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当夜幕尝试为这座城拉下灯时，天边还是亮得可怕。
初一还在校督学生的晚练。
她只是一会儿功夫没在教室，学生们便另起炉灶，闹得可怕。
就在几分钟前，班长急冲冲跑来，“林老师，你快去看看吧！班里打起来了！”
初一晚饭也没空吃，放下刚拆开的一次性木筷，火急火燎跟着去。
眼前场景混乱不堪，第二组中间的两张桌子已经彻底翻了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围拥在一块儿。
七嘴八舌在她进门那一刻便汹涌而起，初一听到的都是碎片式的事情经过。
忍着隐隐作痛的肠胃，她拉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生，地上几滴鲜血霎时进入眼帘。
旁边的座位上坐着大腿被划伤的男生，另一边是沉默不语的“犯案者”，手上渗出血。
一一检查被划伤学生的伤口，幸好，不深。
她闭了闭眼，沉声给其他学生下指令：“都回位置上坐好。”
又严肃地将手指伸了伸，“你们俩，和我来。”
教室躁动之后归于寂静，初一带着两位当事人回了办公室，她把快餐盒放一边之后，联系家长和政教处。
其间了解了情况，“美工刀是谁的？”
手掌渗血的男生一如既往保持缄默风格，大腿受伤的男生先开口：“他的，林老师。”
初一问：“因为什么？”
男生虽受伤了，但倒没太大怒气，平静自若地回答说：“他睡觉，我把他叫醒了。”
初一了解他秉性，直言问：“暴力叫醒？”
男生抿着嘴，挠了挠鬓角，“就……推了一下。”
“说实话。”初一严厉以对。
“用了力气，拍了好几下……”
初一问另一个男生，“拍你哪里了？”
男生撩袖子给初一看，果然，大臂上有一片红痕。
初一闭了闭眼，心里有股气横冲直撞，加上胃不舒服，难受得紧。此时，家长还没到，不过幸好，政教处余主任先来了办公室。
余主任是初一曾经的带教导师，女，四十出头，鼻子上架一副镜片巨厚的黑框镜，一头的短卷发，为人和蔼。她看见初一略显苍白的脸再看看她捂住肚子的动作就知道原因。
“先把饭吃了，”余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初一说，“你这老毛病，得注意着点。”
而初一摇头，“没事，等等吧。”
余主任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先去给两个学生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问询过程。学生们在暗中喊余主任是灭绝师太，怕她怕得紧，不敢对她隐瞒，一五一十全部说清了。
于是，起因经过一目了然。
伤人的学生因被暴力闹醒情绪失控，一怒之下便气急地抽出了包内的美工刀。
而这个学生本身便有轻微的心理问题。
初一趁这个时间先去水池边冲了一把脸，终于略微清醒。
回来时，余主任已经帮初一打开了快餐盒的盖子，她回头：“先吃饭，林老师。”
初一想说再等等时，余主任已经回头继续教育学生。
盒饭略微有些凉了，初一吃了两口更是难受，半噎半就地对付了下，最后索性盖上。
面前有面镜子，镜面里，她原本被口红掩盖的苍白唇色已经现了出来，初一补了补口红加以遮盖。
而此时，办公室外终于有了动静。
初一还来不及处理餐盒，门外已经出现一人。
初一一愣。
白衬衫，黑色西裤，他就那么笔挺地站在光暗的交界处，一切就像从前。
她呼吸滞了，心脏在跳，跳得比刚才还要迅疾，嗓子眼仿佛被海绵塞住，海绵渐渐膨胀，她几乎喘不上气。
心里忽然自动出现一个名字——沈景嘉。
可她一步也迈不开，胸口塞得难受。
还是余主任先上前打了招呼，“请问您是哪位的家长？”
沈景嘉在坐着的两位学生身上飘忽了下，一眼也没看向初一，最后视线在靠右坐着的学生身上落下。
“腿受伤了？”
那个学生点点头，而后狐疑向后张望，“我哥呢？”
沈景嘉撇了他一眼，“动手术…你惹什么祸了？”
男生搓搓头发。
余主任和沈景嘉聊了一会儿，初一才缓过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再遇到沈景嘉，但也庆幸，此刻的沈景嘉坦然自若，对待她像一个陌生人。
沈景嘉站在男生身边，“他哥在忙，走不开，我替他来，有错就罚，老师不用手软，该处分就处分。”
男生这时才微微急了，指着自己的大腿小声说：“哥，我才是受害者…”
初一看得出来，他怕沈景嘉，有件事也很明显，沈景嘉会意料之外地在这里出现，是因为给人帮忙。
可她现在在盛南市，沈景嘉和这里的联系是什么，初一实在推断不出来。
另一位家长很快也到了，初一和这个妈妈见过好几次面，于是接待她和沈景嘉一块儿坐下，她把事情原委全部道来，只是她自始至终不敢看向沈景嘉，她说：“男生皮闹是常有的事，但确实这次闹得太过，在学校使用刀具，自己受伤了不说，还伤到了人。”
初一在家长来之前已经做了坏打算，用刀伤人不是小事，可能会涉及故意伤害，家长追究起来，这事恐怕不好善终。
她在等沈景嘉的态度，如果被伤害的那方的家长不予追究，那么便能按学校的管理条例来进行处理。
初一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四目相对，她发现，沈景嘉的下巴上有了青茬，面目却还是同从前一般，冷脸的时候骇人。
沈景嘉也看向他，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们是初见。
他说：“这小子也有错。”
男生想说什么，却还是怯怯地选择了低头不语。
伤人学生的妈妈要站起来给人道歉赔罪，沈景嘉赶紧制止她，“不用，都是同学，以后好好相处就行，两个人都受了伤，还是先去处理比较好。”
那位妈妈看着沈景嘉就差感恩戴德了，连连点头。
初一在心底长舒一口气，最后处理办法便是记过处分，带回家反省。
“如果后续还有什么问题，两位可以联系我。”
这是官方说辞，却不想沈景嘉真掏出了手机，“那我加您一个好友，林老师。”
初一忽地愣住，还是余主任搡了搡她。
初一说：“他家长有我的联系方式。”
沈景嘉说：“今天的情况，他们没有我了解。”
