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笑意逐渐淡去,那枚羊脂凤衔花玉被他紧握在手心许久,此刻再摊开指节发白的手,掌心已密密麻麻的全是汗。

    他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枚羊脂玉,放在一起,冷漠的看了许久。

    龙含珠,凤衔花。

    这,本就是一对。

    曲径通幽之处,竹青色弹墨锦袍旋身凌于半空,手中银剑洁白通透,如夜间的月华,闪烁着璀璨的流光。

    铮铮剑鸣惊空,挥舞出一道道凌厉夺目的剑气,带起衣袂翩跹,与一片青翠相交融。

    半晌,他足尖落地,反手将剑执在身后,翩然离去。只留背后簌簌竹影摇曳,日光透过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男孩约莫八岁,练完剑后按照以往的惯例回书房研墨习字。方将剑放在剑架上,却发现身上玉佩不见了,蓦然一慌。

    若是寻常玉佩,倒也不必自己大费周章亲自去寻。可那毕竟是家中祖传的羊脂龙凤含珠衔花环佩,若真遗失不见,少不了几个月的责罚。

    他眉头微蹙,转身出屋。

    循着记忆一路找去,走过廊下,行过庭前,穿过石路,路过堂屋。眼中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心如同被乱线纠缠,步伐也跟着凌乱起来,无声无息的蔓延全身。

    最后来到了那处竹林。

    正值仲夏,万物繁盛之际,竹林深处也是绿意盎然,入眼皆是生机。

    方才练剑时,剑意斩落大片新绿,细细簌簌落在地上,好似整张竹叶纹织绒绿毯。

    此时一只小小的粉色身影正团在上面,软香白润的小手捧着一块比她掌心还要大的玉佩,像个毛绒兔儿一般,垂着小脑袋,一动不动的,着实可爱的紧。

    一脚踏上去,左浔便有些后悔了,伴着窸窣的声响,绿叶化作一滩春泥,惊扰了自我沉浸的小人儿,抬起莹白无暇的脖颈,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向自己。

    她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似的一闪一闪,在如玉般通透的小脸上投下阴影,手却暗自悄悄的把那方玉佩藏到了身后。

    左浔欢喜极了,族中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他与书剑作乐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终于有了个玩伴,而且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

    他身量比她高太多,走到跟前,小小的粉团儿完全被笼罩在他身影之下。

    她藏在身后的两只小手一览无余,堪堪握住玉佩的一半,仰着小脸与他对视,看起来无辜极了,好像自己要和她抢似的。

    左浔不会和她抢,不过也和抢差不多了。他克制住那不自觉上扬的嘴角,伸出一只手来,“那是我掉的,给我。”

    谁知这粉团儿撅起小嘴,眉毛挑的飞高,差点钻头发里去了:“这是我捡的,不给。”

    这哪里是无辜,简直是无赖啊。

    左浔当即正色,和小粉团讲起来了道理,“这里呢,是我的家,你在我家捡到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给我吧。”

    和无赖讲道理,自然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在你家就是你的嘛?”

    小粉团儿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那我也在你家,我也是你的吗?”

    说完,便迈着小短腿跑开了。

    左浔怔然。

    快要跑出竹林的时候,她扭过头来,逆着光伫立在那儿,好像在等他追过来。

    看他动了一下,高兴的抬起嫩藕般的胳膊,挥了挥手中的玉佩:“来追我呀,追到了我就给你。”

    脚下的步伐生风,粉团儿摇摇晃晃的往前跑着,挥舞着小胳膊,带动上窄下宽的水莲纹锦衣袖在空中来回摆动,活像一只在地上蹦蹦跳跳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肥扑棱蛾子,

    还是个粉色的,左浔心道。

    平整开阔的黄色泥路上间隔一段距离就铺了一块圆形石板,前面的粉团儿卖力的迈开小短腿,精准无误的跳在了每一块石板上,哼哧哼哧的撒丫子狂奔。他眉眼都笑弯了,也学着亦步亦趋的踩在那略粗糙的石板上。

    忽然他瞳孔一缩,急忙喊道:“别跑了,快停下。”

    再往前一步就是笔直向下的石阶,小粉团儿双脚站在最后一块石板上,身子一扭,往右侧的鹅卵石路而去,闪进了月洞门,不见了踪影。

    左浔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她是真听话没再跑了,气的是人却一刻也没停。

    穿过月洞门沿着曲折的石路往前走去,便见竹亭下桃李枝桠斜映,二老人席地对坐闲饮茶。

    “阿翁阿翁,茶茶捡到了块玉佩!”小粉团儿扑进棠苎襕衫老人怀里,扬起了那攥着玉佩的手。

    棠苎襕衫的老人伸手去拿,小粉团儿立马放下了胳膊,将玉佩捂在自己怀里愣是没让老人碰着边儿,老人气的直吹胡子。

    一旁身着海松色氅衣的老人,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温匀兄,这是我玄孙左浔的玉佩。”

    “祖父,”左浔站在亭下,躬身作揖道:“拜见温老前辈。”

    温匀望见亭下人如青竹,气质矜贵出尘,面容清绝犹如晴光映雪,当即赞不绝口,声称谁家女孩儿有幸能嫁入左家,作了左岸的孙媳儿,简直是八辈子攒来的福气。

    溢美之词如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左岸被这涛涛洪水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赶忙端起身侧的茶盏压压翘起的嘴角,一时间竟忘了这杯子里是新添的滚水,左岸被烫的鼻子眼睛嘴巴都粘在一起了,当着众人面,又不能喷出来失了个人风度,只好囫囵吞下,从舌根往下,一直烫到胃里。

    温匀夸赞之余,还不忘提醒怀中的小人儿归还手中的玉佩。

    怀中人没了动静,温匀顺势将孙女儿从怀里捞出,捏住她柔弱瘦小的肩膀:“好孙女儿,这是怎么了?”

