越凝重立马换了话头，“男女的事但凡打上情感烙印，就容易被人定为内部纠纷。理中客各打两大板，偏颇者一味指责。没人真的在意真相，评论区大多是情绪的宣泄。过段时间就没有人关注了。”
林雨晴其实挺为这女人唏嘘，可他们也不是当事人，“老板，不是我说风凉话，这样的评论环境我们见多了啊。事事要限制，平台就经营不下去了。”
“我妹说出事后没人为这女人出面，恐怕评论区说的情况属实。”
“什么属实？我看看……梁梦来，二十五岁。她不是当地人啊。”林雨晴的目光跟随老板沈怀安滚动的一条条评论移动，随处可见这女人的信息。
“咔嚓”一声，林雨晴和卢正阳低头看见沈怀安的手机屏幕竟然被压碎在了桌子上。
卢正阳回过神，连忙抬起沈怀安迟迟没松开的手掌，“林雨晴，拿碘伏来。”
一言不发的沈怀安让人很有压力，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针落可闻。
手机搁在桌边，裂纹迅速又悄然地攀爬，蔓延了整个屏幕。屏幕上倒影的沈怀安的脸，也割裂成细细密密的碎片。
梁梦来在拘留所待了十天，换回的衣裳腰侧残留着一片褐色的血迹，仍是被拘留时的那身。初夏的黏腻像浓稠血浆包裹在周身，梁梦来难受极了。
签完字踏出拘留所，天光刺得太阳穴发胀。跟前越来越模糊，梁梦来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她好像睡了很久，梦到了握着她手不放的外婆，还梦到了教她保护自己的那个人。
“滴完葡萄糖，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额头的伤？”
“血止住了，家属不用担心。”
“护士妹妹，误会，我可不是……”
耳边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梁梦来眼皮沉重，费力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插兜站在床边同一个护士说话。无比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口鼻，看来自己是被路人送到医院来了。
“梁小姐，醒了啊！”还不待青年开口，一道清脆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梁梦来撑起身子，意外发现声音的主人是前两天在审讯室做笔录的女警，“警官，你怎么在……”
“我叫卢皓月，这是我哥卢正阳。”卢皓月走过来伸手拍了把卢正阳的肩膀，就见那肩膀“嘶”地抖了一下，“他来找我，正好瞧见你倒在大门口。”
梁梦来谢过卢正阳，表示要请他们兄妹吃饭。
“不是我哥……”卢皓月正要开口，梁梦来瞧见卢正阳不着痕迹拽了下自己妹妹的胳膊，“不是我哥及时送你来医院，你这额头一直流血就危险了。”
梁梦来下意识摸了摸，才发现额头缠了纱布。她与卢皓月兄妹非亲非故，也算不上熟悉，总不好继续麻烦他们。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坚持立马办手续出院。
卢皓月见梁梦来坚持，只好留下联系电话，先与卢正阳离开了。
被拘留的那天正好是规培结束的前一天，梁梦来有些手续要去华仁医院处理。今天这一晕，时间也不早了。现在只能先回华仁医院的宿舍待一晚，第二天再去办手续了。
金乌西沉，红霞漫天。梁梦来推开华仁医院宿舍门，对上三双惊诧的眼眸。眼睛的主人们，似没料到梁梦来会回来。
梁梦来的床铺被卷了起来，床边堆了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个黑色行李箱。因为还没收拾完，地上散落了些衣裤还有把泛旧的红伞。
站在床边的室友面露尴尬，最终章姝被推上前说了句，“我们在帮你收拾行李。”
“那你们继续吧。”
“啊？”章姝一愣，与身后的室友对望了几眼，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梁梦来。
“我说，你们继续，我在这儿看着。”梁梦来拉出靠近门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竟然红了眼眶，稍后真就继续收拾了起来。与先前凌乱的样子不同，随意塞进去的几团衣服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件件重新整整齐齐叠起来放进了行李箱。