初一看了看他，他似乎真的别无所图一般从容。余主任也说：“对，加个好友方便联系。”
初一只好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沈景嘉便凑近手机扫描，动作就在一秒之内完成。
沈景嘉看着初一的手机，“您通过一下。”
初一点头，通过申请。
沈景嘉礼貌笑了笑，“行，那我就把人领回去了，再见，林老师。”
“慢走。”
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进了黑暗里，没有回头。
初一觉得腿突然麻了。
“小林？”余主任叫她。
初一讷讷地啊了声。
余主任慈眉善目拍拍她背，那手掌覆在她背部凸起的骨头上，“好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看看，嘴唇都白了。”
“我去巡视下晚练情况，”她走之前感慨，“哎，现在的学生啊，一届比一届难带了。”
初一无心在意这个，和余主任告别便去照镜子，才发现补好的口红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而下意识的动作出卖了她——她舔了下嘴唇。
这个动作，只有她紧张时才会出现。
与此同时，手机滴滴一响，打开一看，名为sjj的好友发送来了一则消息，“你的胃病，别拖着。”
这条消息捏住初一的心，一根线栓在下方，将下端捏紧，她沉了口气，没有回复沈景嘉。
又去班里巡视了一圈，等到晚自习老师进了班，初一才背上帆布包离开。
城市总算暗下来，灰蓝色的网在天空张开，偶尔几声蝉鸣响动着，听得她心烦意乱。
上个学年初一新接手了这个差班，没人管，压不住，校领导便想到了她，美其名曰锻炼能力，而实际原因任谁都了然于胸。
初一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此刻已是腹痛难忍，她直冒汗。
这是长年落下的病了，医生的嘱咐是多注意饮食规律和休息。
当班主任的初一却不好请假，一是怕群龙无首，班里又闹出事来，二是请病假得扣钱。
初一想在这里扎根，想买套房，可手头的钱显然不够，一锱一铢都得省着。
夏夜的风算凉爽，可吹不净初一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初一去了医院，到医院时，嘴唇都被她咬得渗出了血。
急诊科的医生见状又问清楚了情况，而后嘴里嘟囔：“有胃病怎么能吃冷菜冷饭呢？你这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初一捏了捏手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来止痛，没说话。
医生看她不搭腔了，摇摇头不再多说，操弄着电脑，打印机里开出单子，“去吊点滴，明天白天来医院，做个系统检查。”
初一说句谢谢。
接着便被带着去输液室，里头零星坐着几个人，都有人陪着。
其中还有对高中生，看校服不是她们学校的，是隔壁二中的学生。
男生陪着女生，帮她扒橘子吃。
初一翻开了包，皱皱巴巴的耳机线缠绕在一起，她单手倒腾半天，没能拆解开，看看身边经过的护士，她嘴唇微张了张，最后还是算了。
她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胃痛，头也痛，她干脆闭上眼。
没了耳机的隔绝，一边两位高中生的对谈进入耳中。
女生说：“太酸了，不吃了。”
男生啧了声说：“别挑剔。”
过一会儿，他又说：“那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女生沉默着，男生叹了口气，随后窸窸窣窣一阵响，是脚步的离去。
初一闭着眼，脑海里却霎时闪过一副雷同画面。
画面陈旧，边角泛黄，里面的人却鲜明生动。
那个人也会口是心非说一样的话。
初一想到这忽然呆了那么片刻。
原来回忆会自己找上门来，那些一截一截像纸屑、像碎渣的老旧回忆来得猝不及防。
她找到了其中一块拼图，脑神经便自行开始将其他拼图补全。于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又一次在非梦中的情况下降临了。
她在回忆里遇到了沈景嘉。
初一不想念他，不想遇到他，但今日一见，他又来她的记忆里光顾。
还是那副狂妄性子，每每回想到他时，初一总觉得他露出的笑容里是在说：“看吧，你逃走的决定是错的。”
初一二十五了，人生有两次逃跑的经历。
一次逃离林家庄，一次逃离明德市。
而这两段经历，她都不愿意回溯。
尤其是林家庄。
林家庄的夜太深太黑了，她在地里抬头望，月牙咧开的大嘴，像随时随地要吃人。
大姐便被那弯弯的月牙吞吃了，她去年终于为婆家添了男丁，孩子降世那天，婆家人、娘家人无一不高举双手欢庆。
初一没回去，可她能想象到当时那个皆大欢喜的大场面。
她替大姐庆幸，可也替大姐难过。
前几天，她和大姐通了电话，视频里，那个孩子已经会爬了，大姐三十出头，脸上却有了鲜明的抬头纹，抬眼皮的时候，那些纹路像地里的一道道沟壑。
而地里的沟沟壑壑尚且能流淌着滋润的水源，而抬头纹里没有，那里是细密的汗珠和黝黑发黄的皮肤。
大姐出了月子便下地干活了，热辣的天，却一刻歇不得。
这样辛苦的大姐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工作顺不顺利。
初一每回都说好，顺利。
大姐从来不问她去了哪里，从事什么职业。
大姐说：我知道你好就行了，都不重要，不重要。
初一挂了电话就哭，她每回都偷偷哭，眼泪就砸在蜡黄的备课本上。
而更之前的时候，她的眼泪是砸在一张张试卷上。
逃离林家庄后，初一在明德市的日子也不顺利。
她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来自城里的同学们一下便揣度出了她的出身。
同桌说她的身上有股土臭味。她会拎拎初一已褪了色的印有黄色大花朵的帆布包展露嫌弃表情。
初一换了很多任同桌，老师便把她调到教室最后面的单人位坐着。
直到后来，沈景嘉来了，老师在她旁边添了张桌子，沈景嘉就成了她的新同桌。
