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在霜色的月光中飞骑,黑亮长发随风扬起,像焦急的蝴蝶振动双翼。

    终于回到佛窟研究所的家属楼。

    刚刚的男人已经被她抛到脑后。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她三步跨作两步奔上三楼,停在一户人家前。

    “冯姨、冯姨”,她焦急拍门。

    木门很快被打开,昏暗中探出一张笑呵呵的干脸,“哎呀小江回来了。”

    “晚上好冯姨,奶奶今天没什么事吧?”她喘着气,望向铁门内。

    “好着呢”,冯姨笑道,向门后说话,“老太太,孙女来接您啦。”

    “谁?”一道年迈过了会才响起。

    “冯姨我来吧”,江千走前门内,熟练牵起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瘦得像一把柴的老太太。

    奶孙二人走出门时,冯姨咯咯咯笑起。江千停下脚步,顿了顿,手伸向兜里拿出一张五角钱,转身扯出一张笑脸:“冯姨,辛苦您帮我照顾奶奶了。”

    冯姨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推开她的手,“哎呀不用,帮忙看下老人算不得什么事。”

    江千将那张小钞票按回冯姨手中,脸上维持笑容,“不行,我怎么能白麻烦您。”

    冯姨没有再推辞,接过钞票,笑意更甚,“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明天要是没空还把奶奶领到冯姨这,知道了吗。”

    江千笑了下,没多说什么,扶着步履蹒跚的老人走上台阶。

    这一层层矮矮的楼梯,江千和老人走得极缓慢。

    月光从墙上小窗透入,拉长奶孙二人身影。脚步一重一轻,一干脆一拖沓。

    萧萧风声在廊间回荡。

    “奶奶,小心台阶。”

    “你是谁?”

    “我是江千呀。”

    “千千呢?”

    “我就在这呢。”

    “哦。那姑娘你有看到我孙女吗?”

    “我就是她。”

    “奶奶,您又忘了我了。”

    **

    翌日六点半,南窟下午场的讲解终于结束。

    余晖漫漫,像为大漠镀了一层金身,却仍掩不住落叶成堆里的荒凉与肃杀。

    江千摘着手套从游客通道走出。

    “小姐、小姐”,一陌生的男子追到她身侧。

    “你好”,江千步履不停,往小平房走去。

    “我对南佛窟很感兴趣,想和小姐你再交流一番,不如今晚我们一起吃个饭?”

    “多谢”,江千敷衍地递了个笑颜,“我晚上不吃饭。”

    “别啊”,男人从她的左边闪到她的右边,又从右边闪回左边,“只是讨论历史,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江千蹙眉,可不好对游客发作,继续客气道:“先生您要是对西煌历史感兴趣,往回走左拐就是西煌博物馆,那有更多资料。”

    江千走得更快,男人见留不住她,索性大步跨前,挡住她的去路。

    “美女”,男人咧嘴一笑,黄牙快要怼到江千脸上。

    江千惊惶抬手,隔开男人和自己的距离。

    “你陪我吃顿饭,我给你买新衣服怎么样?去你们西煌最贵的服装店,又或者你想,我们飞去澜州买。”男人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

    江千语气微愠,“这是佛窟的制服,你就是带我去京北也买不到。”

    男人怔愣住。

    “前方游客止步,请自重。”

    她快步走过男人。

    江千捂着破损的袖口回到小平房。

    她刚进门,孙豆豆立马拥过来,拉着她又要往外走,“快快,去小礼堂,老刘搞景家的讲解员竞选呢!”

    “什么东西?”江千不肯走。

    “景家的随行讲解员啊”,孙豆豆放慢语速重复一次,说完又把江千往门外拉,“人家已经来西煌了,来的还是船王最骄傲的三太子哦!”

    原来是那位金疙瘩啊。

    江千将手臂从孙豆豆怀里抽出,往回走:“骄傲是指投胎的本领让人骄傲吗?”

    “哎呀”,孙豆豆见江千不以为意,心急跟在她身后,“你别不当回事,听说景家这次捐一千万呢!”

    “一千万!”江千立马掉头,“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吧!”

    这钱给她十分之一,说不定奶奶都治好了。

    孙豆豆被江千逗乐,“所以大家都抢着做三太子的讲解员,倍有面子不说,说不定能蹭点便宜呢。”

    江千点头,“确实,那你加油。”

    “我,我加油什么?”孙豆豆懵懵道。

    “不是要去竞选?”

    “那是她们,我和你是编外的,这种出风头的机会哪轮得到我们啊。”

    江千嘁了一声,“老刘说了不给编外机会吗?”

    “......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江千翻起抽屉找针线包,“人家没说不可以,你自己先把机会堵死,你是不是傻。”

    江千的话听得孙豆豆心里暖暖的。

    江千看着挺冷一个人,有时候却很会鼓励人。

    孙豆豆开心地晃了晃手,“也是......”

    可说完她见江千还在翻抽屉,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那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我觉得你最有机会的。”

    “教授和领队都说你的讲解最好,游客们也喜欢你”,孙豆豆游说。

    “有了!”

    江千终于从抽屉里抬头,找到针线盒了。

    这时墙上布谷钟响。

    江千看了眼时间,六点。

    没时间缝袖口了。她啧了声,收起针线盒,回望孙豆豆,“我当然想去啊,可我约了人卖东西,就没机会啦。”

    **

    屋外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空成了一片橙黄色的没有尽头的海。

    小平房已经没有人,江千将昨晚收到的手帕叠好放进包包里,将破口的袖子反过来盖住,走出小平房。

    几个讲解员从她身前飞过,跑向小礼堂,都去竞选三太子的随行讲解员。

    江千望着女生们青春活泼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就像孙豆豆说的,她的讲解无论在学者还是游客里都是最高评价,如果去竞选,说不定有机会。

    那位三太子那么重要,做他的讲解员,干得好直接转正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转正了她就能拿更高的薪水,攒更多的钱,带奶奶去省城看病......