收着收着，这方狭窄的屋子里传出了抽泣声。抽泣声渐渐大了起来，而后一个接一个忍不住嚎啕起来。
门外铺天盖地的霞光背对着梁梦来，让她整个人只剩个浓墨般深重的剪影给室内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认识快两年了。”
说罢，她走向自己的床铺。三个室友局促地将自己缩紧，让开一边，止住了哭声。
“我走了，你们休息吧。”梁梦来捡起伞仔细放进行李箱锁上拉链，提起箱子转身走出了门。
梁梦来拖着行李箱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霓虹灯光流光溢彩，绚烂非凡。可她的那盏灯，再次灭了。
离开外婆，离开故乡后，她更像只四处借壳的蜗牛了。在乎吗？有那么一点吧。但总归要离开，何必给人添堵。
宁钊的死亡，几乎断绝了梁梦来进入海都辅济医院的前途。与华仁一样，这是所整形外科头部医院，最重要的是它在那个人长大的地方。可也与华仁一般，这样声名显赫的医院，最在乎名声。它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人，冒一点舆论风险。
从旧城到郊外，从院区宿舍到学校，路很远。人越来越少，周围越来越寂寥。初夏的晚风勾起深夜的冷意，梁梦来的双脚察觉不到酸痛，麻木地一直走一直走，好像回到了那一天。
耳边不再是细微的呼吸声，是行李箱滚动的声响。背上不再有滚烫的体温，是一阵阵吹拂的凉风。不同于那晚的走投无路，现在的她有点绝望，却又没有那么绝望。她甚至能想起那句，“绝望之于虚望,正与希望相同”。
尽管梁梦来的精神没有被打垮，可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难以承受了。因而站在学校宿舍楼下，梁梦来觉得也没必要回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尚未打烊的便利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坐在操场篮球架下喝了起来。身旁的手机屏幕亮着，推送的最新消息是，“女子过肩摔致他人死亡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周围好似哪里起了火，梁梦来的鼻腔里充斥着烟火熏燎的气息。她刻意忽略这让她几乎窒息的味道，醉眼朦胧地望向夜空。星星很密也很亮。不知道是昏了头，还是花了眼，竟然看见有流星“咻咻”划过。
“外婆，做山鹰好难啊。”
良久风落，操场若明若暗处早有香樟的花屑星星点点落了来人满头，只有晚风听见过微不可闻的慰藉。
卢皓月看准时机给她接了杯水，又不着痕迹掠过她发青的眼底，到底没忍住轻叹了一声。
这一声引得审讯桌前的两位老警察纷纷侧头，她讪讪缩回脖子退回到角落继续记录。
借调来所里没多久，这是她跟的第一个案子。埋头记录完梁梦来补充的供述，卢皓月的目光又开始打量这轻飘飘的女人。
女人垂着双眸，清秀的面庞毫无血色，唇上满是干涸纵横的纹。手铐锁在腕上，在灯下眨巴着光亮，贴合处隐约可见苍白肌肤被剐蹭出的红痕。手腕的主人捧着纸杯，看样子滴水未沾。
梁梦来话不多，几日审讯下来也是问什么答什么。这么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把过肩摔将个男人给摔死了。
卢皓月想告诉梁梦来自己对案子判决的猜测，但单位有单位的规定，没到最后也不好妄定。
头顶的灯光让梁梦来有些眩晕，即便如此她也没敢阖眼。闭上眼是刺目的鲜红，几乎要将她灼瞎。
这几天梁梦来想了很多，也同警察说了很多。她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溯那日的经过。意外沾染人命心底惶惶难安，可也再次为这样滑稽的命运感到可笑。
宁钊是半年前去华仁看诊时找上她的。彼时她在整形外科跟诊，作为医师助理同做完双眼皮手术的宁钊尽责交代过几句注意事项。当时她连口罩都没摘下，下班却被宁钊堵在路上约饭。
梁梦来无意陪个二十岁出头的男生玩爱情游戏，干脆利落拒绝了宁钊，没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宁钊锲而不舍去华仁找过她几次，屡挫屡败后也消失过一段时间。