沈景嘉还送了她一个款式新式的书包，蓝色的，最前头有个JanSport的图标。
这个书包现在还在出租屋的置物箱里放着。
沈景嘉替她答疑解惑，他说，你说话有口音，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初一念汉语言专业，练普通话，就是因为沈景嘉这句话。
可她却不是为了沈景嘉。
她不愿意回林家庄，也不想留在明德市。
她还记得，在她离开的那天，沈景嘉给她发了很多条消息，基本上都是在骂她。
骂了她什么呢？她发觉自己记不得了。
初一睁开眼，低头便去手机里翻找。
然而扑了个空。
恍惚许久，她才想起，那个装有消息的旧手机早就还给了他。
在很久之前，他们就两不相欠了。
“小姑娘，诶诶！”
初一被一声急遽的叫喊拉回了现实，对面喊她的大爷指着她空了的点滴瓶，“空了，空了！”
护士听闻，立马来了，给她换点滴瓶。
换好之后嘱咐：“你一个人可得看着点，这瓶吊完，还剩一瓶小的，到红线了就喊我。”
初一嗯了声，又对对面大爷道声谢。
再看身边，原来两位高中生已经离开了。
初一隔天还是请了假，病假半天，在医院坐着等待就诊时坐立难安。
上一次她教研活动出差，一天不在学校，班里学生闹翻天了，午休时在体育馆打羽毛球，打着打着几个学生就扭打了起来，校领导给她打电话，说目前已经把学生赶了回去，让她得给班里同学多做做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工作难做，初一也不大会做，当班主任只是她的谋生之举。
她现在所在的工作单位盛宜中学是所私立学校，小初高三个学部，班主任的年工资能比普通任课教师多出五六万来。
初一缺钱，这是事实。
她也从不藏着掩着，这事儿没什么可守口如瓶的。
故而办公室老师们常常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有些家底的。但初一一个也没见，每次都打马虎眼说聊天不对味，没什么感觉。
感觉这个词很微妙，它太抽象化了，以至于她一拎出这个借口时，那些老师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术再来劝服她。
初一是缺钱，但她并不追求大富大贵，或者追求借一个有钱男人便一朝飞上枝头。
就诊区内，人潮熙攘，初一戴上耳机在看班里的监控画面。
现在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露出的臂膀结实有力，没人敢在他的课上作祟，再翻开课表，两节连堂的数学课，初一放下了心。
因为提前预约了时间，所以没等多久，已经叫到她的号。
初一看墙面号码贴找到二号诊室。
门没闭紧，露出一条大的缝隙。
而正是这条缝隙开启了一片荒原。初一心一紧。
烈日骄阳此刻就在室外，浓烈的光线攀着窗子一步步侵进来，初一分明地从那缝隙里看见一个人，他站在办公桌边，一身白衣大褂，清粼粼的气质难掩。
她忽然有些发懵，手原本都已经把在扶手上，又倒退几步凝神去看墙面上的照片和姓名。
不是他，照片和姓名都不对。
初一确认了好几次，最终得出答案。
也许她认错了，不，一定是她认错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终于放心地推门走进去，甚至忘记了思考自己方才是为了什么而忐忑。
她坐下便开始低头去翻扔在包里的挂号单，包太大，小小一张纸片不知道塞进了哪个角落，她翻翻找找。
也就是这时，一声淡淡的闷笑在背后。
猝不及防，她的整个上半身被彻底环住了，两条遒劲有力的手臂架在她身体的两边，扣在桌上。
她和桌子构成了一个半圆。
初一猛然扭头。
他也拉下了口罩。
清隽的一张脸，鼻骨一颗痣，和昨天别无二致。
“沈……”
“林初一。”
同时出声。
沈景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盯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
初一从他那张脸上捕捉到了快慰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忐忑的原因，她惧怕这张脸，怯懦的种子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
但她尽量做到不动声色。当班主任还教会她一个技能：将表情收放自如。
她微微一笑，用很平静的声调说：“好久不见。”
这样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她暗自在心里夸赞自己做的还算不错。
因为，沈景嘉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松开了双手，弯着的腰直了起来，站到一边去。
他今天站在被阳光充塞的屋子里，意气风发，如白杨一般挺拔，他这些年的确没什么变化。
他看着她，淡然歪头，“不是昨晚才见过？忘了？”
初一早该想到，他怎么可能愿意低人一筹？她正想着该如何进行答复时，从内间贸贸然走出另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初一记性好，把这位医生和门口的照片对上了号。
他先冲初一点头。
“还没走？”又狐疑地对着沈景嘉问了一句，两个人看着是熟识的朋友。
沈景嘉拿走了打印机上方的一个小盒子，看着他沉沉一声：“没事，走了。”
初一注意到，他走之前还用眼神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门被轻轻合上了。
初一紧绷的背脊终于松弛了下去，她甚至感觉到了骨骼的酸痛。
她也没变，一碰上他，她就不自觉紧张，她又开始舔自己的嘴唇了。
那个医生坐了下来，操弄电脑调出病历，他问一句，初一便答一句，她也成了课堂上被指明回答的学生。
医生微笑着说：“放轻松，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初一才意识到，她自以为把紧张情绪舒缓了，但其实还没能将清醒给抓回来。
她的清醒意识是个气球，就在刚才，线被沈景嘉抓去了。
