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什么场面呢?

    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一张圆桌占据大半的空间,烛光只有几点,发散的昏暗的橘黄光芒投射在三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明亮之时举杯同饮,暗下之后算计尽显。

    大当家裴熠,裴少阳始终含笑,勾人的桃花眼不加掩饰地将视线放在沈云瑾脸上,激动,兴奋,敬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眼里,最终都化成盈盈泪水盛在眼眶里,红在眼白中,不知道的,都要以为裴熠他喜欢沈云瑾了。

    而沈云瑾却如以往一般镇静,还品起了裴熠给他专门准备的茶水,不似在关山驿站时的皱眉,这次的他眉眼带着舒适清闲的放松。

    说来女娲造人时也真是不太公平,明明沈云瑾已经有了张好看的脸,可还要给他矜贵的气质,哪怕脸上已经惨不忍睹,却在看到他喝茶的样子时,还是要感慨一句好贵气。

    沈梨初:“你要找的故人就是他?”

    沈云瑾:“是,小时候我们曾一起念书,只不过长大就各奔东西,我留在上京,他来到了清河。”

    “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应该挺好。”

    不然裴熠也不能一眼就认出鼻青脸肿的沈云瑾。

    “奕川兄……”

    沈梨初按下沈云瑾伸过来想要彰显亲近的手,“诶,叫我沈大人,我跟你们才认识了几天?没熟到只称呼名的地步。”

    裴熠冷嗤一声,很是不满沈梨初对待沈云瑾的态度:“不过一个七品的县令,架子挺大。”

    沈梨初也不恼,只是起身向他们作揖道:“是,我不过一个七品的县令,哪儿有资格和你们二位平起平坐,坐在一处谈事?在下这就走,不叨扰二位了。”

    “裴熠你闭嘴。”沈云瑾拦住沈梨初的去路,将她按回了座位:“沈某在这里给沈大人赔个不是,确实怠慢了大人,只不过事情发生太过突然,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少阳,不然我决计不会将大人牵连进来。”

    “……”

    沈梨初低垂脑袋,轻抿了一口茶水,这是这几个时辰她喝的第一口茶水,在进嘴的那一刻就弥散出特有的茶香,沁人心脾,口感有点像她爸爱喝的蒙顶石花,在古代,这茶可是贡茶,只有皇宫里能喝到。

    裴熠远在清河,却能弄到这样的茶,沈梨初不着痕迹看了眼裴熠,记得之前王青海说过,大皇子监国后,除掉三皇子的亲信,其中裴将军裴家被诛九族。

    若裴熠的裴是裴家的裴,那他手里能有贡茶也说得过去。

    而裴将军肝胆英雄,肯定有自己的亲兵,能用这些亲兵的必然只有裴家人——那外面那些山匪的身份,可就不简单了,说不定就是那些亲兵伪装。

    沈梨初想到这里,在心里冷冷嘲笑了自己一下,能弄到燕京的武器的山匪,身份能简单到哪儿去?她还是太年轻啊,没有第一时间悟出沈云瑾当初对她试探的言外之意。

    那是在试探她有没有才能吗?那是在试探她对燕京的态度,有没有想要养兵的心啊。

    裴熠隐匿于凤栖山,用燕京兵器做掩护,这样若是大皇子派人搜山搜到他们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的打压一下,毕竟大皇子巴不得整个梧阳都被燕京占领,他甚至可能会推波助澜帮一把这埋伏在凤栖山里的“燕京伏兵”,名正言顺的丢掉这座城。

    裴熠潜伏在这里必定是等待一个复仇的时机。

    他们是想要谋反——沈云瑾一开始的目的也必然是此。

    这样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不是沈云瑾一开始就算计好的。

    “那沈兄觉得本来会在哪里遇见裴兄?”

    沈梨初抬头时,看向沈云瑾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到让沈云瑾心下莫名一沉,慌乱了神,竟有些不敢回应沈梨初的眼神,只是看着自己把玩水杯的手,许久之后才道:“自然是清河县内。”

    “原来如此。”

    “沈大人心里想必对我们要做的事已经有了些头绪。”

    “沈兄,这话可不对。”沈梨初身子后仰,舒舒服服地躺在椅背上:“我这人不爱动脑子,对你们要做的事没有一点头绪,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我真是一点都猜不到呢。”

    对于她那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装傻的样子,沈云瑾倒是不恼,就连之前看不惯沈梨初装腔作势的裴熠,也撑着脑袋饶有兴致看向了沈梨初。

    “怎么?”

    沈梨初用下巴指了指裴熠:“你这幅表情可跟你刚刚的样子不太一样。”

    裴熠不带任何恶意地打量起沈梨初,“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明目张胆的装傻充愣。”

    沈梨初故作心疼:“哦天呐,那您见过的世面还真是少呢。”

    裴熠:“我见过的世面少?你可知我是谁?”

    沈梨初讥笑道:“你是谁又如何,往日里你再如何风光无限,也与现在只能躲在山里掩藏身份当个山匪的你无关。”

    裴熠哑口无言,沈云瑾也愣愣看着手中的茶杯,房间再次归于寂静,但这次的寂静里多了压抑和沉重。

    从高处跌落是什么感觉呢?