两个月前她又被宁钊拦在了下班路上，他语含威胁，提醒梁梦来他的舅舅就是她的带教老师彦文洲。梁梦来为了规培顺利结束，没把人得罪死，好言安抚。
梁梦来向来低调，遇事能避则避。好不容易熬到规培结业考结束，只等工作收尾离开华仁，前往自己意向的医院就职了。倘若宁钊之后还纠缠不放，她也不担心翻脸了。宁钊却比她想的更加偏执。
一周前宁钊再次堵住了她，整个人酒气熏天，言语混乱、行为纠缠。梁梦来忙到晚上十点，人已精疲力尽，那一刻真是厌烦极了这个人。她没停下脚步，只想赶紧回到宿舍休息。对方紧跟不放，追上前来，“嘭”地跪在梁梦来跟前，一边靠近她，一边歪歪倒倒伸着双臂欲上前搂抱，引得路人瞩目。
往来的零星行人斜着眼假装正经的路过，紧绷的神色出卖了他们意图围观的心思。不嫌事大的悄悄竖起手机开始拍摄，梁梦来听见有人说小两口吵架。
梁梦来只觉得恶心，闪身躲开扑来的宁钊，险些栽进身后的花坛。只听他沉着声音威胁了一句，“再躲开，就去死”。就在梁梦来不加理会往前跑时，宁钊从背后猛扑上来锁住了她的咽喉。变故发生得太快，梁梦来挣扎不开。
耳边起伏的粗喘，犹如张开大口的鳄鱼正吐露湿漉漉、冷冰冰的血腥气息。她脊背紧绷，寒颤遍身。
宁钊勒着她往后拉扯，嘴里一遍遍重复着，“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梁梦来拼命捶打勒紧她的胳膊，窒息感让她几乎昏厥。费力挣扎中腰侧碰到了什么，尖锐的痛感从皮肤漫延，让她清醒。她活着，不是为了这么可笑地死去。
这种拿性命威胁他人的畜生，不配得到她的忍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番尝试终于将酸软的双脚踏踏实实踩在了地上。
她用手牢牢抓紧宁钊扼住喉咙的那只胳膊，指甲狠狠嵌进对方尺神经。几乎缺氧的大脑艰难地回想当初那人是怎么教她的。
宁钊又嚷又笑，并未察觉已经麻木的胳膊。梁梦来努力看清周围，见没有人敢上前，趁机狠狠扯过那只扼住她性命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宁钊扔在了地上。
窒息后的通畅，让她无法抑制地大口喘气，随即开始心悸，浑身瘫软，双眼也无法聚焦。
周围的人好像突然醒了，他们围了上来。直到有人喊“死人了！”梁梦来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
看清落在宁钊手边染上血迹的水果刀，也看清宁钊的脑袋直直摔在花坛的棱角上，汩汩鲜血映红了她的眼。
谁都没想到这一把过肩摔的威力这么大。
“这过肩摔真利落！”电脑屏幕前一根手指头戳了过来。
“林老师，别挡住我看视频。”纤细的手指被大掌拨开。
“咱平台热搜第一的话题呀，这是准备让运营限流？”林雨晴转着笔，眨眼看了看视频里跌坐在地的女人。
这类社会新闻容易引发争议，讨论度非常高。但因涉及司法，唯恐舆论失控，当地宣传口来对接他们运营中心也无可厚非。
“宣传口没让限流呢。是我妹妹……”卢正阳滑动鼠标，随意往下翻了几下，“昨晚把我骂了一通。说我们平台不做人，任凭评论区谣言四散也不做处理。”
滚动的评论区“一个巴掌拍不响”、“杀人偿命”、“冷血”、“一看就是干了什么事惹怒了男人”的字眼往外蹦个不停。
“现在都传死者是她男朋友，两人有情感纠纷。舆论对女方很不利，我妹妹为她打抱不平呢。”卢正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很是发愁的样子，“她第一次跟案子，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
“什么？不是情侣？”林雨晴也诧异了，毕竟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情侣当街反目，冷酷女怒杀痴情男”的词条。
“当然不是，实习女医生加班回宿舍遇上死缠烂打的疯子了。”卢正阳将胳膊枕在脑后，“要不是我妹告诉我，我也偏信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长得美就容易有这种麻烦事，我等普通牛马不会这么倒霉。”林雨晴斜靠在桌缘，见卢正阳一副负疚的表情，又瞥了眼视频里那张看不出神色的脸，“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也管不了。你别想太多了。”