所以，一直到从医院检查完出来，初一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这个世界小到超出了她的预估，一块拼图画终有被拼凑完整的一天，可她和那些过去怎么偏偏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呢？
地铁站的风就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热的、烫的，她觉得心又被揪住了。
林家庄的过去给她带来的后遗症是经年累月的肠胃病，而明德市给她带来的后遗症是沈景嘉。
得了病就得治疗，比如她手里提着的一袋大大小小的药都能缓解肠胃炎的症状，可有的病可医，有的病却令人无从下手。
她以为她从明德市逃走了，这场病就该好了，却没想过有一天这病还会复发。
而复发的时间点还这么突然。
初一是擅长做紧急预案的人，她从林家庄那个黑漆漆的、毫无生气的房子离开之前，就提前设定好了两条路线，从明德市离开时也是一样。
她低头自苦笑了。
林初一啊林初一，这日子还是被你过得太过舒坦了，让你不知所谓了。
而就是因为这样的不知所谓，这个后遗症又一次复发。
初一万分后悔去了三天后的那场聚餐。
周五晚，办公室老师攒了一个饭局，这是办公室的传统，一学期两次，学期初和学期末。既是传统，初一便没法搞特殊，另外，她不想在学校显得过于惹眼以及不合群。
五点半，他们准时出发，初一没车，坐了同办公室那位身材剽悍的数学老师的车同去。
她又一次见到了沈景嘉，同家饭店，她进去，他打着电话从里面出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初一几乎忘记了要呼吸。
她假装看不见，也希望他没看见自己。可她到底筹谋错了。
载她来的数学老师拍拍她的肩，“林老师，好像有人在叫你。”
沈景嘉喊她名字的时候和别人不同，语速放缓，把初和一两个字分离开去，像从牙缝里嚼出来的一样。
初一不想回头，头略微旋转一个幅度假装去看，再转回来礼貌笑了下，“没人，你大概听错了吧。”
她脚步加快，可身后又传来沈景嘉的声音，他加深了音量：“林初一。”
林，初，一。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和以前穿越一整个楼道喊她时一模一样。
数学老师拉住她回头看，“就说嘛，确实是在叫你。”
事已至此，再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去。
沈景嘉额前头发全抓了起来，浅蓝色衬衫，笔挺的西裤，他手里的电话已经放进了裤袋，左侧鼓出手机的方形形状，他的样子比前两次看着要成熟。
初一对数学老师说：“是我朋友，你先进去吧，我们说两句。”
“行，那我先进去。”
初一点点头。
走的同时，沈景嘉已经阔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停留在离去老师的背影上，再转回来看初一，哼笑一声，“口味变了？”
初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餐厅大厅入口，人流来往繁多，初一环顾四周说：“出去聊。”
沈景嘉却不动，他的眼神冷寂又沉闷，重复一次：“我问，你口味变了？”
“什么意思？”
沈景嘉伸出手比划，双手距离由窄至宽，“现在喜欢这种。”
初一终于意识到他在描述刚刚的那位同事，她冷静地看他，“和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沈景嘉笑了，“这个世界上，和你有关系的又有几个？他算一个？”
重逢，相遇，他们正式再见的开场白由剑拔弩张开始。
沈景嘉没有变成熟，他和以前一样，张口就要毒死别人，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初一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想解释，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林初一，”沈景嘉却拉住了她，“你是怕被他误会？”
公共场合，初一只是不想被众人围观。
她回手拉住他手臂，强硬地换了交谈点。
已至日暮时分，黄昏的颜色渲染一整片天，曲曲折折的落日线呈粉紫色，云是五彩的花，这是独属于夏日的晚霞颜色。
“以前说的男女授受不亲都是假的？”沈景嘉这么说着，却迟迟不松开她手，在他们从大厅出来的过程中，他的手渐渐朝她的掌心行进。
初一知道他的性子，没有挣脱开。
落日余晖在沈景嘉的背后。
他扣住了她的手指，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你没有话要对我解释？”
初一提着一口气才能让自己镇静自若，她仰头和他对视，淡淡地说：“我没有。”
好一个没有，沈景嘉胸口积攒的一团火从几天前就没有散过，但一直在强行忍着，第一次是为她的班主任身份考虑，第二次是怕给她的病情雪上加霜。
他终于舍得放手，同从前一样捏住了她的两颊，“你再说没有。”
初一不动。
时间随着蝉鸣声响缓慢流逝。
沈景嘉目不错珠盯着她看，仿佛是试图从她眼睛里挖出什么真相来，对峙须臾，他才终于沉着声音开口：“你的心是不是被狗叼了？”
初一的嘴巴被他捏圆了，发不了字正腔圆的音调。
而她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一瞬间，泛黄陈旧的画面被揉成棍棒，向她脑门重重一砸。
这一砸，砸出过往种种。
多年前，他先行找到她的时候也问她是不是哪个部位被狗叼了。
是什么呢？
初一定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十年前，他成为她同桌的那天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也是夏天，也是这样的日落残阳时分，他单眉拧着，问她：“林初一，你脑子被狗叼了？”
初一还在校督学生的晚练。
