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高束的青丝此时洗净血污,柔顺散铺在枕边,衬得墨色中的脸分外惨白。

    暖玉石床捂不热失温的身体,灵蚕丝毯下,僵硬的长指虚握,一支磨花的银簪躺在手心。

    原本点缀得宜的珠花七零八落,仅剩一朵完整的花苞傲立簪头。

    少年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叹了口气,“不好说,如今扛下破阶劫,修为大幅提高,身体需要时间适应。”

    未说出口的话是,这个时间没有期限。

    从古至今,命中带有破阶劫的人,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一人渡劫不久后便迎天劫飞升,几人遗憾未能挺至劫后,剩下的人不知去向。

    修界对破阶劫仍处于懵懂探索阶段,没人知道它应是怎样的。

    劫后身体适应转好需要的时日,自然也成了未知数。

    或许是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甲子……

    一个正常修士的人生轨迹应是幼时入门,年岁到则渡生死劫,再才开始择道,随后经年累月修行,相应破阶。

    可久安宁倒好,在尚未择道的年纪挨下了破阶劫。

    渡劫过程中,身体本就遭天雷伤至内里,单是正常恢复便要耗费许久。

    何况,阶劫既破,天道祥降深厚修为。

    境阶陡然从无提升至满阶,没有哪个凡人的身体能承受如此可怕的转变。

    修界中,修为达至满阶之辈无一不是耗费数百年才修来的,可谓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中又仅是那么一两人真正实现飞升,过天门,成上仙。

    剩下的人,不是在飞升过程中殒身,就是迟迟未等来飞升天劫,终日活在对死亡的未知恐惧中,最终于普通的某日悄无声息地死去。

    天上凡间,人妖神魔,彼此间本就横有一道鸿沟,壁垒森严。

    相较人间凡夫俗子,跨越百岁门槛却又不至于长生的修士或许更为可笑。

    贪得数年寿命,换来永无止境的恐惧。

    因此,尝到长寿甜头的修士们无一不向往飞升。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仙师,此后万古长存、极寿无疆。

    除开某个非要留在人世,最后落得生不生、死不死的阴湿脑残家伙。

    真不愧是师徒,老的长眠,小的不醒,也不知到底是谁等谁?

    归终内心一阵失语,思绪随后回到当下棘手情况。

    扫了眼缉拿留山的人员名册,少年撑腮发愁:“尽捉了些小虾米,让偷吃的大鱼搅浑了水逃掉。”

    “长了獠牙的大鱼,想要留住总得遭其咬掉肉,他们还会再来的。”

    玄崇子动作迟缓打开木盒,倒出半掌多的赤红药丸,就着茶水一并服下后,微弱而紧促的呼吸逐渐平稳。

    多事之秋,拦不住外人闯入并不代表他对蛰伏暗处的眼睛浑然不晓。

    玄崇子难掩咳嗽,双手轻抱胸前,略躬身虚行了个揖礼:“匆忙前来相助,又稳下平月山乱况,贫道在此谢过神兽小大人。”

    随后,他长吁口气,慈眉善目的面容流露出疲惫,“大人……可还好?”

    受下礼的少年本斜坐在椅,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听闻后面那道问候,臂弯随意敲打的手指骤停。

    祂抬高眼皮,眼神失焦思索许久,选择了口是心非地摇头否认。

    生死劫历来仅能由一人护法,加之长久以来无数人渡其顺利无阻,修界甚至不兴寻人护劫了。

    虽念及已有玄崇子坐镇,归终仍是早早打算好当日前来,远远守着情况。

    哪料一觉醒来已是既望子夜,头还昏沉得要炸开。

    从凤栖赶来平月的前半程,祂只能以原身跌爬过来。

    即使现下幻作少年形,眉宇间的疲态却是尽收眼底,浓得让人难以忽视。

    近年来出奇得怪,犹如活在梦中,不记人事。

    玄冥毫无预兆受了天惩,小哑巴成了命带破阶劫的人,而祂修行进度多年停滞,身子也时常别扭。

    一切太过梦幻,让人忍不住怀疑究竟是现实,还是出不去的梦魇。

    桌面上的茶杯倒映洞顶石层,摩梭杯壁的手指停住,归终烦闷嘀咕:“太不对劲了。”

    随意搭在木椅扶手上的左手一凉,手背贴上了银鱼白锦衣,一道清亮的声音在祂头顶响起。

    “哪里不对劲?”

    “哪都不对劲啊,你难道不觉……”

    归终嘴快接过话,下意识循着声源抬头,对上那双永远平静而略带疲惫的杏眼时,人直接激动得变回原形。

    神兽四足落至圈椅,全身直接炸开了毛,猩红狭长的眼硬是瞪得滴溜圆。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醒了!”

    “我为什么不能醒?”

    少女站在那,腰身如往日挺立笔直,嘴角扬满笑意,偏生只余眼睛透出孤寂。

    蝉翼绷带如同面纱,遮去了这张脸轮廓的凌厉,只剩下温润平和。

    久安宁轻瞟了一眼,随即上前抱起椅上的神兽,自然地坐入椅中。

    尚且不能自由屈伸的手指轻抚小兽,在多处掉净毛发破皮溃烂的地方悬空停留。

    一番顺毛下来,从神兽身子上能数出十余个血洞。

    归终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任由身后人向童子要来药敷上伤口。

    感受到背上的手停了动作,毛茸茸的耳朵瞬时立了起来。

    未等祂出口,缓过神来的玄崇子抢先一步开口,因太过激动连连呛咳。

    “你身子可有不适、咳咳、恢复如何?”

