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下雪不冷，消雪冷。
萧泽宁从外间进来时，满身寒气。
坤宁宫以花椒泥涂墙，又烧着煤炭，暖和得紧。萧泽宁由宫人伺候着脱去肩上披着的宝蓝色云锦面狐皮大氅，将手伸到熏炉上方烤火。
片刻后，觉着手不再冰凉，他才撒着娇拉过谢清瑶的手：“妧妧给我暖暖。”
谢清瑶无奈放下手炉，将他的手捧着。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柔嫩细腻的触感，萧泽宁满足地眯了眯眼。
“我今日去了流华宫。”谢清瑶一边给他暖手一边说。
萧泽宁听到“流华宫”三个字不禁皱了皱眉：“去那里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添不痛快。”
在郑立兴入狱之时，萧泽宁便要赐死郑无忧，但却被谢清瑶拦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她心善。只是郑无忧害她孩儿，总归也该自己尝尝永诀亲人之痛，如此方能解恨。是以谢清瑶留她至今。
“我是去给别人添不痛快的。”谢清瑶冲萧泽宁眨眨眼，说不出的灵动俏皮，丝毫不像那个杀伐果决垂帘听政的皇后。
两人说着话呢，萧泽宁的贴身太监张锦进来了。他向帝后二人行了礼，道：“陛下，杨国舅求见。”
萧泽宁看了一眼谢清瑶道：“我去去就回。”
谢清瑶点头，松开了他的手，亲自替他系好大氅，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
人言外甥肖舅，杨庭梧的长相与萧泽宁有六七分像，不过那一身精明强干的模样，却与萧泽宁很是不同。
因着他是国舅的缘故，宫人们对他格外奉承些，叫他在殿内坐着等候，还为他沏了盏热茶。萧泽宁到时，杨庭梧正端着松石绿釉菊瓣纹盖碗，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头的纹路。见萧泽宁进来，才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
萧泽宁待他行了叩拜大礼后，才含笑伸手去虚扶：“舅父不必多礼。天色已晚，不知舅父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杨庭梧却不起身：“臣请陛下废黜皇后谢氏！”
萧泽宁敛去笑意，略过跪着的杨庭梧，径直走向御座落座：“皇后乃一国之母，废立岂是儿戏。”
杨庭梧沉声道：“陛下！谢氏残害后妃，枉杀忠臣，实非贤后啊！陛下执意以谢氏为后，恐动摇国本！”
“残害后妃？”萧泽宁淡淡重复。
杨庭梧道：“臣听闻，今日皇后曾去过流华宫，之后郑氏便自戕了。”
萧泽宁轻笑，语气冰凉：“宫中之事，舅父倒是比朕还清楚。”
历代皇帝最忌惮的，便是前朝后宫相互勾结。
萧泽宁虽未发怒，但已然是不悦了。杨庭梧却丝毫不显慌乱：“小女今日入宫拜见太后，碰巧听到罢了。”
杨庭梧口中的太后自然不是萧泽宁的生母杨淑华，而是其姨母，杨淑仪。
杨淑华身子不好，诞下萧泽宁后便再无所出，杨氏为了固宠，又送了杨淑仪入宫。后杨淑华突发恶疾，临终前求先帝封杨淑仪为继后。萧泽宁即位后，奉杨淑华为惠懿皇太后，杨淑仪为庄敬皇太后。
“舅父与姨母倒是亲厚，”萧泽宁的语气辨不出喜怒，“不知朕的母后若是还在，舅父是否也能像对姨母一般对她。”
杨庭梧此刻终于有一丝慌神了，他抬眼去看萧泽宁，只见他这个草包外甥眸色阴沉，像是蒙上了一层乌云。
乌云下隐隐有霹雳划过。
“轰隆——”雷声乍响。
电光火石间，杨庭梧好似明白了一切。
他这个外甥并非是个败絮其中的，他比谁都聪明，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与谋算他全都知晓。
“陛下？”杨庭梧声音微微颤抖，尾音控制不住地上扬。
他此刻仍心存侥幸，劝慰自己萧泽宁确是个不学无术的，唯有如此，他才能稍稍心安。
可萧泽宁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舅父，朕知道母后是如何‘突发恶疾’的，也知道你为何频频让表妹进宫陪伴姨母。”萧泽宁一下下敲击着桌案，声音不大，但在杨庭梧听来，却有如恶鬼催命。