她只是一会儿功夫没在教室，学生们便另起炉灶，闹得可怕。
就在几分钟前，班长急冲冲跑来，“林老师，你快去看看吧！班里打起来了！”
初一晚饭也没空吃，放下刚拆开的一次性木筷，火急火燎跟着去。
眼前场景混乱不堪，第二组中间的两张桌子已经彻底翻了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围拥在一块儿。
七嘴八舌在她进门那一刻便汹涌而起，初一听到的都是碎片式的事情经过。
忍着隐隐作痛的肠胃，她拉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生，地上几滴鲜血霎时进入眼帘。
旁边的座位上坐着大腿被划伤的男生，另一边是沉默不语的“犯案者”，手上渗出血。
一一检查被划伤学生的伤口，幸好，不深。
她闭了闭眼，沉声给其他学生下指令：“都回位置上坐好。”
又严肃地将手指伸了伸，“你们俩，和我来。”
教室躁动之后归于寂静，初一带着两位当事人回了办公室，她把快餐盒放一边之后，联系家长和政教处。
其间了解了情况，“美工刀是谁的？”
手掌渗血的男生一如既往保持缄默风格，大腿受伤的男生先开口：“他的，林老师。”
初一问：“因为什么？”
男生虽受伤了，但倒没太大怒气，平静自若地回答说：“他睡觉，我把他叫醒了。”
初一了解他秉性，直言问：“暴力叫醒？”
男生抿着嘴，挠了挠鬓角，“就……推了一下。”
“说实话。”初一严厉以对。
“用了力气，拍了好几下……”
初一问另一个男生，“拍你哪里了？”
男生撩袖子给初一看，果然，大臂上有一片红痕。
初一闭了闭眼，心里有股气横冲直撞，加上胃不舒服，难受得紧。此时，家长还没到，不过幸好，政教处余主任先来了办公室。
余主任是初一曾经的带教导师，女，四十出头，鼻子上架一副镜片巨厚的黑框镜，一头的短卷发，为人和蔼。她看见初一略显苍白的脸再看看她捂住肚子的动作就知道原因。
“先把饭吃了，”余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初一说，“你这老毛病，得注意着点。”
而初一摇头，“没事，等等吧。”
余主任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先去给两个学生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问询过程。学生们在暗中喊余主任是灭绝师太，怕她怕得紧，不敢对她隐瞒，一五一十全部说清了。
于是，起因经过一目了然。
伤人的学生因被暴力闹醒情绪失控，一怒之下便气急地抽出了包内的美工刀。
而这个学生本身便有轻微的心理问题。
初一趁这个时间先去水池边冲了一把脸，终于略微清醒。
回来时，余主任已经帮初一打开了快餐盒的盖子，她回头：“先吃饭，林老师。”
初一想说再等等时，余主任已经回头继续教育学生。
盒饭略微有些凉了，初一吃了两口更是难受，半噎半就地对付了下，最后索性盖上。
面前有面镜子，镜面里，她原本被口红掩盖的苍白唇色已经现了出来，初一补了补口红加以遮盖。
而此时，办公室外终于有了动静。
初一还来不及处理餐盒，门外已经出现一人。
初一一愣。
白衬衫，黑色西裤，他就那么笔挺地站在光暗的交界处，一切就像从前。
她呼吸滞了，心脏在跳，跳得比刚才还要迅疾，嗓子眼仿佛被海绵塞住，海绵渐渐膨胀，她几乎喘不上气。
心里忽然自动出现一个名字——沈景嘉。
可她一步也迈不开，胸口塞得难受。
还是余主任先上前打了招呼，“请问您是哪位的家长？”
沈景嘉在坐着的两位学生身上飘忽了下，一眼也没看向初一，最后视线在靠右坐着的学生身上落下。
“腿受伤了？”
那个学生点点头，而后狐疑向后张望，“我哥呢？”
沈景嘉撇了他一眼，“动手术…你惹什么祸了？”
男生搓搓头发。
余主任和沈景嘉聊了一会儿，初一才缓过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再遇到沈景嘉，但也庆幸，此刻的沈景嘉坦然自若，对待她像一个陌生人。
沈景嘉站在男生身边，“他哥在忙，走不开，我替他来，有错就罚，老师不用手软，该处分就处分。”
男生这时才微微急了，指着自己的大腿小声说：“哥，我才是受害者…”
初一看得出来，他怕沈景嘉，有件事也很明显，沈景嘉会意料之外地在这里出现，是因为给人帮忙。
可她现在在盛南市，沈景嘉和这里的联系是什么，初一实在推断不出来。
另一位家长很快也到了，初一和这个妈妈见过好几次面，于是接待她和沈景嘉一块儿坐下，她把事情原委全部道来，只是她自始至终不敢看向沈景嘉，她说：“男生皮闹是常有的事，但确实这次闹得太过，在学校使用刀具，自己受伤了不说，还伤到了人。”
初一在家长来之前已经做了坏打算，用刀伤人不是小事，可能会涉及故意伤害，家长追究起来，这事恐怕不好善终。
她在等沈景嘉的态度，如果被伤害的那方的家长不予追究，那么便能按学校的管理条例来进行处理。
初一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四目相对，她发现，沈景嘉的下巴上有了青茬，面目却还是同从前一般，冷脸的时候骇人。
沈景嘉也看向他，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们是初见。
他说：“这小子也有错。”
男生想说什么，却还是怯怯地选择了低头不语。
伤人学生的妈妈要站起来给人道歉赔罪，沈景嘉赶紧制止她，“不用，都是同学，以后好好相处就行，两个人都受了伤，还是先去处理比较好。”
那位妈妈看着沈景嘉就差感恩戴德了，连连点头。
初一在心底长舒一口气，最后处理办法便是记过处分，带回家反省。
“如果后续还有什么问题，两位可以联系我。”
这是官方说辞，却不想沈景嘉真掏出了手机，“那我加您一个好友，林老师。”
初一忽地愣住，还是余主任搡了搡她。
初一说：“他家长有我的联系方式。”
沈景嘉说：“今天的情况，他们没有我了解。”
初一看了看他，他似乎真的别无所图一般从容。余主任也说：“对，加个好友方便联系。”
初一只好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沈景嘉便凑近手机扫描，动作就在一秒之内完成。