    “无碍,同普通内外伤无异,应不出三月便可调养好。”

    “那如今咳咳、通身灵力如何?修为咳咳、可有长进?

    “可感受到体内灵力较之以往精纯浓厚,丹田气海更为稳固,只是目前尚不能自如调用。”

    久安宁嗓音沉静,宛如长流山溪脱口,倒像是在讲旁人的经历。

    刚渡过劫,一时未能完全掌握自属正常,如今人顺利醒来,且已感受到修为的变化,过渡至满阶指日可待。

    微微下陷的眼窝中,隐泛灰蓝色的眼眸变得清亮,老道长看向她的目光多出甚多欣慰。

    过去第一次见女娃时,他没忍住暗中测探了她的天资。

    对其结果同所有人的反应并无二致,失望且不以为意。

    一个灵脉不稳且入门较晚的小孩,叫人难以想象日后能有多大的作为。

    可正是不起眼的她,成了破阶劫选中的人,并死里逃生挺了过来。

    当年总是躲在暗处观察这个世界的狼崽,终是长大了。

    尽管让一个黄毛丫头跑在了自己的前面,玄崇子心里却生不出半分嫉妒,有的只是无尽的慨叹与艳羡。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太久太久,修界没再出一个敢问天地试锋芒的人了。

    高阳赠之数斗轻狂,悬月少其几分矜强。

    修界能人三千,怎奈多为其后宗门氏族掣肘,瞻前顾后反成畏手畏脚。

    前怕狼,后怕虎,磨尽了应有的傲气与张扬。

    盘根错节的宗门发展迅速,在许多人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盛门派兴家族蔚然成风。

    各方修仙势力拔地而起,送走了无数昙花一现的独行天才。

    后来,声誉鹊起的后生辈出,却大都名姓相近,让素来对修界天纵奇才如数家珍的玄崇子再也分辨不清,遂懒了关注外界的心思。

    自此,往日群英策马过八荒,剑影逐山战疏狂的景象极少再见。

    可如今,修界出了个久安宁。

    占去天下过半盛名的担子,该换到散修的肩上了。

    再三确认少女所说并非故意逞强后,膝上的神兽前掌一跺,身后的尾巴来回横扫,让蘸满药膏的绢巾没个机会落下。

    “没看出来啊,小哑巴。真不愧是玄冥带大的,够能扛!”

    缠满绷带的手覆下,迫使神兽乖乖伏趴,上药得以正常进行。

    较皮肤更为粗砺的绷带隔在冰凉的手与毛发之间,让整个脑袋都被盖住的归终听久安宁的声音少了几分真切,多了几分雾蒙蒙。

    “玄冥?”

    少女擦药的动作未停,只是重复了遍这个名字,静静等待对方下文。

    下文没能等来,等来神兽一脸古怪地回头,“老头不是跟你说过了他名字叫玄冥这事吗?”

    前些日得知这事,归终格外惊奇,天底下竟有徒弟不知师父名讳。

    发笑之余仔细回忆,祂更加惊奇。

    在小哑巴面前,似乎当真未曾提及过玄冥的名姓。

    不知道老东西名字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如今知道是一样的。

    归终只当是久安宁对才听来的名字不熟悉,一时没反应过来。

    正欲再打趣调笑时,一旁静观二人谈话的玄崇子开了口: “敢问大人,这玄冥是何人?”

    闻声,归终僵硬扭动脖子回头,面上充斥肉眼可见的震惊。

    现在是该开玩笑的时机吗?

    还嫌不够乱吗?

    老道长目光略带狐疑,眼底盛着明显的困惑,微蹙的白眉表明他并非在谈笑。

    神兽直接炸毛跳上桌案,到老道长身前张牙舞爪,倒豆子似的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

    洞室内,一老一小静静听着,飞舞的浮毛同清脆的少年音,急躁地将一个人的过往铺开。

    这个人叫玄冥。

    玄崇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底困惑稍微散去一些。

    “大人这样一说,贫道隐约想起来了,安宁儿时是曾由一位道友照料,后来才来至平月山,不过记得不是很清了。”

    归终:……

    不是就三个月前的事情吗,干嘛一副仿佛是几百年前事情的样子?

    “儿时?那我便记不太清了,无甚印象。”

    归终:……认真的吗?!

    神兽跳回方才说话的人身前,小巧的兽鼻凑上前,似乎是想嗅出说谎的气息,“不要逗吾!玄冥呀,你自小是被他养大的。”

    紧紧盯住的那双眼睛仅有迷惑不解,找不出一丝戏谑。

    立起的耳朵向后撇去,最终耷拉了下来,久安宁没有在和自己开玩笑。

    洞室内,归终绘声绘色讲了许多以前的事情。

    任凭祂如何努力,落在自己身上的两道目光始终充满不解,仿佛是在听祂讲陌生的故事,新奇且平静。

    显得祂像个疯子。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都不记得了?

    世上怎么会有人突然被人忘记?

    难道?

    眨眼的瞬间,老神兽缓慢睁开的双眼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震起一阵电流爬满归终全身。

    “不可插手旁事。”

    归终心虚咽了口口水,记起了被祂忘在九霄云外的保证。

    不讲就不讲,反正又不关祂的事。

    郁闷之际,沉默许久的久安宁突然开口:“那——玄冥如今在哪?”

    那日,神兽最后没能给出答案。

    祂本身就说不上来人到底是死是活。

    何况,比之死亡,神似乎更愿意将忘却作为惩罚,降在离去和留下的人身上,谁都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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