杨淑华虽身子一向不大好，但好歹有一众太医调养着，绝不至于突发恶疾，骤然离世。
她的死，以及她临终前为杨淑仪求封，都是杨庭梧一手安排的。
杨氏需要一个身体康健的皇后，一个得圣上看重的皇子。所以杨淑华必须死。
杨庭梧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想到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萧泽宁。
起初他想，萧泽宁坐上那位置也好，一个资质平庸的皇帝，最适合成为外戚手中的傀儡了。可他没想到，萧泽宁会放权给谢清瑶，他的算盘落了空。所幸萧泽宁至今膝下无子，倘若他驾崩了，萧泽宣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萧泽宣是杨淑仪所出，将将十七岁。
杨庭梧有一女，名唤杨安月，前不久才及笄，与萧泽宣年纪相仿。杨庭梧有意撮合二人，想做一门亲上加亲，借此巩固杨家地位。
这桩桩件件，杨庭梧自认为做的隐蔽，却不想早已被萧泽宁洞察。此刻被萧泽宁挑明了，他刹时面如土色，连忙伏地叩首。
萧泽宁却不欲与他计较：“舅父放心，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朕身上也流着杨家的血呢，朕不会动你。”
萧泽宁仍旧称他为“舅父”，但每一声“舅父”都像是在提醒他，他做过什么。
杨庭梧连忙磕头谢恩，萧泽宁又道：“至于皇后，朕只她一个家人了，舅父若是执意同她过不去，那便是同朕过不去，舅父可明白了？”
待萧泽宁回到坤宁宫已是戌时，本以为谢清瑶已经睡了，却不想她还在等着他。
见萧泽宁进来，谢清瑶对瑶琴道：“去将梨膏饮端上来。”
不消片刻，瑶琴端着一白玉牡丹杯来。
谢清瑶伸手接过，递给萧泽宁。萧泽宁却耍起了小孩脾性：“我要妧妧喂。”
谢清瑶无奈，只得端着杯子喂他。
“舅父此番突然求见所为何事？”谢清瑶问。
其实她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杨庭梧与郑立兴交好，当时郑无忧被封为良娣，固然是先帝的旨意，但这其中少不了杨庭梧的推波助澜。
而今她赐死郑立兴，又逼死了郑无忧，想来杨庭梧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她。
旁人如何参她她不怕，可杨庭梧是他的嫡亲舅舅，而他又是个极孝顺的。
萧泽宁随意道：“不过是听闻我近日贪图享乐，进宫劝诫一二。”
谢清瑶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但萧泽宁不愿说，那她便不问。左右萧泽宁是不会害她的。
次日，萧泽宁下朝后，换了身湖绿色暗花藤纹云锦长袍去了慈宁宫。
湖绿色他并不常穿，但却是杨淑华极喜爱的颜色。
“姨母金安。”萧泽宁对榻上坐着的妇人行了一记揖礼。
那妇人一身深青色缕金牡丹纹妆花缎大袖衣，眉目低垂，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听得萧泽宁唤他，抬头轻瞥他一眼。
杨淑仪与杨淑华生得极像，萧泽宁有瞬间的恍惚，但也只是瞬间。
“宁儿来了，在姨母这儿不必拘礼，坐吧。”
杨氏姊妹虽容貌相似，音色却极为不同。杨淑仪的嗓音将萧泽宁的思绪扯回。
萧泽宁坐到榻边，杨淑仪打量他两眼，掩唇轻笑：“今儿个怎的舍得不穿红色了？”
萧泽宁也笑，只是这笑里却藏着软刀子：“哪儿能日日都穿一样的，叫人瞧得腻烦。而且朕今日这身，是母后生前最爱的湖绿色，姨母瞧着好看吗？”
母后，姨母，亲疏立判。
按照大容礼制，萧泽宁该称杨淑仪母后的，但他却始终不曾改口。
杨淑仪与杨庭梧只当他是从前喊惯了，可昨日他说的那番话，他不唤杨淑仪母后分明是因为他晓得了杨淑华薨逝的真相，心中有怨。
“你母后喜欢的，那自是极好的。”杨淑仪不知昨日之事，只当萧泽宁是在同她话家常。
萧泽宁的笑意更深，他笑起来唇畔有两个小小梨涡，瞧着是一派的天真模样：“那姨母也喜欢？”
杨淑仪顺着他的话说：“是呀，姨母也喜欢。”
闻言，萧泽宁倏地敛去笑容：“那母后喜欢的父皇、皇后之位，甚至是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姨母也都喜欢？”
