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带你拦了辆小三轮,一路七拐八绕的。三边坡的东南亚风情很浓郁,街上随处可见民族服饰。穿裤子和西式裙的大都是外族人。大姐要去的目的地似乎不怎么发达,小街小巷纵横交错,建筑低矮,规模像个小县城。

    一路还换乖了好几辆摩托车,人力脚蹬车。不仅连你头晕目眩,连熟门熟路的大姐一下车也撑着太阳穴叫道:“哎哟哟,这一路七颠八颠的,我天灵盖都要颠出来了。”

    她带来你的地方和大厂没半毛钱关系。眼前一座水泥二层小楼,驴粪球儿外面光,只有正前方墙壁上下贴了浅棕黄的瓷砖,左右两边和背后皆是光秃秃的一层灰水泥。这种顾头不顾腚的墙面装饰看来不管在哪个国家,哪块地域,都是相通的。因为人性是相通的。

    “地方看起来是小了点,但也确实是一个厂。”大姐解释道,“虽然是小厂,但是钱一样不少挣。”

    小楼连着一座院子,院子门是一扇大的铁皮,因为太薄了,拍起来“咣铛咣铛”,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大姐拍得很有节奏,你默数了一下:三长一短。像是简易的暗号。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胖胖的男人。此地底层民众缺衣少食,胖子不多,这个当地的男人却是例外。他身着“笼基裙”,脚上夹着一双拖鞋。当地人的标配打扮。

    大姐和男人没有说话,只过一过眼神,点了点头,领你走了进去。

    穿过院子走进屋里,是个开阔的大厅。确实有个小厂,在进门的右手边。一圈妇女围着流水线站着,给散装食品装袋,封口,打包。

    你像是个贵客,被请到楼上去。楼上是正常的两室两厅,模仿吊脚楼刷成竹片黄。一个案几上摆着一个长细的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株孔雀尾。像监视的眼睛。

    这样的装修摆设在当地是个富户了。远不是这个散装食品小厂子可以挣到的钱。

    大姐把你安排在沙发上坐着。进来一个女人,像是女主人,给你沏了茶,还拿了水果拼盘。这样的待遇不大可能是招聘工人。

    “你先在这坐着啊,我下去给你办进厂手续。”大姐招呼着和女主人一起下了楼。

    不一会,你悄摸摸地尾随着她们也下了楼。

    大姐和女主人在一个小茶室里说话。你装作找厕所的样子左右乱窜了两步,估摸着万一遇到男主人或是车间里的女工,你就背台词: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这个小丫头值大钱了。”大姐跷着二郎腿,指间夹了一根烟,“陈会长最近结交了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的小儿子你说好色吧,又专好一种,听说就喜欢排骨女人,最好上下一般长,瘦得像根柳枝条。”

    女主人道:“三边坡当地瘦女人一抓一大把,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又不稀奇。倒是馒头一样白胖的,不怎么好找。”

    “所以说啊,要往巧里找。”大姐抖抖烟灰,一杆老烟枪,“你看这小丫头,瘦是瘦,但是不像当地人黑,皮肤白。穿衣打扮呢,又有点小奇小怪的,俏皮。人也机灵,没那么呆。”

    “小公子那里选妃似的,一大把子合他胃口的女人任他挑。不管怎么说,我先带她去见见。若是看上了,咱俩以后横着走。要是没看上,这地多着呢,卖多卖少都是卖。”

    你半蹲着偷听,腿都麻了。对偷听到的内容并不意外。你是一个智力正常的成年人,如果你有进厂做流水线的梦,国内厂子没门槛,犯得着来这平行世界赤贫混乱,没什么支柱产业的边境找罪受么。何况无数经验证明,进厂是发不了财的。不仅如此,当牛马拿死工资的正经工作都发不了财。

    你原本的打算是“深入”某一违法犯罪的窝点,举报给当地公安,做一回英雌拿笔奖励。假设中途碰上个“道上大佬”指定的悬赏犯,例如沈星,你稍稍透露点消息,就真的发大财了。

    在但拓的保护下,你对危险知之甚少。这盘丝洞,是你自己走进来的。

    对完买卖帐,大姐回到二楼。她一进房间,跷起脚把身后的门“咣”一声关上了。

    “妹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大姐开门见山。做惯坏人的人在长久的“斗智斗勇”中都有了些反侦察的能力。

    “你不是缺钱么,想发大财?”大姐循循善诱。

    你点点头:“是个人都想发财。我承认,来这里是想先搞电诈,捞偏门的……”

    大姐一拍巴掌,打断你:“哎哟,那不就结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叫不谋而合。”