沈景嘉看着初一的手机，“您通过一下。”
初一点头，通过申请。
沈景嘉礼貌笑了笑，“行，那我就把人领回去了，再见，林老师。”
“慢走。”
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进了黑暗里，没有回头。
初一觉得腿突然麻了。
“小林？”余主任叫她。
初一讷讷地啊了声。
余主任慈眉善目拍拍她背，那手掌覆在她背部凸起的骨头上，“好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看看，嘴唇都白了。”
“我去巡视下晚练情况，”她走之前感慨，“哎，现在的学生啊，一届比一届难带了。”
初一无心在意这个，和余主任告别便去照镜子，才发现补好的口红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而下意识的动作出卖了她——她舔了下嘴唇。
这个动作，只有她紧张时才会出现。
与此同时，手机滴滴一响，打开一看，名为sjj的好友发送来了一则消息，“你的胃病，别拖着。”
这条消息捏住初一的心，一根线栓在下方，将下端捏紧，她沉了口气，没有回复沈景嘉。
又去班里巡视了一圈，等到晚自习老师进了班，初一才背上帆布包离开。
城市总算暗下来，灰蓝色的网在天空张开，偶尔几声蝉鸣响动着，听得她心烦意乱。
上个学年初一新接手了这个差班，没人管，压不住，校领导便想到了她，美其名曰锻炼能力，而实际原因任谁都了然于胸。
初一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此刻已是腹痛难忍，她直冒汗。
这是长年落下的病了，医生的嘱咐是多注意饮食规律和休息。
当班主任的初一却不好请假，一是怕群龙无首，班里又闹出事来，二是请病假得扣钱。
初一想在这里扎根，想买套房，可手头的钱显然不够，一锱一铢都得省着。
夏夜的风算凉爽，可吹不净初一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初一去了医院，到医院时，嘴唇都被她咬得渗出了血。
急诊科的医生见状又问清楚了情况，而后嘴里嘟囔：“有胃病怎么能吃冷菜冷饭呢？你这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初一捏了捏手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来止痛，没说话。
医生看她不搭腔了，摇摇头不再多说，操弄着电脑，打印机里开出单子，“去吊点滴，明天白天来医院，做个系统检查。”
初一说句谢谢。
接着便被带着去输液室，里头零星坐着几个人，都有人陪着。
其中还有对高中生，看校服不是她们学校的，是隔壁二中的学生。
男生陪着女生，帮她扒橘子吃。
初一翻开了包，皱皱巴巴的耳机线缠绕在一起，她单手倒腾半天，没能拆解开，看看身边经过的护士，她嘴唇微张了张，最后还是算了。
她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胃痛，头也痛，她干脆闭上眼。
没了耳机的隔绝，一边两位高中生的对谈进入耳中。
女生说：“太酸了，不吃了。”
男生啧了声说：“别挑剔。”
过一会儿，他又说：“那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女生沉默着，男生叹了口气，随后窸窸窣窣一阵响，是脚步的离去。
初一闭着眼，脑海里却霎时闪过一副雷同画面。
画面陈旧，边角泛黄，里面的人却鲜明生动。
那个人也会口是心非说一样的话。
初一想到这忽然呆了那么片刻。
原来回忆会自己找上门来，那些一截一截像纸屑、像碎渣的老旧回忆来得猝不及防。
她找到了其中一块拼图，脑神经便自行开始将其他拼图补全。于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又一次在非梦中的情况下降临了。
她在回忆里遇到了沈景嘉。
初一不想念他，不想遇到他，但今日一见，他又来她的记忆里光顾。
还是那副狂妄性子，每每回想到他时，初一总觉得他露出的笑容里是在说：“看吧，你逃走的决定是错的。”
初一二十五了，人生有两次逃跑的经历。
一次逃离林家庄，一次逃离明德市。
而这两段经历，她都不愿意回溯。
尤其是林家庄。
林家庄的夜太深太黑了，她在地里抬头望，月牙咧开的大嘴，像随时随地要吃人。
大姐便被那弯弯的月牙吞吃了，她去年终于为婆家添了男丁，孩子降世那天，婆家人、娘家人无一不高举双手欢庆。
初一没回去，可她能想象到当时那个皆大欢喜的大场面。
她替大姐庆幸，可也替大姐难过。
前几天，她和大姐通了电话，视频里，那个孩子已经会爬了，大姐三十出头，脸上却有了鲜明的抬头纹，抬眼皮的时候，那些纹路像地里的一道道沟壑。
而地里的沟沟壑壑尚且能流淌着滋润的水源，而抬头纹里没有，那里是细密的汗珠和黝黑发黄的皮肤。
大姐出了月子便下地干活了，热辣的天，却一刻歇不得。
这样辛苦的大姐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工作顺不顺利。
初一每回都说好，顺利。
大姐从来不问她去了哪里，从事什么职业。
大姐说：我知道你好就行了，都不重要，不重要。
初一挂了电话就哭，她每回都偷偷哭，眼泪就砸在蜡黄的备课本上。
而更之前的时候，她的眼泪是砸在一张张试卷上。
逃离林家庄后，初一在明德市的日子也不顺利。
她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来自城里的同学们一下便揣度出了她的出身。
同桌说她的身上有股土臭味。她会拎拎初一已褪了色的印有黄色大花朵的帆布包展露嫌弃表情。
初一换了很多任同桌，老师便把她调到教室最后面的单人位坐着。
直到后来，沈景嘉来了，老师在她旁边添了张桌子，沈景嘉就成了她的新同桌。
沈景嘉还送了她一个款式新式的书包，蓝色的，最前头有个JanSport的图标。
这个书包现在还在出租屋的置物箱里放着。
