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雾气渐渐浓了,从这岸已经看不清对岸的灯火,沅江上来往的船只也变成了模糊的黑影。

    邵岁颐裹紧披风,抬头看着靠岸的那艘货船。

    以当下的技术水平看来,那是一艘巨轮,甲板之上最顶端有七层之高,仿佛一座小山头。外表虽不如皇家的游船、贡船华贵,却吃水很深,想来载重不少。

    想这船上热闹的时候,容纳百人也绰绰有余,只不过现在虽然灯火通明,却空空荡荡。

    “殿下近几日总在山上、宫观中,我猜殿下还没来看过这船,便叫船主空出来一晚,独独请殿下来赏玩。”上官妍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拍了拍手,船便放下了舷梯。

    “这就是玉兰船?”

    “是,打南边来的,是内河中能行走的最大的船了。”

    这船进京自然要报备,邵岁颐也知道这事,只是确实没工夫亲自过来看看。

    “这商人是为祭典特意赶来庆祝的,在江南富甲一方,数十年珍藏打造这船,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供皇家赏玩也是够用的。商人也有心上贡,只不过如今那边的状况……这般新鲜去处,错过可惜,这不,我私下请殿下来看看,绝不教外人知道。”

    怪不得,上官妍请自己的时候神神秘秘,只说时间不能再拖,否则,邵岁颐只想再好好休整两日,哪想出门游什么玩。

    邵岁颐不着痕迹地瞥了上官妍一眼,明知道母皇还在病中,却叫自己出来享乐,是觉得长公主真是无情无义之辈吗?或是嘴上说着保密,却打算好了要捅出去,摆自己一道,问一个不忠不孝之罪?

    不过她计划对了,邵岁颐无论如何也有应邀。

    自己很有心探究她的意图,这就算是个陷阱,对自己危害并没有之前的那么大,又能试探出这人乃至太傅对自己的态度,邵岁颐衡量之下,要冒这个险。

    邵岁颐抬脚朝舷梯走去,上官妍嘿嘿一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我就知道殿下会感兴趣,南方可是地丰物美的去处,船上一个天神雕像,通体都是一整块玉晶雕成,足有两人高……”

    话音未落,随着两人踏入船舱,挑高的中庭最高层的围栏上唰地撒下漫天红绸,金花玉屑闪烁其中,奢靡富贵至极。

    那中庭涉及巧妙,并不是常见的四方,而是八角的样式,每一层的八个角上探出一只精巧的瑞兽,口衔铃铛,随着开船的晃动细细作响。

    “嘶——这可真是……”上官妍将“销金窟”三个字咽了回去。

    丝竹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在堂中相互呼应,却又不显得杂乱,只会相得益彰。幕帘后,有人开唱:“霜白夜凉月出东,珠帘漫卷灯花明……”

    邵岁颐循声望去,却见一男子从描金屏风后走了过来,微微一笑,朝二人行礼。

    “这……你带我来花……”邵岁颐压低了声音冲上官妍吼道。

    “不是不是,”上官妍连忙扯她的袖子,“这玉兰船老板是位奇男子,是正经商人。”

    “哈哈哈,”那船老板应当是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一笑,“玉兰船上也有好酒美人,不过,只能陪客人饮酒唱曲,并不……”

    他挑挑眉:“但若是他们钟意了哪位客人,我也不会阻拦。”

    邵岁颐尴尬地咳嗽:“当真对不住老板了。”

    “无妨,当世人总觉得男子不能撑起这么大的生意,也许在下确实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吧。不过现在还早,殿下就不想先看看我这里的奇珍异宝吗?”老板淡淡微笑。

    “好。”邵岁颐忍住摸鼻子的冲动,随他进了侧厅。

    大到堪称水池的白瓷缸,一群蓝牡丹龙锦鲤戏着水。

    “他这里是有几样稀罕东西,不过新巧在将这些玩意都放在一艘巨船上,有曲有香,翻着花样给人看。要真论起好东西,皇家什么没见过。”上官妍也有些累了,朝邵岁颐说道。

    邵岁颐背朝着鱼缸,看向舷窗外,“唔”了一声。

    上官妍也学着她背过身去:“怎么样,殿下最近宠幸的是哪位……”

    猝不及防闻言,邵岁颐眯了眯眼睛:“提这个做什么?”

    “好奇啊。殿下得了花魁,不用说要好好亲近,可上次提到梁大人家那个,我看殿下又好像也有点兴致……”上官妍噙笑,“殿下公事顺利,想必私事也不错吧?”

