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般苍穹之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稳稳而立,持扇截住周身数十米的天雷,为其余修者争取了缓冲开阵的时间。

    响彻云霄的轰鸣自墨色云海中传出,犹如万马奔腾,滚滚天雷好似那有力的蹄子,奔着踩死众人而降。

    飞石走沙之际,熟悉的玄影为二人抵御住飓风,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在修界,修者为本,灵器为辅。绝对实力面前,灵力和灵器孰轻孰重高下立见。

    师无虞此时仅凭借虚空银竹扇 ,看似没有刀枪剑戟悍然,实则注入的灵力是修界七成以上的居士毕生无法企及的。

    甚至,他尚有余力回首探察身后人情况,“可曾有事?”

    久安宁单膝撑地,怔怔地望着面前熟悉又不全熟悉的人。样貌仍是今日在花圃时的样子,分毫不差。

    修者渡过生死劫后,修为深厚者皆可通过灵力常驻外形,自她重生前初见师无虞,后者就一直是这幅模样了。

    不熟悉的地方在于,此刻他真真切切是与她相仿的年纪。

    尽管顶着与百余年后始终相同的脸,现下身上却没有一点脱离尘世的淡漠,全然是故作老成的少年心性。

    一贯垂散的青丝高高束之,在风中飘舞。是她未曾见过的师尊。

    玄崇子本近乎忘却师无虞年少时的风貌,如今这一遭,让他尽数又想了起来。大乱之极横空出世的天才,当真是意气风发。

    迟迟未等到回应,少年眉头轻拧,猜想对方应是被吓得厉害。他扬唇一笑,竟能腾出一只手,向她伸来。

    “莫要害怕,若是站不起来,牵着我便是。”琥珀色的眼瞳里不是疏离,而是潋滟笑意。

    久安宁照做地伸手,指尖却穿过了那只好看的手,动作遽然顿住之际,一只小孩的手握入师无虞手中。

    她猛然回神,如今是在幻境,对方看不见自己。

    少年持扇的手腕轻转,借扇面将天雷引向空地,将与父母走散的小孩撤离至安全地带。

    随即,人又回身飞向符音宗宫殿顶端,靠近也是集聚天雷的地方。

    玄影翻跃于雷暴之中,飞掠救下诸多无力自保的人,只有飘然的鎏金竹纹发带让人能辨别他的身位。

    一场遴选天才的竞技,苍穹或是不满世人的无知,于是降下浩劫,让万生万物见证了一人的逢乱必出。

    难怪,一直为修界津津乐道。

    那么……

    得他庇护的修界又是因何让眼前的少年沦落暴毙身亡、千夫所指的下场?

    无尽天雷中,少年行侠仗义的身形与前世辛夷树下呛血废灵的背影重合,愈发模糊。

    久安宁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伸出手的僵在半空,被掺杂水汽的罡风吹至冰凉发麻。

    很快她便笑了,晃动了下胳膊以活络关节。

    不一样了,如今她来了。

    恢复知觉的小臂刚要收回,一只就比她稍微高一点温度的手握住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不断涌入的灵力,一股暖流流经身体各处。

    再睁眼,好似回到了平月山洞室。

    旁柳和三尺嘀咕商量着以后拒收所有婚丧嫁娶的请帖以减轻工作量,玄崇子不知何时躺在了榻上,鼻息规律平和。

    同玄崇子一道出入请帖幻境,为何她仍醒着?

    好累,眼皮如同是铁泥生成的,阖眼后就再也抬不开。

    身前好似有人挡住了烛光,让她看得不真切,甚至还产生了幻听:“晚膳好了,我们回家。睡醒了,就不累了。”

    是师无虞吗?他谈完事情来接她了吗?

    幻境消耗了过多灵力,她意识逐渐混沌,脑中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事物,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无力继续思索,只是凭着本能唤出了一个称呼。

    “师尊。”

    “我在。”

    是他,是他就好。最后一丝意识剥离,久安宁彻底昏睡过去。

    ……

    “你的意思是——凤栖山黑煞那个老不死的要死了?”

    归终一时兴奋地跳下玉石床,瞧见狌狌并非玩笑的神情,他神情变了几瞬:“你来真的!”