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打了杨淑仪个措手不及，杨淑仪从未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轻声唤他：“宁儿？”
萧泽宁冷笑：“姨母，此时此刻，您还要同朕演这一出母子情深吗？您真当朕是傻子不成？”
杨淑仪见状也明白过来，讷讷开口：“你都知道了？”
“是。”萧泽宁语气没有起伏。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姨母没有什么想要同朕说的？”萧泽宁的手在袖中悄然握成拳，骨节都捏的发白。
杨淑仪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姨母无话可说。”
话落，萧泽宁一拳砸在案几上。
杨庭梧之于他，只是一个有着舅舅的名头，却并无过多交集的人，是以知道真相时，他对杨庭梧是纯粹的恨。
可杨淑仪不同。
萧泽宁六七岁上，杨淑仪就入了宫。因着血脉亲情，她对萧泽宁很好。
杨淑华身体有恙，不能事事照料着萧泽宁，杨淑仪这个姨母便包揽了一切。即便后来她生下萧泽宣，但对萧泽宁却始终是视如己出的。
萧泽宁不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面对她。
他执拗地问：“为什么？”
杨淑仪不答。
他气红了双眼，恨声道：“姨母，你说若是阿宣生了凡心，朕当如何？”
“阿宣不会！”杨淑仪终于开口。
萧泽宁笑道：“皇权富贵谁不想要？姨母自己都想，如何就觉得阿宣不想？”
雪化了，洁白褪去，满地脏污。
萧泽宁远远瞧着梅花开得不错，想要折上一枝，带去坤宁宫。
走进了才发觉，红梅覆雪的景致虽美，可这风雪太大，红梅已是不堪重负，娇嫩的花瓣上被压出了深色的痕迹。
萧泽宁伸手轻抚梅花，心中暗暗叹息，谢清瑶的处境与这梅花又有何异。
不过，红梅无所依，她有。
他虽自认并非英主明君，但自己的妻子，他总归是能护得住的，定不会叫任何人损伤了她去。
这样想着，萧泽宁心里松快不少，仔细找了一枝无甚损坏的梅花，折了藏于大氅中，步伐轻快朝坤宁宫去了。
萧泽宁从外间进来时，满身寒气。
坤宁宫以花椒泥涂墙，又烧着煤炭，暖和得紧。萧泽宁由宫人伺候着脱去肩上披着的宝蓝色云锦面狐皮大氅，将手伸到熏炉上方烤火。
片刻后，觉着手不再冰凉，他才撒着娇拉过谢清瑶的手：“妧妧给我暖暖。”
谢清瑶无奈放下手炉，将他的手捧着。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柔嫩细腻的触感，萧泽宁满足地眯了眯眼。
“我今日去了流华宫。”谢清瑶一边给他暖手一边说。
萧泽宁听到“流华宫”三个字不禁皱了皱眉：“去那里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添不痛快。”
在郑立兴入狱之时，萧泽宁便要赐死郑无忧，但却被谢清瑶拦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她心善。只是郑无忧害她孩儿，总归也该自己尝尝永诀亲人之痛，如此方能解恨。是以谢清瑶留她至今。
“我是去给别人添不痛快的。”谢清瑶冲萧泽宁眨眨眼，说不出的灵动俏皮，丝毫不像那个杀伐果决垂帘听政的皇后。
两人说着话呢，萧泽宁的贴身太监张锦进来了。他向帝后二人行了礼，道：“陛下，杨国舅求见。”
萧泽宁看了一眼谢清瑶道：“我去去就回。”
谢清瑶点头，松开了他的手，亲自替他系好大氅，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手炉。
人言外甥肖舅，杨庭梧的长相与萧泽宁有六七分像，不过那一身精明强干的模样，却与萧泽宁很是不同。
因着他是国舅的缘故，宫人们对他格外奉承些，叫他在殿内坐着等候，还为他沏了盏热茶。萧泽宁到时，杨庭梧正端着松石绿釉菊瓣纹盖碗，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头的纹路。见萧泽宁进来，才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