“便是貌若无盐，也免不了有遭人惦记的东西。谁也保不准哪天麻烦就找上门了。”卢正阳抬头心虚地瞥过林雨晴，又转过脸望向屏幕，“咱们还是要有些同理心……”
“嘿！卢正阳，说谁丑呢你！说谁没同理心呢！”林雨晴气笑了，抬手装作对卢正阳脑袋来一拳的样子，“这不是老板不许……”
“闹什么呢？”温和的嗓音夹带了丝丝笑意，越来越近。
“老板！卢正阳骂我丑！还说我没人性！”林雨晴朝卢正阳抬了抬下巴。
“冤枉大了，我是就事论事。”卢正阳站起身，举起双手忙辩解，顺便岔开话题，指着屏幕道，“这女人是为了保命正当防卫才失手杀了人，结果评论区把她个人信息全曝光了。案子判决没下来，加上老板你有言在先，没有宣传口来对接，咱们也不可以随意操控评论区和限流。这不我只能在这儿打抱不平了。”
“说什么呢？几个月不在，我都听不明白你的话了。”长腿迈过卢正阳身侧，高大的身躯俯身在显示器前，修长的手指握住鼠标往上翻动，视频里女子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屏幕前。
“老板，你这几个月不会是进山了吧，咱平台热搜第一都没关注。”林雨晴忍不住调侃起来，见沈怀安神情越来越凝重立马换了话头，“男女的事但凡打上情感烙印，就容易被人定为内部纠纷。理中客各打两大板，偏颇者一味指责。没人真的在意真相，评论区大多是情绪的宣泄。过段时间就没有人关注了。”
林雨晴其实挺为这女人唏嘘，可他们也不是当事人，“老板，不是我说风凉话，这样的评论环境我们见多了啊。事事要限制，平台就经营不下去了。”
“我妹说出事后没人为这女人出面，恐怕评论区说的情况属实。”
“什么属实？我看看……梁梦来，二十五岁。她不是当地人啊。”林雨晴的目光跟随老板沈怀安滚动的一条条评论移动，随处可见这女人的信息。
“咔嚓”一声，林雨晴和卢正阳低头看见沈怀安的手机屏幕竟然被压碎在了桌子上。
卢正阳回过神，连忙抬起沈怀安迟迟没松开的手掌，“林雨晴，拿碘伏来。”
一言不发的沈怀安让人很有压力，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针落可闻。
手机搁在桌边，裂纹迅速又悄然地攀爬，蔓延了整个屏幕。屏幕上倒影的沈怀安的脸，也割裂成细细密密的碎片。
梁梦来在拘留所待了十天，换回的衣裳腰侧残留着一片褐色的血迹，仍是被拘留时的那身。初夏的黏腻像浓稠血浆包裹在周身，梁梦来难受极了。
签完字踏出拘留所，天光刺得太阳穴发胀。跟前越来越模糊，梁梦来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她好像睡了很久，梦到了握着她手不放的外婆，还梦到了教她保护自己的那个人。
“滴完葡萄糖，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额头的伤？”
“血止住了，家属不用担心。”
“护士妹妹，误会，我可不是……”
耳边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梁梦来眼皮沉重，费力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插兜站在床边同一个护士说话。无比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口鼻，看来自己是被路人送到医院来了。
“梁小姐，醒了啊！”还不待青年开口，一道清脆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梁梦来撑起身子，意外发现声音的主人是前两天在审讯室做笔录的女警，“警官，你怎么在……”
“我叫卢皓月，这是我哥卢正阳。”卢皓月走过来伸手拍了把卢正阳的肩膀，就见那肩膀“嘶”地抖了一下，“他来找我，正好瞧见你倒在大门口。”
梁梦来谢过卢正阳，表示要请他们兄妹吃饭。
“不是我哥……”卢皓月正要开口，梁梦来瞧见卢正阳不着痕迹拽了下自己妹妹的胳膊，“不是我哥及时送你来医院，你这额头一直流血就危险了。”
