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针未有减停的趋势,长驱直入。

    久安宁抬高手肘护着脑袋,双眼紧闭,只得迎接将到来的摧残。

    石阶不平整的沿边硌得腰腹生痛,曲着的腿仍是疲软,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长草在她身前定住,动弹不得,多如牛毛的草针悬在空中。

    似人几分的脸上生出几番畏惧,空洞的明黄双目此时多了几分光点,无辜望向她所在方位。

    久安宁踌躇放下手,偏头向后望去,熟悉的玄色身影入眼。

    “安宁君——我们来救你啦!”

    云雾中穿出一青一白两个身影。

    飞速自师无虞身旁飘过,转眼来到阶尾,一左一右架起腿软的女孩。

    旁柳转身对上护门草不成形的人脸,眼皮咯噔一跳。

    “这厮模样实在可怕,丑得如同一桩冤案。仙君不自此处入山,与之少见,百余年间也不给这东西赐个新形。”

    三尺难得没有呛人,头顶荼白色呆毛微微晃悠,点头附和:

    “言之有理,丑便罢了,这厮还灵识低微,十余年才认得一人,用来看门护院简直是熟人勿进,生人更是滚开。”

    护门草闻言,望向两只小妖的眼睛愈发圆,空洞的眼中莫名生出委屈之势。

    旁柳和三尺面向女孩而立,飘浮于女孩肩旁打转。

    “安宁君不要害怕,护门草亦名灵草,修界常种植门外,人衣过,草必叱之,待之熟识人后就好啦。”

    被旁柳和三尺安抚过后,久安宁从惊惧中回神。

    两只小东西嘴开始没了把门儿,开朗齐声道:

    “不过让初来乍到的安宁君扫完整段阶梯,仙君实乃心如铁石,不懂怜惜……”

    久安宁目光游离,摸了摸鼻尖,掩嘴轻咳了一声。

    可爱的嗓音戛然而止,两只小妖转圈瞥见那抹修长黑影,直直从空中砸到地上。

    瞬间乖巧跪坐,伏地问好:“见过仙君。”

    瑟缩脖子,如同鹌鹑,同久安宁受惊犯错时的行径一致。

    如此可见,此乃凤栖山一脉门风。

    旁柳不动声色肘击三尺,声若细蚊,咬牙切齿:“方才从山上飘下来,仙君那么大个人你没看见?”

    三尺冷笑,以同样的音量回怼:“知道仙君那么大个人你怎么没看见?汝额至宽,可似跑马!”

    站在一旁的久安宁听得真切,憋笑移开目光。

    不巧与玉立阶上的师无虞对视,对方面无表情。

    她顷刻收笑,抿唇低头,加入鹌鹑大军。

    *

    久安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双腿颤抖地无法直立。

    身旁两个小妖再也撑不住,丢下箕帚瘫倒在地。

    滋生灵识后,它们几近从未亲身步行。

    现下登上凤栖山千余石阶,双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

    想至被罚余后一年都要随女孩一同扫阶梯,两只小妖抱头痛哭。

    一旁的久安宁呼吸调匀后却面色如常,没有抱怨。

    安慰无果,她只得回到寝殿更衣,留下旁柳、三尺泪肝肠断。

    一阵风刮来,将石阶边缘的扫帚腾空吹起,砸入万丈云雾,没了声响。

    哭声遽然顿住,四目相对,暗流涌动。

    三尺幸灾乐祸,转头看向它放得远些的畚箕,暗夸自己细心。

    谁料一手小爪奔着畚箕而去,将其丢入云雾之中。

    “……”

    “旁柳!”

    咆哮响彻天际,惊走楼阁瓦檐上憩息的鸟雀。

    *

    日落西山,收掉最后一点光亮。

    枯枝垂绕,磷火青青,山鬼喑喑,周身古怪的安静。

    一白衣少年漫步于林间,背着长剑,第三次望见苏醒时见到的鸱鸮白骨。

    他迷路了,又绕回了原地。

    脚下的落叶发出碎裂声响,在寂静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身旁垂至地面生长的古柏枝干突然动了起来,如猛兽利爪向少年狰狞急速而来。