萧泽宁待他行了叩拜大礼后，才含笑伸手去虚扶：“舅父不必多礼。天色已晚，不知舅父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杨庭梧却不起身：“臣请陛下废黜皇后谢氏！”
萧泽宁敛去笑意，略过跪着的杨庭梧，径直走向御座落座：“皇后乃一国之母，废立岂是儿戏。”
杨庭梧沉声道：“陛下！谢氏残害后妃，枉杀忠臣，实非贤后啊！陛下执意以谢氏为后，恐动摇国本！”
“残害后妃？”萧泽宁淡淡重复。
杨庭梧道：“臣听闻，今日皇后曾去过流华宫，之后郑氏便自戕了。”
萧泽宁轻笑，语气冰凉：“宫中之事，舅父倒是比朕还清楚。”
历代皇帝最忌惮的，便是前朝后宫相互勾结。
萧泽宁虽未发怒，但已然是不悦了。杨庭梧却丝毫不显慌乱：“小女今日入宫拜见太后，碰巧听到罢了。”
杨庭梧口中的太后自然不是萧泽宁的生母杨淑华，而是其姨母，杨淑仪。
杨淑华身子不好，诞下萧泽宁后便再无所出，杨氏为了固宠，又送了杨淑仪入宫。后杨淑华突发恶疾，临终前求先帝封杨淑仪为继后。萧泽宁即位后，奉杨淑华为惠懿皇太后，杨淑仪为庄敬皇太后。
“舅父与姨母倒是亲厚，”萧泽宁的语气辨不出喜怒，“不知朕的母后若是还在，舅父是否也能像对姨母一般对她。”
杨庭梧此刻终于有一丝慌神了，他抬眼去看萧泽宁，只见他这个草包外甥眸色阴沉，像是蒙上了一层乌云。
乌云下隐隐有霹雳划过。
“轰隆——”雷声乍响。
电光火石间，杨庭梧好似明白了一切。
他这个外甥并非是个败絮其中的，他比谁都聪明，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与谋算他全都知晓。
“陛下？”杨庭梧声音微微颤抖，尾音控制不住地上扬。
他此刻仍心存侥幸，劝慰自己萧泽宁确是个不学无术的，唯有如此，他才能稍稍心安。
可萧泽宁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舅父，朕知道母后是如何‘突发恶疾’的，也知道你为何频频让表妹进宫陪伴姨母。”萧泽宁一下下敲击着桌案，声音不大，但在杨庭梧听来，却有如恶鬼催命。
杨淑华虽身子一向不大好，但好歹有一众太医调养着，绝不至于突发恶疾，骤然离世。
她的死，以及她临终前为杨淑仪求封，都是杨庭梧一手安排的。
杨氏需要一个身体康健的皇后，一个得圣上看重的皇子。所以杨淑华必须死。
杨庭梧算计好了一切，却唯独没想到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萧泽宁。
起初他想，萧泽宁坐上那位置也好，一个资质平庸的皇帝，最适合成为外戚手中的傀儡了。可他没想到，萧泽宁会放权给谢清瑶，他的算盘落了空。所幸萧泽宁至今膝下无子，倘若他驾崩了，萧泽宣便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萧泽宣是杨淑仪所出，将将十七岁。
杨庭梧有一女，名唤杨安月，前不久才及笄，与萧泽宣年纪相仿。杨庭梧有意撮合二人，想做一门亲上加亲，借此巩固杨家地位。
这桩桩件件，杨庭梧自认为做的隐蔽，却不想早已被萧泽宁洞察。此刻被萧泽宁挑明了，他刹时面如土色，连忙伏地叩首。
萧泽宁却不欲与他计较：“舅父放心，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朕身上也流着杨家的血呢，朕不会动你。”
萧泽宁仍旧称他为“舅父”，但每一声“舅父”都像是在提醒他，他做过什么。
杨庭梧连忙磕头谢恩，萧泽宁又道：“至于皇后，朕只她一个家人了，舅父若是执意同她过不去，那便是同朕过不去，舅父可明白了？”
待萧泽宁回到坤宁宫已是戌时，本以为谢清瑶已经睡了，却不想她还在等着他。
见萧泽宁进来，谢清瑶对瑶琴道：“去将梨膏饮端上来。”
不消片刻，瑶琴端着一白玉牡丹杯来。
谢清瑶伸手接过，递给萧泽宁。萧泽宁却耍起了小孩脾性：“我要妧妧喂。”
谢清瑶无奈，只得端着杯子喂他。
“舅父此番突然求见所为何事？”谢清瑶问。
其实她心底隐隐有所猜测。
杨庭梧与郑立兴交好，当时郑无忧被封为良娣，固然是先帝的旨意，但这其中少不了杨庭梧的推波助澜。
而今她赐死郑立兴，又逼死了郑无忧，想来杨庭梧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她。