    “哼,还成吧,”邵岁颐眼神微动,也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上官妍一拍手,或许是船上气氛所致,说话也不遮掩起来,“那梁公子看着一包水似的,殿下别欺负狠了……”

    “你还怜香惜玉?我就好来狠的,越哭越高兴。你要是想英雌救美,不如我让给你?”邵岁颐装作不经意地说,斜眼看上官妍的神色。

    对方毫不在意:“殿下一直是这样,我还不知道?那小郎君我是无福消受,我喜欢文雅温柔些的。殿下要是照顾不过来,倒不如把容郎赏我。”

    邵岁颐倒不知道她还惦记着虞榕,皱眉:“那你只好等到老死了。”

    这是说长公主殿下从不会有精力不够,照顾不过来美人的时候。

    上官妍哈哈大笑起来,兴致被挑了起来。脚步一转,她撩开雀金纱帐,端起酒盏,敬邵岁颐一杯,自己也一饮而尽,朝抚琴的清倌眨了眨眼。

    上官妍的名声不比自己好多少,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一个,才和当时的长公主沆瀣一气。她真会不着痕迹地设计自己?

    眼看男子就要坐到上官妍怀里了,邵岁颐深觉今晚不能再待了,简直不堪入目。

    “老板,靠岸下船!”

    ……

    长亭,遍地都是枯黄的野草。被脚踩倒了,风一吹,卷起细碎的草末。

    “银钱、干粮、衣物,都带齐了,殿下放心,一路上不出几十里就有驿馆,又有小怀陪着,必定一路无恙。”

    邵岁颐点点头:“银票分开藏,多放几个贴身的地方,不要急着赶路,黄昏就歇下,身契路引都收好了吧?”

    寻常因贫卖身的人赎了身得到主人许可,就可以去官府销去奴籍,但虞榕因为身世原因,却需要朝廷首肯才行。如今只能让他自己带上身契,再加上主人许可他前往南郡的路引,才能通过盘查。

    见二人肯定,邵岁颐拍拍一旁的两匹马:“你会骑马?”

    虞榕微笑:“是,从小就喜欢。”

    “长兄不光会诗词琴曲,骑马也是一把好手呢。”小怀对着邵岁颐显然放开了许多,话语也自然起来。

    “那就好。”邵岁颐也笑。

    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全然信任的人,她其实很需要小怀这样武力高强又忠心的亲信。但她什么也没说,言而有信,她不能阻拦。

    “话不多说,一路小心。”邵岁颐端起酒,仰头喝下。

    二人也喝下。酒一入喉,虞榕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长公主大恩,来日必定相报。”

    邵岁颐一拱手。义兄妹二人一跃上马,又行了个礼,方才策马离去。

    金铃和侍卫候在几十步之外,邵岁颐走回,牵过自己的马,却也不骑,步行朝城门方向走去。

    深秋凉意更重,晨露透过了她的外衣,有些刺人。

    皇帝病重的风波虽然过去了,但在她这里还远远没完。夏平果不其然咬死是自己喝醉酒乱闯,被以犯上之罪处死,放过了家人。被近侍安排送信给邵岁颐的宫人自那夜起再也没有了一丝踪迹。

    画卷邵岁颐全都翻过了一遍,没有任何异常,她扣下了两卷,差人送还给梁有仪,下人回话说,梁公子看也没看,直接让人放回了书房,只问殿下什么时候再找他。仿佛一切真是巧合,都是她自己脑补过度。

    而如今,能证明那夜危机四伏的人又离开了两个。

    但还有两个人。蔺向松一定是算到了什么,没有她的提前布局,此夜邵岁颐定然猝不及防,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她已经无力再查,只好把这场风波的疑点暂时搁置,待着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有人替自己去探查的时候,才能弄清楚。

    借筹备祭典的时候,邵岁颐就又去了司天监。这一次,她认真朝蔺大人道了谢。对方还是温和有加,却提醒自己,最好和司天监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在日后获得更大的利益。

    明明蔺大人目前看来一心向着自己,邵岁颐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却在想,当初你私下逼学生亲近我,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蔺向松也不再强求裴识夜,定下了另一人与自己往来联系,正是自己第一次去司天监那日随行的姓张的监生,却也是一名男官。

    那张监生对自己和颜悦色。他在司天监久了,也称得上博学广知,办事尽职尽责,还时不时讲些观星的奇闻轶事。

    自己要挖人才,这种为人周全的也不可少。只不过张监生是男子,跟着自己多有不便,邵岁颐也不太好要人家司天监的人。还是以后照着这个目标找其她的青年才俊更好……

    二里地说远倒也不远,邵岁颐思索着牵马漫步,便远远能看清了城楼。目光随意地扫过去,见过关进城的人寥寥,城门外的路旁停着一辆马车。

    邵岁颐一行人走得越来越近,见到那车上挂着素净的灯笼,一个“项”字写得端端正正。

    “项”?看这高头大马,又打着灯笼,难不成是和丞相项玄升同族的什么人?

    虽然和自己无关,可邵岁颐今日操心着布置自己的阵营,对当今丞相自然是在意的,不免多看几眼。

    待邵岁颐要进城门,那边却跑来一个小厮,叩拜了请她留步:“殿下千岁。我们公子想请殿下一叙。”

    “你们公子是?”

    身后的金铃发出一声抽气的声音。小厮的眼睛睁大了,嗫嚅着,看着邵岁颐的脸色:“项丞相之男,项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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