    “叮铃铃——”

    天边荡起稀碎风铃声,像辽阔海面翻起几朵细微白浪花。

    江千冷不丁回神。

    她看见脚下空荡荡的石子路面,自己的影子无依无靠,斜斜歪在一旁。

    她不禁攥紧包包。

    能有机会表现自己当然好,但是昨晚收到的手帕已经有人愿意买。

    一个是虚无缥缈的向上走机会,一个是实打实捏在手里的十五元。

    后者更实际一点。

    暮色霭霭,江千压下说不明的酸涩心情,走上与小礼堂方向相反的登崖小路。

    沙漠荒凉得像四处漏风的家,江千打着冷颤,走到胡杨林外。

    挨着“西煌南佛窟”大石头旁有个停车场,里面只停了几辆车子,四五个衣着光鲜亮丽的游客正对着胡杨林拍照,旁边是一长排摆摊吆喝的农民。

    农民吆喝叫卖的嗓子似有粗沙在滚,披着彩绘粗布的骆驼温顺蹲在一边。

    西煌虽然享誉国际,但往来交通并不发达。如果不是有钱有时间有闲情雅致的人,基本不会来西煌旅游。

    江千跺着脚站在停车场外,手拿笔记复习转正考试的重点。

    大漠忽然又冷了几分。吸进的鼻子空气就像坚硬的冰渣子,尖角割着喉管,融进肺里。

    “咳咳......”江千受不了,绕到身后高大黑车的另一侧避风。

    霸道的寒风吹得人头疼,更别说温书。

    江千收起纸条。在又一次被寒风吹得肺疼后,她伸出手指,在身旁黑车那黄尘扑扑的车窗画了个太阳。

    “春天快来吧”,她声音都在发抖。

    落笔,透过车窗上被她揩干净的线条里,她看到车内有什么反光的东西飘在空中。

    她凑前了些。

    车窗另一侧,男人支肘撑头,微垂眼眸看着。

    “小江!”

    一声吆喝拉走女人不断靠近的视线。

    江千转身,郑建国终于出现。他是西煌地质队的科考成员。

    “路上看见水果还挺新鲜,想着给你买点,谁知道就耽误了”,郑建国笑眯眯道。

    江千已经被冷得没有脾气,只想快点钱货两讫。

    “不用了国哥,我把手帕给您......”

    “不行!”郑建国忽地板起脸,“小江,你不收就是不给我面子。你是不是要和国哥过不去?”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以为自己的面子价值连城!?

    江千咬牙接过那袋水果,“好。”

    “这才听话”,郑建国得意笑道。

    结果下一秒就见江千招了招手,叫来旁边和骆驼玩的小女孩。

    “大丫,想不想吃水果?”江千弯腰,目光温柔。

    女孩看了眼红红的果子,抿起干裂的嘴唇,乖巧点头,“想。”

    江千摸摸她的脑袋,“乖,那和小朋友们的分着吃吧。”她将袋子小心放到小女孩怀中。

    大丫腼腆笑了下,“谢谢姐姐。”说罢,抱着水果呼朋唤友跑远。

    江千起身,望回郑建国,“国哥,您不会介意吧?”

    郑建国干笑两声,“不会不会。”

    江千不愿意再和他在寒风中废话,拿出昨晚的手帕,“国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美国面巾。您经常出入西煌雅丹那种风沙大的地方,脸上最好围个帕子,免得呛着了。”

    郑建国喜出望外,“小江,你这么关心我吗?”

    “当然”,江千眼都不眨,摊开那手帕,继续道:“您看这湖绿底镶金色藤花纹,特别秦汉古韵,您再摸摸这面巾,还是丝绸的呢,厚实又不扎手,两层叠一块围在脸上,保暖又透风。”

    美国产的秦汉风。

    保暖又透风。

    车内的男人抚唇笑了下。

    “小江别说了,这帕子多少钱,我买!”

    郑建国必须为这一份贴心买单。

    “十五。”江千言笑晏晏。

    “好!”

    郑建国说的就掏钱。

    江千笑着咬了下舌头。

    该死,要便宜了!

    她心里扼腕,指尖摩挲着掌中花纹。

    那么多男人送过她东西,就这一条绿底金藤的帕子最好看。

    如果不是缺钱,她真想留下来。

    可是奶奶还等着钱去治病,还是十五块重要点。

    至于那个蓝眼睛男人,江千并不担心被他发现。

    来西煌的游客都不会久住,此外西煌古迹众多,想在辽阔的大沙漠里再次相遇,除非是天注定,否则根本不可能。

    江千深谙此道。

    所以她总是这样,笑着接下来来往往的游客送给她的各式各样的礼物,再笑着卖给来来往往想要讨她欢心的人,从未被发现过。

    想到这,江千心情又好些。

    她抬起视线,天边彩霞辉煌得像一众飞天神佛,保佑着她,靠美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身外之物。

    “小江,十五元整”,郑建国递来钞票。

    她快乐纯粹的笑容顺势从佛光一样的晚霞落到郑建国脸上,“多谢国哥”。

    她伸手正要接过,不料身后传来一把耳熟的带着异域腔调的懒散声音,“十五块一毛。”

    这声音?

    江千惊讶回头——

    车窗上的小太阳缓缓落下。

    她对上一双没想过会再见的蔚蓝色眼睛!

    男人支肘在车窗边沿,额前黑发被秋风微微吹起,雷朋墨镜挂鼻梁中间,眼神玩味笑道:

    “真巧,小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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