旁人如何参她她不怕，可杨庭梧是他的嫡亲舅舅，而他又是个极孝顺的。
萧泽宁随意道：“不过是听闻我近日贪图享乐，进宫劝诫一二。”
谢清瑶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但萧泽宁不愿说，那她便不问。左右萧泽宁是不会害她的。
次日，萧泽宁下朝后，换了身湖绿色暗花藤纹云锦长袍去了慈宁宫。
湖绿色他并不常穿，但却是杨淑华极喜爱的颜色。
“姨母金安。”萧泽宁对榻上坐着的妇人行了一记揖礼。
那妇人一身深青色缕金牡丹纹妆花缎大袖衣，眉目低垂，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听得萧泽宁唤他，抬头轻瞥他一眼。
杨淑仪与杨淑华生得极像，萧泽宁有瞬间的恍惚，但也只是瞬间。
“宁儿来了，在姨母这儿不必拘礼，坐吧。”
杨氏姊妹虽容貌相似，音色却极为不同。杨淑仪的嗓音将萧泽宁的思绪扯回。
萧泽宁坐到榻边，杨淑仪打量他两眼，掩唇轻笑：“今儿个怎的舍得不穿红色了？”
萧泽宁也笑，只是这笑里却藏着软刀子：“哪儿能日日都穿一样的，叫人瞧得腻烦。而且朕今日这身，是母后生前最爱的湖绿色，姨母瞧着好看吗？”
母后，姨母，亲疏立判。
按照大容礼制，萧泽宁该称杨淑仪母后的，但他却始终不曾改口。
杨淑仪与杨庭梧只当他是从前喊惯了，可昨日他说的那番话，他不唤杨淑仪母后分明是因为他晓得了杨淑华薨逝的真相，心中有怨。
“你母后喜欢的，那自是极好的。”杨淑仪不知昨日之事，只当萧泽宁是在同她话家常。
萧泽宁的笑意更深，他笑起来唇畔有两个小小梨涡，瞧着是一派的天真模样：“那姨母也喜欢？”
杨淑仪顺着他的话说：“是呀，姨母也喜欢。”
闻言，萧泽宁倏地敛去笑容：“那母后喜欢的父皇、皇后之位，甚至是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姨母也都喜欢？”
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打了杨淑仪个措手不及，杨淑仪从未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轻声唤他：“宁儿？”
萧泽宁冷笑：“姨母，此时此刻，您还要同朕演这一出母子情深吗？您真当朕是傻子不成？”
杨淑仪见状也明白过来，讷讷开口：“你都知道了？”
“是。”萧泽宁语气没有起伏。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姨母没有什么想要同朕说的？”萧泽宁的手在袖中悄然握成拳，骨节都捏的发白。
杨淑仪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姨母无话可说。”
话落，萧泽宁一拳砸在案几上。
杨庭梧之于他，只是一个有着舅舅的名头，却并无过多交集的人，是以知道真相时，他对杨庭梧是纯粹的恨。
可杨淑仪不同。
萧泽宁六七岁上，杨淑仪就入了宫。因着血脉亲情，她对萧泽宁很好。
杨淑华身体有恙，不能事事照料着萧泽宁，杨淑仪这个姨母便包揽了一切。即便后来她生下萧泽宣，但对萧泽宁却始终是视如己出的。
萧泽宁不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面对她。
他执拗地问：“为什么？”
杨淑仪不答。
他气红了双眼，恨声道：“姨母，你说若是阿宣生了凡心，朕当如何？”
“阿宣不会！”杨淑仪终于开口。
萧泽宁笑道：“皇权富贵谁不想要？姨母自己都想，如何就觉得阿宣不想？”
雪化了，洁白褪去，满地脏污。
萧泽宁远远瞧着梅花开得不错，想要折上一枝，带去坤宁宫。
走进了才发觉，红梅覆雪的景致虽美，可这风雪太大，红梅已是不堪重负，娇嫩的花瓣上被压出了深色的痕迹。
萧泽宁伸手轻抚梅花，心中暗暗叹息，谢清瑶的处境与这梅花又有何异。
不过，红梅无所依，她有。
他虽自认并非英主明君，但自己的妻子，他总归是能护得住的，定不会叫任何人损伤了她去。
这样想着，萧泽宁心里松快不少，仔细找了一枝无甚损坏的梅花，折了藏于大氅中，步伐轻快朝坤宁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