    “若你修炼成行,此时也不必寻我确认了。”

    “少挖苦吾。到底准不准?”

    茶杯水面上倒映出少年好动的身影,无节奏的踱步点明身体主人的烦闷。

    狌狌吹了口茶,热气飘远,搅碎了水面,“年初时便应尽了命数,能拖至此时已是意料之外。”

    “年初?”那会儿师无虞闭关刚出,还跟没事人似的去了趟青辛镇,归终原以为他大体无恙的,“这么大事,你怎么现在才与吾说!”

    少年上蹿下跳,迟迟理不清头绪,气极冲至案前对着人哈气,瞠目欲裂。

    “你我之间,早知晚知有何区别。莫非你是想替他改命?”轻飘飘的反问让归终当即清醒。

    神兽超出三界外,笑风云窥人心,不得插手凡间之事。

    只要恪守本分,神兽自得万古长青,但若改人命格 ,所受代价必然惨重。

    “问一下!这也不允许嘛?”归终端着架子静坐了一瞬,下一秒上半身越过茶案,探头至狌狌鼻前:“真要死吗?”没别的余地了?

    虽说冰块脸答应过弃世后他可化主凤栖山,不用再隔三岔五眼巴巴的来去。

    可这一天若是来得如此之快,他不免要落几滴鳄鱼眼泪。

    狌狌睨了人一眼,上身后仰隔开了些距离,指节抵着下巴,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意被归终迅速捕捉到。

    他趁热打铁地叫唤:“有何想不通的地方?告诉吾!告诉吾!”

    上蹿下跳的碎嘴子吵得人脑仁疼,待人安静老实,狌狌才说出自己的发现:“他那徒弟,不一般。”

    期待半天的发现原来是久安宁,归终当即失了兴趣,瘫倒在地,“小时是个哑巴,大了是个疯子,有什么不一般的。”

    这跟压轴菜是开水配馒头有何两样?

    “青珩仙君受梦魇幻境操控历来无解,如今变数似乎在她。”

    一句话,让归终鲤鱼打挺起身。带着答案找题目,让他也想起了些事情。

    若是师无虞本该年初化鹤归去,那段时日他在凤栖守山三月有余,不该不知道的。那么梦魇幻境突发必然就是他不在场之时。

    重理思绪,唯一的答案便是师徒二人下山前往青辛镇的时候。

    归终豁然开朗,随之又对记忆里整日对他冷脸的女孩另眼相看。高手竟在吾身边!

    注意到对方头顶隐约闪冒智慧的光芒,狌狌心知他核桃大点的脑子应该想通了,缓声开口:“但变数归变数,旁人依旧干涉不了的。”

    套到有用的线索后,归终当即决定拍屁股走人,哪肯理会狌狌这个小古板的耳提面命。

    他丝滑起手一套演技小连招:困了,饿了,不聊了,吾要走了。

    水蓝衣料消失在窗边,院外响起一阵摘花折柳和嚼东西的动静,随后归为静寂。

    直棂窗外,大簇紫菀花受风晃动不停。

    狌狌收回目光,精灵般的长尖耳向后撇去,纯良的脸上划过一缕笑意。青珩,你该怎么谢我呢?

    ……

    一钩弯月高挂黑穹,洒落一地清辉,照得脚下茎草叶面银光闪烁。

    师无虞背着少女,稳稳走在回凤栖的路上,跨步间上身几乎未动,没等走出二里地,背上人的呼吸旋即匀畅。

    脑袋实实垂在颈侧,温热的呼吸透过他的发丝,拂落皮肤,酥痒直抵人心里去。

    照这个速度走回去,饭应是要凉个彻底,他索性让灵妖们先行回去,自己则背人默默赶路。

    近来天气出奇的好,昼夜温差不大,少女不会受凉。

    今夜是师徒二人第三次走这条路,不用任何符阵,纯粹步行。前两次是重阳节时,他带人走了个来回。

    草间窸窣,传出起伏不定的虫鸣,林里偶尔闪过兔逃狐追的黑影。

    “可是饿了?”寂静中师无虞温和开口,声量融于溪水流动之音,但也足以让人清晰听见。

    “……”

    “醒了还不答话,为师又得罪你了?”

