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五年,深冬。

    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从覆着雪的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蹄一起一落还带起一些雪星子来,其侧后方紧紧跟着一匹三花马,不敢有丝毫的落后。

    “殿下,从武州到京城,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前面有处客栈,不若暂且歇一歇。”骑在三花马上的那人侧首,大声劝荀远微。

    荀远微只是夹紧了马腹,把缰绳在手上挽了一圈。

    “殿下,现下已经到了京郊了,宵禁前一定是能进宫的,照夜白也两天两夜没休息了。”

    劝荀远微的那人,是她从武州带回来的副将,唤作李衡。

    远微听了李衡这话,稍稍收了收辔绳,她垂眼看了下随着她疾驰了两天两夜的战马,手抚过照夜白头顶的鬃毛,最终还是放缓了速度,马蹄向前踏了几步,停在了李衡说的那处客栈前。

    李衡也跟着翻身下马,喊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将两人骑着的马牵到马棚里去喂草喝水。

    伙计牵过两匹马,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一匹是良马三花马,另一匹更是汗血宝马,虽不认得这一男一女,却也跟着笑脸相迎。

    李衡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句:这年头,还真是马的面子比人的面子好认。

    跑堂的伙计殷勤地问要点什么,需不需要住店。

    李衡搓了搓手,道:“两斤牛肉、半斤羊肉,再来一坛烧刀子!”

    说完便找了处位置,等荀远微撩袍坐下,李衡才跟着坐在她的对面。

    三日前,荀远微在武州接到荀远泽的密诏

    ——兄行将就木,恐崩后汝嫂与祯儿孤立无援、社稷倒悬,望妹远微速归。

    送信的内监说荀远泽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太医皆束手无策。

    荀远微只能迅速地安排武州以及晋冀之地后面的防戍事宜,以及开年后对靺鞨人来犯的对策,因为她很清楚,她这一次因为辅政回京,和从前进京述职是不一样,短则三五年,长的话,或许要一直等到侄子成年亲政后才能再次回到武州。

    不过多久,伙计便将李衡方才点的牛羊酒肉端上来了,说了句:“客官请慢用”便又离开了。

    李衡往面前的碗里倒了半碗酒,推到荀远微面前:“殿下要不要来一些暖暖身子?”

    荀远微将那半碗酒往他跟前推了推,“你这混小子,我一会儿进宫是要见哥哥嫂嫂的,身上哪里能沾半点酒气?”

    李衡便将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满。

    与此同时,耳边却传来一阵议论声。

    如今正是腊月,开了年的正月里便又要进行春闱了,一群白袍士子之间,争论的无非是国策和名声在外的朝臣,荀远微本无意理会,但她却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偏过头去。

    “谁?戚照砚,这大燕上下的读书人,谁还不知道他?臭名昭彰!”那人嗓门有些大,说完还往旁边啐了一口。

    “我虽平日里和你不对付,但这句话我还是认的,”另一个士子跟了句,“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三年前檀州兵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他这样的人,也配待在秘书省,去修史书?”

    “嗐,要不我说这些累世簪缨的世家烂透了,这戚照砚身上背着这么多的罪,陛下竟然轻轻放下,只是贬官处理。”

    “但是我听说戚氏好像不认他了,就连他往日最敬重的老师名士周冶也和他断了师徒之情,临死之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

    “呸,那是他活该……”

    后面的话荀远微没有留心去听,因为她在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戚照砚只是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山矾色襕衫,连襥头也没有裹,头发单单以一支玉簪挽着,此时正坐在窗边,离那群士子不远的地方,神色淡静,似乎早已对这些议论声习以为常。

    瘦削的腕骨随着抿茶的动作露出来半截,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渐渐氤氲了他的面孔。

    霜雪照襟,鸟雀尽藏。

    荀远微忽然有些不忍,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纷扬扬的冬天,自己去大理寺的直房里看他。

    那时他身上伤痕斑驳,手里还握着周冶割下来的半片袖子,一句一顿地问自己:“长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给我的后半生都判了一场凌迟?”

    所以,自己那时真得做错了吗?