    “与虎谋皮。”你腹诽。

    “妹妹啊,我看你一定是大城市里的人。嘴甜人机灵。你要是被那将军的小公子看上了,高低也得是个小夫人,下半辈子享不完的福。”

    “我老家是小县城的。大姐,你太看得起我了。你不是说竞争对手挺多的么,我一无美貌,二无才华,只‘投其所好’占个瘦的便宜。多半,竹篮打水一场空。”

    “咱们先去看看,过个场。”

    “好好好,先去看看。”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是我好饿啊!大姐给我点个外卖呗,我没手机。”

    “饿了?下面厨房有饭,我让老板娘给你热一热。”

    “我住的旅馆下面有一家面馆,我几乎天天在他家吃。你懂得,家乡的口味。大姐,你行行好,帮我点一个呗。吃饱喝足再去战斗。”

    你报出一串手机号码,大姐一个一个按数字键。电话一通,那头响起但拓的声音:“喂——”

    没等大姐开口,你抢先对着手机嚷:“老板,昨天在你家吃麻辣串,竹签子戳到我的嘴了,流血了,流血了……”

    大姐溜你一眼。你马上接着说:“今天我再点个外卖,你多给我加点牛肉呗。”

    但拓从善如流:“我先说声对不住。等见了面,一定给你赔个罪。今天这外卖是送到哪?”

    你看向大姐,把主场让给她。大姐对着手机报了个地址——进了盘丝洞,还怕你长翅膀飞了不成。

    可不到二十分钟,女主人就上楼来催促:“现在必须走,那边等得急。”大约是知道大姐已做通你的工作,女主人说话也敞亮了。

    “我面条还没到呢!”你慌张起来。

    “哎哟,妹子,要是被将军的小公子看上了,吃香喝辣,谁还在乎这点面条。”大姐伸手来捉你。带着点威胁的意思。

    你被大姐和女主人左右架住,拖着你向外走。胖男主人早早候在外面,发动一辆皮卡车。他们久经拐卖的沙场,早就练就了一套驯服猎物的本事。心肠也是铁石。

    你一只脚顶住皮卡车门,做最后的挣扎:“救——”随即被胖男主人捂住嘴,按着你的头塞进车里。

    你绝望地看着皮卡驶出院子,踏上陌生的路。向着地狱的方向。你手脚冰冷,和你的心一起沉到池塘里。你来到这个平行世界满打满算七十二个小时,也是才醒悟,哪怕有但拓护着你,这里也远不是什么游乐园。森林里有“捕兽夹”,三边坡处处藏着“捕人夹”。人家拿你当个人,你就是个人;人家不拿你当个人,你也就是只动物。

    你表现得认命一般,很乖巧,也不再乱动。大姐和女主人放开对你的挟制。

    一辆丰田皮卡迎面驶过来,擦过你们的车。你认出那是但拓的车。突然你脱下一只靴子,从开着的窗户使劲扔出去,砸到了皮卡的引擎盖上。丰田皮卡紧急刹车,一个尖啸的甩尾,掉头来追你的车。

    女人打架爱扯头发,女主人抓住你的头发向后一拽:“臭丫头,想死啊!”

    你疼得尖叫一声,对着她的脸就是一记乱拳。“啊——”女主人闷哼一声,捂住鼻梁。大姐伸手来掐你的脖子,你狠命一撞,把她撞到车门上又弹回来,惯性带着你们仨向左一面倒。

    后座的女人打成一团。驾驶座的男主人急得直冒汗,但又撒不开手去帮忙。后面还有凶猛的追兵,看架势是要把他活撕了。

    但拓猛踩油门,撞上前车的尾部。两部车里的人俱是向前一晃。论车技,但拓技高十筹,追尾后赶上前车,斜着逼停了它。迅速下车,拔枪,拉开前车皮卡的车门,先把大姐拽下来,再把夹心饼干的你单手抱下来。

    但拓把你塞进自己的丰田皮卡后,反身走到前车驾驶室,手中的枪抵住男主人的太阳穴。他呼出来的气都带着呛人的火药味。

    “别杀我,别杀我!”男主人举着双手,抖如筛糠。

    丰田皮卡的副驾驶位上,和但拓同来的细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时间了,但拓。先放他们一马吧!来日方长嘛!”

    但拓沉默片刻,抬手一枪托砸在男人脸上,在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嚎中,回到车里。

    你的心“砰砰”直跳,惊魂未定。等但拓启动皮卡,带着你离开这个是非地时,你也恍然如梦,觉得不真实。但拓不理你。你想,如果换成你,多半也是不会理的。

    这是你和细狗第二次见面。或许是知道你将要从哪来回哪去,不会像沈星一样和他“争宠”,这次他对你格外和颜悦色:“你胆子还挺大,我们来晚一点,你就被卖了。看你也没哭没叫的。”

    “那我现在哭给你看,叫给你听还来得及么?”