    本该是疑问的语气却以陈述说出,四下无人应答,好似是他自说自话。

    直至走入另一片山林,耳边才响起闷闷的声音:“师尊瞒了徒儿很多事。”

    师无虞脚下未停,轻微侧首:“说来听听。”

    “很多事。宗门大会您从没跟我说过。”

    “若想知,回去为师便讲给你听。”

    “不止是这个,还有很多事情!”

    背上的人气急败坏,说着直起了身子,愤愤比划了两下。师无虞停步护住人,确保不会跌下去后才继续走。

    “未曾瞒你,你若是问了,为师知无不言。”

    “为何师尊从不主动说,一定要等徒儿问?”

    师无虞诧异:“几百年的事情,你要不问,为师从哪件讲起?”

    小到宗门大会,大到修行渡劫,要都一一主动讲,那他不用闭关了,把人捡回凤栖山就得开始日夜讲故事。

    话是这么个理,可久安宁未生在修界,见识生平远比不上师无虞,若不由他主动讲,她哪知有何可问,最后只能从他人口中拼出个大概。

    少女一时语塞,挑不出此番强盗逻辑的错,于是又大剌剌地趴回师无虞的背上:“师尊怎么知道徒儿醒了。”

    “气息不稳,身子还刻意控轻了些。”

    少女转醒未出半刻,师无虞便察觉到了,仍是背着人走出几里。直到背上人“不动声色”挪了数次位置,他才出声询问。

    “沉吗?师尊可有吃力?”

    师无虞思忖了一瞬,选择实话实说:“沉。”

    话音一落,久安宁犟着要下地,很快又被师无虞含笑的声音按了回去:“只听一个回答就闹。为师背着不吃力,无妨。”

    久安宁这世日夜扎实练功,长得高挑匀整,自然不能同前世纸糊的身形比,单是两条长腿就占上不少分量。

    但对师无虞来说,远谈不上吃力。

    玩笑意味褪去,少女面上开始生热,自觉现今大了不该同师尊闹小孩脾气,着实不成体统。

    心里自惭形秽,环握师无虞的手却紧了几分。

    “勿要过甚在意身形。于修者而言,应以体魄为重,修为上乘方乃行世之道。”师无虞今夜话变得格外多,主动打破了短暂沉寂:“于为师而言,你只消岁岁年年身长健,其余无需考量。”

    此话在不在理,立时被从林间急速而出向两人刺来的山魈所验证。

    上一秒还趴在人背上的少女稳稳落地,召枪横打来者腰腹,两力缓冲之际,她趁势捏诀生出一张灵网,拢住了这厮。

    山魈凄厉嘶吼,死死盯瞪二人。

    与寻常山魈不同,它额心钩出道口子,涌冒腾腾血气与污块,生生染红了下方的眼珠,淌血的脸显得异常诡异。

    显然已经邪化,失了神智的妖兽一向是修者刬恶锄奸的对象。

    久安宁退至一边,静候师无虞示意发落。

    折玉在她手里沾染过不少妖灵的鲜血,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灵雀都下不了手的女孩。但若非必要,她也极少痛下杀手。

    “是人为。”

    山魈额间血气分出一抹绕到师无虞指尖,仅是一眼便得了结论,指尖血气随即被灵力消解。

    久安宁心惊此人出手狠辣,罔顾生灵。正欲开口,她脸色一变,手腕飞拧递出长枪,止住了陡然挣脱灵网扑向师无虞的山魈,一枪穿腹扎地。

    她跨步挡至师无虞身前,不敢再离人过远,几乎是以相贴的站位警惕望向周围。

    “出手乾净,未见慈柔之失,好枪法!”一道中气十足的喝彩自林间传来。

    半晌,款款走出一个斜背拂尘的女冠,黑袍白衬,衣角绣着精细的金鸢图案,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此人面容犹如腊月冰湖,即便是在微笑,也难以让人感受到任何温度。

    久安宁不知来人是敌是友,表情未有松动,谨慎打量对方。直至身后人缓缓出声:“凤栖山后生携小徒,见过凌真师太。”

    少女愕然,脑中似有一根银针搅动,她睁大眼睛,与含笑望向自己的女冠对视。

    凌真,天罡台无情道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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