    真得应该让他死在奚关外还是应该让他死在大理寺卢峤的严刑拷打下?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李衡,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李衡停下了动作,方才那些士子议论戚照砚的话他也都听到了,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末将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末将只记得三年前殿下将他从奚关外捡回来的时候,他几乎丢了半条命,殿下平日里便爱兵如子,看着他死在面前的事情,殿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是,在奚关外捡到戚照砚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眉骨覆血,满脸沧桑,不知被扔在那片荒芜之地上多久,又眠风宿沙了多久,若不是因为探过鼻息后,发现他还有一口气,荀远微真打算喊人给他收尸了。

    那时候谁知晓他是戚照砚?

    荀远微当时就近将他带到了檀州城,找了城中的郎中来诊伤。

    那时他单薄的衣裳几乎已经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郎中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用剪刀将那件残破不堪的衣裳剪碎,使之和伤口分离开来。

    深深浅浅的伤痕几乎遍布于他全身,伤口叠着一层又一层,远微隐约能分辨出来,他身上那些有些淡化了的伤口是刀伤和箭伤。

    还是下人将他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檀州知州来,才认出这人是戚照砚,半年前奚关檀州一战时的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不是一般的兵士,他又出身东海戚氏,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于公于私,荀远微都得带他回京城。

    荀远微把戚照砚捡回来的第五日,他终于醒了,郎中说是捡回了一条命。

    哪知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远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荀远微听见他有些干哑的声音,随手从旁边给他倒了一碗水,道:“旁的事情你不要管,等你身上伤好些了,我会送你回京城,回戚氏。”

    戚照砚抬眼看着她,并没有接那碗水,喃喃了句:“戚氏。”

    他落下这两句后,又将自己的掌心翻上来,盯着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瞬,荀远微只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了萧瑟凄楚,与如今的疏落苍凉并不一样。

    远微一时有些走神,忘记收回落在戚照砚身上的目光,而显然戚照砚也朝她看了过来。

    隔得太远,远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瞧见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便敛衣离开了。

    甚至没有问伙计多少钱,动作熟稔到仿佛来了很多回一样。

    荀远微看见后,没有等李衡,直接朝门口而去。

    鬼使神差的,在朝戚照砚投去探究的目光时,远微很想知道他这三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的,周冶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收拾戚照砚坐过的桌子的伙计自言自语了句:“这人也真是奇怪,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置,每次都点两份,却又只是喝点茶,真是钱多的烧的慌。”

    “戚照砚。”荀远微在背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戚照砚转身看着她,朝着她拱了拱手,眉目间看不出情绪来。

    “你这三年,过得如何?”

    荀远微想了许多话,但总觉得不适合,于是有些唐突地问了这句。

    但戚照砚却很是从容,颔首道:“托殿下的福,在秘书省修史。”

    周遭一时陷入了阒寂,谁也没有先说话,戚照砚也只是静静地垂眸。

    “那些士子议论你的话……”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中间顿了顿,又道:“这个回答,殿下可否满意?”

    荀远微愣了下,“你是在怪我?”

    戚照砚抬唇:“不敢。”

    他分明如此从容不迫,但远微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她甚至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三年前在大理寺的直房里一心求死的人联系起来。

    她止住了这个话头,看了眼戚照砚方才坐过的地方,问道:“你是在等人么?”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应了声“是,一位故人。”

    但显然没有等到。

    听伙计的话,也不是这一次没有等到。

    只是戚照砚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话,远微一时也很难问故人是谁,为何没有等到。

    这个时候,李衡也跟着出来了,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军礼。

    戚照砚往后退了半步,就好像寻常的臣子应该对长公主那样,就像他们之间素昧平生一样。

    长揖过后,他又走进了凛凛寒风中。

    却又在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顿了顿脚步,回头和荀远微道:“回京城的路上,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广袖鼓风,隽如谪仙。

    李衡则征询远微的意思,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朝马棚的方向而去。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们才将马牵出客栈,翻身上马没走几步,马却长长仰了脖子,嘶鸣出了声。

    不只是照夜白,李衡的三花马也跟着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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