沈景嘉替她答疑解惑，他说，你说话有口音，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初一念汉语言专业，练普通话，就是因为沈景嘉这句话。
可她却不是为了沈景嘉。
她不愿意回林家庄，也不想留在明德市。
她还记得，在她离开的那天，沈景嘉给她发了很多条消息，基本上都是在骂她。
骂了她什么呢？她发觉自己记不得了。
初一睁开眼，低头便去手机里翻找。
然而扑了个空。
恍惚许久，她才想起，那个装有消息的旧手机早就还给了他。
在很久之前，他们就两不相欠了。
“小姑娘，诶诶！”
初一被一声急遽的叫喊拉回了现实，对面喊她的大爷指着她空了的点滴瓶，“空了，空了！”
护士听闻，立马来了，给她换点滴瓶。
换好之后嘱咐：“你一个人可得看着点，这瓶吊完，还剩一瓶小的，到红线了就喊我。”
初一嗯了声，又对对面大爷道声谢。
再看身边，原来两位高中生已经离开了。
初一隔天还是请了假，病假半天，在医院坐着等待就诊时坐立难安。
上一次她教研活动出差，一天不在学校，班里学生闹翻天了，午休时在体育馆打羽毛球，打着打着几个学生就扭打了起来，校领导给她打电话，说目前已经把学生赶了回去，让她得给班里同学多做做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工作难做，初一也不大会做，当班主任只是她的谋生之举。
她现在所在的工作单位盛宜中学是所私立学校，小初高三个学部，班主任的年工资能比普通任课教师多出五六万来。
初一缺钱，这是事实。
她也从不藏着掩着，这事儿没什么可守口如瓶的。
故而办公室老师们常常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有些家底的。但初一一个也没见，每次都打马虎眼说聊天不对味，没什么感觉。
感觉这个词很微妙，它太抽象化了，以至于她一拎出这个借口时，那些老师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术再来劝服她。
初一是缺钱，但她并不追求大富大贵，或者追求借一个有钱男人便一朝飞上枝头。
就诊区内，人潮熙攘，初一戴上耳机在看班里的监控画面。
现在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露出的臂膀结实有力，没人敢在他的课上作祟，再翻开课表，两节连堂的数学课，初一放下了心。
因为提前预约了时间，所以没等多久，已经叫到她的号。
初一看墙面号码贴找到二号诊室。
门没闭紧，露出一条大的缝隙。
而正是这条缝隙开启了一片荒原。初一心一紧。
烈日骄阳此刻就在室外，浓烈的光线攀着窗子一步步侵进来，初一分明地从那缝隙里看见一个人，他站在办公桌边，一身白衣大褂，清粼粼的气质难掩。
她忽然有些发懵，手原本都已经把在扶手上，又倒退几步凝神去看墙面上的照片和姓名。
不是他，照片和姓名都不对。
初一确认了好几次，最终得出答案。
也许她认错了，不，一定是她认错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终于放心地推门走进去，甚至忘记了思考自己方才是为了什么而忐忑。
她坐下便开始低头去翻扔在包里的挂号单，包太大，小小一张纸片不知道塞进了哪个角落，她翻翻找找。
也就是这时，一声淡淡的闷笑在背后。
猝不及防，她的整个上半身被彻底环住了，两条遒劲有力的手臂架在她身体的两边，扣在桌上。
她和桌子构成了一个半圆。
初一猛然扭头。
他也拉下了口罩。
清隽的一张脸，鼻骨一颗痣，和昨天别无二致。
“沈……”
“林初一。”
同时出声。
沈景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盯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
初一从他那张脸上捕捉到了快慰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忐忑的原因，她惧怕这张脸，怯懦的种子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
但她尽量做到不动声色。当班主任还教会她一个技能：将表情收放自如。
她微微一笑，用很平静的声调说：“好久不见。”
这样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她暗自在心里夸赞自己做的还算不错。
因为，沈景嘉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松开了双手，弯着的腰直了起来，站到一边去。
他今天站在被阳光充塞的屋子里，意气风发，如白杨一般挺拔，他这些年的确没什么变化。
他看着她，淡然歪头，“不是昨晚才见过？忘了？”
初一早该想到，他怎么可能愿意低人一筹？她正想着该如何进行答复时，从内间贸贸然走出另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初一记性好，把这位医生和门口的照片对上了号。
他先冲初一点头。
“还没走？”又狐疑地对着沈景嘉问了一句，两个人看着是熟识的朋友。
沈景嘉拿走了打印机上方的一个小盒子，看着他沉沉一声：“没事，走了。”
初一注意到，他走之前还用眼神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门被轻轻合上了。
初一紧绷的背脊终于松弛了下去，她甚至感觉到了骨骼的酸痛。
她也没变，一碰上他，她就不自觉紧张，她又开始舔自己的嘴唇了。
那个医生坐了下来，操弄电脑调出病历，他问一句，初一便答一句，她也成了课堂上被指明回答的学生。
医生微笑着说：“放轻松，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初一才意识到，她自以为把紧张情绪舒缓了，但其实还没能将清醒给抓回来。
她的清醒意识是个气球，就在刚才，线被沈景嘉抓去了。
所以，一直到从医院检查完出来，初一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这个世界小到超出了她的预估，一块拼图画终有被拼凑完整的一天，可她和那些过去怎么偏偏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呢？