    少年警觉,持剑迎上,森然月光下犹见几个剑花。

    枝干削成数段,自空中落下。一片蝙蝠扑打着柔软的翅膀,从他头顶飞速掠过,林间陷入死水般的寂静。

    专食腐肉的秃鹫在远处枝头栖息,歪动脖子转了个圈,眼珠紧盯林间的人。

    一阵阴笑打破安静。

    周遭虫鸣鸟叫渐起愈盛,尖锐的声音如同蛮钉,钻入少年脑仁,疼痛不已。

    失神之际,地下古树根脉突然暴起,水桶粗的茎须缠上少年腰腹,将他狠狠摔至树干上。

    随之,一口鲜血喷至森白的茎须上,月光下格外刺眼。

    少年提剑高举欲落,方才的阴笑又起,生生截住了他的动作。

    “好一个天生异类,只可惜没撑过天剑宗的试制,成了为宗门所弃的失败品。”

    纤细冰凉的手指捏住少年的下巴,毫不怜惜地掰弄打量。

    少年模样生得极好,眼眸干净明亮。

    尚未脱尽稚气,但已见一两分成年后的样子。

    粗壮的茎须收紧,胸腔无法纳入一丝空气,师无虞脖颈涨红,呛咳了几声。

    女鬼离人极近,猩红血点落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残余的少年体温对她来说有些发烫,惊得她后退一步,茎须也松了几分力度。

    喉间突然灌入新鲜空气,引得师无虞内脏抽痛,咳得更厉害了些。

    女鬼狠戾的眼神一瞬变得清明。

    随即又恢复原样,邪笑盯着少年,如同观察猎物。

    师无虞对眼前的梦魇幻境早习以为常。

    每隔不久便会重经梦魇,但身上的疼痛都是真切的,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往日都只是筋骨皮肉伤痛,今日情形看来,恐会更糟。

    结束梦魇的方式很早便被他摸索而出——杀掉女鬼,便可脱离幻境。

    反之,需度过漫长黑夜,撑到幻境日出时分,女鬼自会消散。

    后者需保证期间不被女鬼折磨至死,否则灵识将永远迷失于此,真实的肉身随之死亡。

    前者他只用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是无心间造成的。

    女鬼突然狂笑,攥住了少年的手腕。

    发现也有些发烫后她又松了手,改用尖利指甲辖制着人。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高居宗门,以修真之名,行不义之事,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指甲嵌入皮肉,臂膀素净衣衫被稠血染红。

    师无虞面色未变,安静望着暴怒嚎叫的女鬼。

    语调柔和:“杀生害命,罪业深重,不可妄为。”

    女鬼情绪激动,指甲堪堪穿过整只胳膊,血流不尽。

    “无稽之谈!难道我生来就是亡魂煞鬼?疯子!宗门里的人全是疯子!”

    “所以我如今择了散修,不在宗门世家之中了。”师无虞抬起未受伤的手,给身前的鬼理好头发。

    杂乱青丝之后,是张幽怨憔悴的脸。

    隐约见着未经岁月前的风姿,细看竟与少年相似一二。

    女鬼脸上露出一瞬茫然神色,随即再次暴怒:

    “关我何事!你以为这样就逃得过命数吗?不!你终归暴毙身亡!”

    阴风狂起,师无虞轻闭上眼,待风停后才睁眼:“那便到时来伴你。”

    不等女鬼回话,他兀自慢慢讲起自己的近况:

    “母亲,我近日收了个徒弟,天资极差,胆怯温良,远赶不上阿姐与我。

    “自小你便教导我要勤学修炼,为的是能保护更多的人。可惜孩儿幼时贪玩,未能让您省心。

    “如今空有一身修为,我已决定悉心教养那女孩,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她。”

    突如其来的称呼使女鬼错愕,她歪头紧盯少年,似乎是想找出一丝破绽。

    无奈对方眼神不避,叫她开始怀疑思索。

    熟悉的阵痛自后脑传来,女鬼拔出插在胳膊里的手,凄厉惨叫,瞠目欲裂。

    她受不了疼痛,闪身提起倒在地上的剑,抵上少年心口。

    稍一用力,便能刺破衣衫而入。

    师无虞失血过多,垂头靠在树干上。

    女鬼头痛跪地,握住剑刃的手剧烈颤抖,场面僵持。

    “师尊?”