    细狗被你逗得笑起来,堆起满脸的褶子,对但拓说:“你老婆怪好玩的。”

    “吱嘎——”但拓一个急刹车,无视撞到头的细狗,说:“不是老婆,是妹妹!”

    “好好好,”细狗双手做投降状,“是妹妹,妹妹。”然后小声咕哝了一句:“死鸭子嘴硬。”

    但拓强调的这句“妹妹”,像金属划过窗玻璃,留下一条深而长的痕迹。而你的心就是这块窗玻璃。你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僵的,而打破这种气氛的,是从两边道路夹击过来的吉普车。

    但拓懊恼地拍了一把方向盘,猛踩油门,皮卡箭一样飞出去。

    “别急嘛,”细狗说,“你先甩掉他们,然后带这小丫头走路去。车我来开,引开他们。”

    “就算被追上了,我是猜叔的人,他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銮巴颂要的是这个小丫头,又不是她的尸体。也不是我们的尸体。”

    细狗难得逞一次英雄,简直天方夜谭,你追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和銮巴颂扯上关系了?他不是□□老大?”

    “妹妹啊,”细狗在座位上侧过身,问你,“你来的时候躲在那个树林里,有没有见过貘?”

    你摇摇头:“我是在找貘,为的是实现一个愿望。但是我根本没找到。神兽,神兽,神出鬼没的,我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说找到就找到。”

    “可是有人说看见你和貘在一起。而且这个貘和普通貘不一样,就那种,身上带颜色的。神得很。然后銮巴颂知道了,想把你抓去问问貘的下落。”

    “你以为小食品厂的两男一女人贩子是真的想把你卖了?不是哦,是要把你送到銮巴颂那里去。”

    “啊——”你对怎么来到这个平行世界的,一无所知。细狗的话让你犹疑了,难道真的是貘把你送来的?

    “那我们现在去哪?”

    “送你回去。”但拓终于对你说话了。

    车停在森林的山下。但拓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把你抱下来。

    “我自己能走,又不是残疾。”你挣脱开但拓的怀抱,左脚一踏到地上立即缩了回来。你忘了,你少了一只鞋。但拓重新打横抱起你,向山上的森林走去。

    “哎哎哎——等等,鞋子我捡回来了。”细狗叫住你们,把你的那只鞋子扔给但拓。但拓随手接住,但并没给你穿上,而是拿在心里。

    进入森林,天色陡然暗下来,气温也低了,一阵阵的凉丝丝。

    七十二小时能不能爱上一个人?你心乱如麻,胡思乱想。有句话说乍见相欢,不如久处不厌。七十二小时爱上的爱情来得浓烈,去时也一定决绝。长相守,长相守,长久的厮守是细水长流,而这一重点,是你和但拓根本不具备的——你在他的平行世界,他在你的平行世界。王母划下的银河,隔开了你和他。

    你忽然欠起身,双手紧紧搂住但拓的脖子。

    但拓像来时的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森林里探路,被你猛然一抱,又遇上一个小斜坡,踉跄之下,抱着你滚了下去。停止时,但拓尝试着垫在你的身下,而你却一个翻身,垫在他的身下。等他回过神,才发现压在你的身上。

    “妹妹,”但拓拿手去擦你汹涌的眼泪,“你怎么哭了?”

    你哭得更凶,泪水顺着太阳穴淌下去,像极小极小的迷你景观瀑布:“别再叫我妹妹了,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了。我这就回去,你不必为难。”

    “这几天谢谢你!给你添了好多麻烦,闹得鸡飞狗跳的。对你的生活多有打扰,对不起……”

    “妹妹——”但拓低头吻你温热的脖子,但又不敢深入,怕他的胡茬扎到你,“妹妹,我不能,妹妹……”

    “叫你妹妹是提醒我自己,我不能……如果我对你做了什么,就要对你负责。可是,我保护不了你……所以,我不能!”

    “妹妹,你是我从虚空中拉出来的。是我的一个梦。我不想从梦里醒过来,但是又必须醒过来。”但拓拿枪拄地,像□□剥离切割,带着极大的痛楚从你身上起来。

    他把你从地上拉起来,再向前一推:“我好像看到貘了,它能带你来,也能带你回去。快走!”

    你也看到了那道光,像桃花的颜色。

    此时,你莫名地想起看过的一篇文章——桃花是朵艳丽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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