梁梦来下意识摸了摸，才发现额头缠了纱布。她与卢皓月兄妹非亲非故，也算不上熟悉，总不好继续麻烦他们。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坚持立马办手续出院。
卢皓月见梁梦来坚持，只好留下联系电话，先与卢正阳离开了。
被拘留的那天正好是规培结束的前一天，梁梦来有些手续要去华仁医院处理。今天这一晕，时间也不早了。现在只能先回华仁医院的宿舍待一晚，第二天再去办手续了。
金乌西沉，红霞漫天。梁梦来推开华仁医院宿舍门，对上三双惊诧的眼眸。眼睛的主人们，似没料到梁梦来会回来。
梁梦来的床铺被卷了起来，床边堆了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个黑色行李箱。因为还没收拾完，地上散落了些衣裤还有把泛旧的红伞。
站在床边的室友面露尴尬，最终章姝被推上前说了句，“我们在帮你收拾行李。”
“那你们继续吧。”
“啊？”章姝一愣，与身后的室友对望了几眼，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梁梦来。
“我说，你们继续，我在这儿看着。”梁梦来拉出靠近门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竟然红了眼眶，稍后真就继续收拾了起来。与先前凌乱的样子不同，随意塞进去的几团衣服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件件重新整整齐齐叠起来放进了行李箱。
收着收着，这方狭窄的屋子里传出了抽泣声。抽泣声渐渐大了起来，而后一个接一个忍不住嚎啕起来。
门外铺天盖地的霞光背对着梁梦来，让她整个人只剩个浓墨般深重的剪影给室内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认识快两年了。”
说罢，她走向自己的床铺。三个室友局促地将自己缩紧，让开一边，止住了哭声。
“我走了，你们休息吧。”梁梦来捡起伞仔细放进行李箱锁上拉链，提起箱子转身走出了门。
梁梦来拖着行李箱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霓虹灯光流光溢彩，绚烂非凡。可她的那盏灯，再次灭了。
离开外婆，离开故乡后，她更像只四处借壳的蜗牛了。在乎吗？有那么一点吧。但总归要离开，何必给人添堵。
宁钊的死亡，几乎断绝了梁梦来进入海都辅济医院的前途。与华仁一样，这是所整形外科头部医院，最重要的是它在那个人长大的地方。可也与华仁一般，这样声名显赫的医院，最在乎名声。它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人，冒一点舆论风险。
从旧城到郊外，从院区宿舍到学校，路很远。人越来越少，周围越来越寂寥。初夏的晚风勾起深夜的冷意，梁梦来的双脚察觉不到酸痛，麻木地一直走一直走，好像回到了那一天。
耳边不再是细微的呼吸声，是行李箱滚动的声响。背上不再有滚烫的体温，是一阵阵吹拂的凉风。不同于那晚的走投无路，现在的她有点绝望，却又没有那么绝望。她甚至能想起那句，“绝望之于虚望,正与希望相同”。
尽管梁梦来的精神没有被打垮，可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难以承受了。因而站在学校宿舍楼下，梁梦来觉得也没必要回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尚未打烊的便利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坐在操场篮球架下喝了起来。身旁的手机屏幕亮着，推送的最新消息是，“女子过肩摔致他人死亡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周围好似哪里起了火，梁梦来的鼻腔里充斥着烟火熏燎的气息。她刻意忽略这让她几乎窒息的味道，醉眼朦胧地望向夜空。星星很密也很亮。不知道是昏了头，还是花了眼，竟然看见有流星“咻咻”划过。
“外婆，做山鹰好难啊。”
良久风落，操场若明若暗处早有香樟的花屑星星点点落了来人满头，只有晚风听见过微不可闻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