    一声女童稚音打破寂寥。

    师无虞与女鬼皆是猛然抬头回望,迷雾里隐约见着一个女孩身影,打着转寻找着什么。

    “师尊——”又是一声轻唤。

    剑尖离开心口,女鬼扶着头起身,一个箭步冲入了迷雾。

    师无虞也欲随之跟上,却忘了自己仍被茎须牢牢捆住。

    他心急如焚,捏诀向迷雾处传音:“不可靠近!”

    *

    “啪嗒——”

    茶盏破碎,师无虞倏忽睁眼,发现身处书室。

    抬眼望去,女孩瑟缩跪在极远处的地上,手边还拿着书卷。

    始终唤不醒的人突然严厉出声,声量罕见之大。久安宁直接被吓破了胆,闪身跑至屏风之外观察。

    见师无虞眼神恢复清明,不像是要入魔杀了她的样子,女孩才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规矩跪地请罪。

    “徒儿知错!以后定然记住不近身师尊,方才莽撞上前,还请师尊勿要动怒伤身。”

    久安宁咽下口水,不磕巴将话说完已是她的极限,垂至头边的手早已抖得像个筛子。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在心中止不住默念。

    前世沈家计之深远,为延续世家,曾考量过教养家中女子参选皇子公主陪侍。

    若女官晋升加封嫔妃,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只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能存活性命至几时。

    即使这样,沈家当年依旧将她几个嫡亲姑姑先后送入宫内。

    待她记事,便只剩下一位姑姑尚存活于世,帝后为抚恤世家,这才封了妃。

    之后世道大乱,皇权式微。

    沈家逐渐转向宗门寻求阴庇,平日近乎忘却深宫中还有一个女儿。

    久安宁先前听闻这些古早往事,扼腕叹息之余也有庆幸。

    若换了她进宫——前世她似乎没活到姑姑进宫的年纪……

    姑且不论这些,如今她只觉得,自己现下的处境貌似还不如进宫。

    皇上处死人还得使唤宫人,师无虞想杀她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他比皇上还阴晴不定!

    贴地的双手被人牵起,握入温润之中,将她从无尽遐想拉回现实。

    师无虞暗自观察了番女孩,确保没被误伤后才放下心来,冷静沉稳开口,嗓音少了几分往日的自持和冰冷。

    “方才上前,是为何事?”

    久安宁同手同脚地随他入室,回想半会儿才记起自己一刻钟前因何上前,又是如何发现师无虞的异样。

    将手中书卷放置案上,她迟疑地旋转了几次方向,手指指向书上一处。

    “师尊,这个字我不认识。”

    近日师无虞每天抽出部分时间教她识辨灵文,一日教习十余字,逐渐递增。

    现今她连蒙带猜读得通许多书文了。

    如今她再不敢存疑不问,遇上实在不会的地方都会直接求问。

    师无虞性子极好,因材施教也用得极好,从未显露不耐。

    算至今日,正是师无虞教她识字满一个月。

    之前都好好的,今日她出声询问,久不见师无虞回答,于是上前唤了两声。

    谁知他反应巨大,让她险些以为就打坐的这半个时辰,她的天才散修师尊已经修成了无情道。

    无情道……

    女孩又想起前世,师无虞屠尽宗门世家当天暴毙而亡,死在了一棵辛夷树下。

    事发突然,幸免于难的修界依旧每日胆战心惊,一致认为是那无情道魔头诈死,以便再照着族谱杀遍几家。

    于是,世风日上,宗门不再倚仗权势滔天而胡作非为,毕竟真正胡作非为的已经被杀光了。

    修界弟子皆谨言慎行约束自身,一年内锄奸卫道的事情做得比过往十年都多。

    师无虞尸首却始终未被安置,众人皆惧因此失了性命。

    他死在极好的春季,辛夷花开满枝头,凋谢的花瓣落了人满身。

    久安宁在树下伴了他七日,后来得知修真得道之人尸身不腐,她才离去。

    师无虞持笔写下字形,一一讲解,垂眸发现女孩望着书卷出神,他眉心一紧,语气冷了下来:

    “你将我方才说的复述一遍。”

    “世间万物皆为修行之资粮,心存敬畏,是为‘道’。”

    一字不落的复述让师无虞面色和缓,心觉方才不该妄自揣测女孩不用功。

    确实出神的久安宁自然不知师尊所想,写下最后一笔画后落笔。

    她撑着小脸突然开口,音量虽小,但在安静的书室内格外清楚。

    “师尊,何谓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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