    最开始的时候是茫然无措,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可当现实的巴掌甩在脸上感受到疼痛的时候,才只能接受,原来自己真的已经一无所有,那不切实际以为还能恢复身份的幻想彻底破灭。

    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是害怕,是为了不让自己狼狈的一面展现出来而被迫长出尖锐棱刺来保护自己的无奈,是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身份还要强撑着走下去的疲惫。

    裴熠只会比她更惨,因为他还要去面对从前藏在暗处的尔虞我诈,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最痛彻心扉的恨意,可她,好歹得到了一颗健康的心脏和一个相对体面的身份。

    一盏茶的功夫。

    沈云瑾站到沈梨初的面前,恭恭敬敬向沈梨初行了一礼,“以强硬之姿将沈大人留下,确实是沈某有错,望沈大人勿要怪罪。”

    这一礼端端正正中又有些僵硬,作揖的手停半空,明明头是低垂的,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窘迫,甚至让沈梨初无端生出了自己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反派,硬是要让男主给自己服软的感觉。

    可明明是他们先用兵器威胁她,将她困在了这间小屋里。

    “从见面到现在,还未向沈大人正式介绍自己。”

    沈云瑾说:“我乃上京沈国公家养子沈云瑾,曾受裴将军救命之恩,故而暗中谋划为裴家翻案,可谁知因错信他人,导致翻案一事传入大皇子耳中,我怕连累沈国公一家,便与他们断绝了关系,逃离了上京,来清河寻少阳。”

    “而少阳是裴将军的嫡长子,当年裴家被诛九族时,将士们拼死,也只救出少阳一人,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少阳一同商讨为裴家复仇一事。”

    “我和少阳要谋反。”

    压抑克制的情绪带动着语气显得微微颤抖,可暗藏的坚定又让那看似马上就要碎掉的声线变得慷锵有力。

    “大皇子厌恶曾为三皇子封地的梧阳,因而整个州城以及州城管辖的县城都没有安排人手,是躲避三皇子眼线的最好地方。”

    沈梨初正了身子,“你们让我助你们将清河作为你们发展势力的根据地?”

    “是,这里有铁矿脉可做武器,也有商道做资金来源,更不会被大皇子的人发现,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而我们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留在清河的身份,这件事只有沈大人能做到。”

    确实如此,清河现在,可是她说了算。

    与他们合作,对自己来说百利无一害,她可以借用裴熠的兵拦燕京的火力,还可以用沈云瑾的钱建设清河,如若日后他们谋反成功,自己就是开国的功臣,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

    这是一场豪赌,成王败寇只在一瞬之间。

    沈梨初笑问:“我能得到什么?”

    “裴熠手中有一万精兵,可听你调遣。”

    “县内也有官兵,虽能力比不上精兵,但抵抗一阵也足够。”

    “那不知沈大人还想要什么?”

    沈梨初笑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灿烂的笑容里显然带得不是好意:“若我说事成之后我要当皇帝呢?”

    裴熠大笑起来:“你还真敢说啊。”

    “你们因为灭门之仇谋划谋反,那反了之后呢?大皇子肯定活不了,剩下的几位皇子可比大皇子还要无能败家。”

    沈梨初看向裴熠:“难不成谋反之后你去当这个皇帝?”

    “自然不会,裴家满门忠烈,我若是做了那皇帝,死后没脸去见裴家先辈。”

    沈梨初又看向沈云瑾:“那你会吗?”

    沈云瑾:“……不会。”

    “既然你们都不会,我做个皇帝怎么了?改朝换代这种事你们不愿意,自有人愿意。”

    “沈大人一定要如此?”

    “自然。”

    剑出鞘的铮鸣响彻房间,冰凉的触感贴在下巴,再近一点就要刺进脖颈。

    “怎么,谈判不成就要灭口?”

    沈梨初毫不惧怕地盯着沈云瑾:“谋反之事一旦失败,便是死罪,我若是帮了你们,就是将我的性命交在你们手上。”

    “可我们很熟吗?见面不过几天,你们敢说很信任我?反正我不敢说。既然互相不信任,那没有让我心动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以命相助你们复仇?”

    “喻之兄,你说呢?”

    她赌沈云瑾和裴熠没有别的路可选,非她不可,赌这场贫穷的谋反最终能够成功,至于那皇帝的位置……

    被困家中二十年,怎么可能还会让自己在困进那皇宫里无数个二十年?

    她只想她在这里的人生激烈,绚烂,哪怕最终只如昙花一般,艳丽那一瞬。

    “做皇帝都不算有野心,不知道在奕川兄眼中,什么才算有野心?”

    明争暗斗的氛围在沈云瑾的轻笑里碎了个彻底,三人相顾无一言语,默契同时举杯,在对视之中一饮而尽。

    谋反的小船载着三人在起伏的水面随势远去,心中的仇恨和向往的自由会指引他们驶往终点,结果如何全看天命,他们只负责将锋利的长剑指向那腐朽破败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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