    温茶低着头,死活不让老爷子看自己的脸。

    到底是亲孙女儿,一个轻微的举措便叫温匀洞悉了内心。

    温匀看着孙女儿毛绒绒的发顶,小声询问道:“可是喜欢?”

    温茶忽的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好似初升的朝阳,溢出了耀眼的光芒。

    温匀有些为难的看向左岸,左岸捻起袖子擦了擦眼眶里被烫出来的泪水,对着小温茶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小娃娃,这玉佩可是我们家祖传的定情信物,意义非凡,可不能给你,除非~”

    左岸右手抚起胡子,笑呵呵道:“除非,你能做给我家浔儿当媳妇儿。”

    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温茶抬起头,自己的阿翁,对面的老头儿,还有一旁的侍女奴才们,就连亭下站着的小哥哥也在闷笑,脸都憋红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丢人至极的事情,所有人都在笑她。眼中顿时模糊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的从脸上滑落。

    没有一丝犹豫,她捧着那方玉佩,哼哼唧唧的走到亭下,把玉佩递给了左浔,然后闷声不吭的回到温匀怀里,靠着温匀的胳膊愣愣的发呆。

    阳光透过叶尖的缝隙,洒在她软嫩弹滑的脸上,她侧着脸,左浔看到了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还有挂在她黑长睫毛上的小泪珠。

    左浔犹豫了一下,低头指尖微动,那手中的玉佩便分成了完完整整的两半,走进亭中。

    小温茶还在恍惚,周遭突然暗了下来,她向源头望去,只见亭下的哥哥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手里正拿着一块玉佩,又向她递过来一块玉佩。

    一半龙含珠,一半凤衔花。

    左岸望着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开怀大笑道:“看来我家浔儿,对你家孙女儿有意思呢,温匀兄,你看这如何是好啊!”

    温茶看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左大爷,目光转回了左浔的手上。

    那枚暖白色的羊脂玉,镂雕着一只衔花的凤凰,被托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好看极了。

    温匀也哈哈大笑起来,望着还杵着不动的小人儿,轻轻拍着她后背,在耳边循循善诱:“浔哥哥看你喜欢,要送一半给你呢,快去拿呀!”

    温茶犹豫的偏过头来,那眼神好像在问:我可以拿嘛?

    “不是很喜欢嘛,赶快去拿吧。”温匀摸摸她的发顶,吓唬道:“不然哥哥可就要不给你了!”

    温茶像受到极大的鼓舞一般,往前迈了一步。

    指尖碰到掌心的那一刻,左浔托着的手轻轻一颤,她软乎乎的小手也停顿了一瞬,然后稳稳当当的将玉佩握在手心。

    左浔收回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一遍遍回味残存的余温。

    头状似不在意的撇向一边,却悄悄红了耳尖。

    温茶退回脚步,半张脸埋在温匀怀中,半张脸羞郝的看向左浔。

    恰逢左浔回首,二人视线在空中相遇,相视一笑。

    后来,当左浔在孤身在冰冷的宫殿睡去,还能梦到那一天。掌心的余温支撑起冷硬的心,犹如无尽深渊的一盏灯火,让他残喘至今,一步步爬上高位。

    ……

    伙计欢欢喜喜的抱着食册出了门,温茶才想起来没给宋厘点素食,赶忙起身追了上去。

    一出门便听即墨在一旁开口:“主子已经先行离开了,吩咐属下待您用完膳,便护送您回京。”

    闻言,温茶愁苦的坐回座上。

    离开这么久了,确实也该回去了,只好应了声:“嗯,送我回梵音寺吧。”

    只是回去容易,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梵音寺屹立京城远郊的钟山之上,背靠重岩叠翠的连绵山峦。

    山脚三千阶石梯向上延伸,通往寺庙普渡门。寺内设四楼九殿,皆由红砖琉璃瓦铺就,高大巍峨。

    梵音寺百年间香火不断,后院有居士林专供香客休憩修行。

    居士林南苑的白莲居内,青衣女子将三根点燃的香插在了观音像前的香炉里,虔诚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家小姐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另一青衣女子靠在桌上冷嗤道:“一天到晚的拜拜拜,拜了这么多天还不见有个消息。要我看,求神不如求己,我这就出去将人找回来算了。”

    “你要去哪儿?夫人叫我们待在这儿啊。”她起身挡住向外走的女子。

    “你少管闲事,我不过一日不在,你便让小姐叫人掳了去。”她格开女子阻拦的手,拉开了屋门。

    一身着粉衣的女子站在门外,巧笑倩兮:“霜落,霜降,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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