地铁站的风就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热的、烫的，她觉得心又被揪住了。
林家庄的过去给她带来的后遗症是经年累月的肠胃病，而明德市给她带来的后遗症是沈景嘉。
得了病就得治疗，比如她手里提着的一袋大大小小的药都能缓解肠胃炎的症状，可有的病可医，有的病却令人无从下手。
她以为她从明德市逃走了，这场病就该好了，却没想过有一天这病还会复发。
而复发的时间点还这么突然。
初一是擅长做紧急预案的人，她从林家庄那个黑漆漆的、毫无生气的房子离开之前，就提前设定好了两条路线，从明德市离开时也是一样。
她低头自苦笑了。
林初一啊林初一，这日子还是被你过得太过舒坦了，让你不知所谓了。
而就是因为这样的不知所谓，这个后遗症又一次复发。
初一万分后悔去了三天后的那场聚餐。
周五晚，办公室老师攒了一个饭局，这是办公室的传统，一学期两次，学期初和学期末。既是传统，初一便没法搞特殊，另外，她不想在学校显得过于惹眼以及不合群。
五点半，他们准时出发，初一没车，坐了同办公室那位身材剽悍的数学老师的车同去。
她又一次见到了沈景嘉，同家饭店，她进去，他打着电话从里面出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初一几乎忘记了要呼吸。
她假装看不见，也希望他没看见自己。可她到底筹谋错了。
载她来的数学老师拍拍她的肩，“林老师，好像有人在叫你。”
沈景嘉喊她名字的时候和别人不同，语速放缓，把初和一两个字分离开去，像从牙缝里嚼出来的一样。
初一不想回头，头略微旋转一个幅度假装去看，再转回来礼貌笑了下，“没人，你大概听错了吧。”
她脚步加快，可身后又传来沈景嘉的声音，他加深了音量：“林初一。”
林，初，一。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和以前穿越一整个楼道喊她时一模一样。
数学老师拉住她回头看，“就说嘛，确实是在叫你。”
事已至此，再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去。
沈景嘉额前头发全抓了起来，浅蓝色衬衫，笔挺的西裤，他手里的电话已经放进了裤袋，左侧鼓出手机的方形形状，他的样子比前两次看着要成熟。
初一对数学老师说：“是我朋友，你先进去吧，我们说两句。”
“行，那我先进去。”
初一点点头。
走的同时，沈景嘉已经阔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停留在离去老师的背影上，再转回来看初一，哼笑一声，“口味变了？”
初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餐厅大厅入口，人流来往繁多，初一环顾四周说：“出去聊。”
沈景嘉却不动，他的眼神冷寂又沉闷，重复一次：“我问，你口味变了？”
“什么意思？”
沈景嘉伸出手比划，双手距离由窄至宽，“现在喜欢这种。”
初一终于意识到他在描述刚刚的那位同事，她冷静地看他，“和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沈景嘉笑了，“这个世界上，和你有关系的又有几个？他算一个？”
重逢，相遇，他们正式再见的开场白由剑拔弩张开始。
沈景嘉没有变成熟，他和以前一样，张口就要毒死别人，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初一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想解释，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如果你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林初一，”沈景嘉却拉住了她，“你是怕被他误会？”
公共场合，初一只是不想被众人围观。
她回手拉住他手臂，强硬地换了交谈点。
已至日暮时分，黄昏的颜色渲染一整片天，曲曲折折的落日线呈粉紫色，云是五彩的花，这是独属于夏日的晚霞颜色。
“以前说的男女授受不亲都是假的？”沈景嘉这么说着，却迟迟不松开她手，在他们从大厅出来的过程中，他的手渐渐朝她的掌心行进。
初一知道他的性子，没有挣脱开。
落日余晖在沈景嘉的背后。
他扣住了她的手指，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你没有话要对我解释？”
初一提着一口气才能让自己镇静自若，她仰头和他对视，淡淡地说：“我没有。”
好一个没有，沈景嘉胸口积攒的一团火从几天前就没有散过，但一直在强行忍着，第一次是为她的班主任身份考虑，第二次是怕给她的病情雪上加霜。
他终于舍得放手，同从前一样捏住了她的两颊，“你再说没有。”
初一不动。
时间随着蝉鸣声响缓慢流逝。
沈景嘉目不错珠盯着她看，仿佛是试图从她眼睛里挖出什么真相来，对峙须臾，他才终于沉着声音开口：“你的心是不是被狗叼了？”
初一的嘴巴被他捏圆了，发不了字正腔圆的音调。
而她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一瞬间，泛黄陈旧的画面被揉成棍棒，向她脑门重重一砸。
这一砸，砸出过往种种。
多年前，他先行找到她的时候也问她是不是哪个部位被狗叼了。
是什么呢？
初一定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十年前，他成为她同桌的那天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也是夏天，也是这样的日落残阳时分，他单眉拧着，问她：“林初一，你脑子被狗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