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就到晚上。

    江千揣着鼓囊囊的钱袋子,一阶一阶跃上三楼。

    敲起木门,一声一声又一声。

    许久才有人开门。

    “冯姨晚上好,奶奶呢?”江千开心道。

    “那个,老太太回家了。”冯姨支吾。

    “回家!?”江千惊愕,“您不是一直看着她吗!”

    冯姨哎哟一声,“我是看着呀,老太太非要回去,我总不能把她绑在这吧,我身体也不好啊。”

    “可说好......”江千正要发作,却见冯姨已经露出不耐神色。

    她想到日后还要托冯姨照顾奶奶,愤懑涌上心头,也只能生生压下。

    “算了。”

    她寒下脸,当即转身,身后人拉长声音:

    “快回去吧,刚刚老太太摔碎了我一个茶杯,我先收拾下啊。”

    江千停住脚步。

    她深呼吸一口,从包里抽了张五角钱给冯姨,折道返回,“冯姨,多谢你今天帮我看着奶奶,一点心意您还是收下。”

    “啪!”门栓打开。

    冯姨开门笑脸相迎,“哎呀小江你太见外了,明天记得还把奶奶领到冯姨这来哈。”

    江千没理她,直接上了三楼。

    “吱呀——”铁门发出老态龙钟的声响。

    江千轻手轻脚走进小屋。巨大的房梁斜压在头顶,幽暗又安宁。

    江千一眼看见奶奶。

    江老太坐在窗边藤椅,薄霜似的月光将奶奶孱弱的身子照得更加透明单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江千屏住呼吸,走到老人身边,左右看。

    老人家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她。

    江千的心悬起来,奶奶又忘了自己吗?

    “奶奶、奶奶?”她轻声。

    江老太恰好绑了针线,才将要拿剪子,扭头看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吓得不轻,“哎哟你这丫头!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没事,自己吓自己。

    江千开心得笑起来。

    江老太一脸担心看着她,“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饿了?锅里有做好的焖面,料子是你最爱的五花肉,赶紧去吃,不,先等奶奶给你热一下。”江老太说着就要起身。

    江千连忙按下老人家,“没事奶奶!一会我去热,我们一起吃。”

    她无比幸福道。

    她还是不太能接受郑建国说的老年痴呆症。

    奶奶可是一个人就把她养这么大,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痴呆呢。

    说不定多补补就好了。

    “不过奶奶,我们家怎么会有五花肉?”心情大好的江千依偎着江老太坐下。

    “你这孩子问的,难不成还是变出来的”,江老太宠溺地点了点江千的额头,“当然是奶奶昨天去集市买的。”

    江千怔住。

    江老太昨天一天在冯姨家,什么时候去的集市。

    她直起腰身,望向江老太。

    她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时余光瞥见江老太手里的针线活。

    是一个碎花布子做的书包。

    “奶奶,你在做什么?”她有些稳不住语气。

    “我们千千要去高中了,奶奶得做个书包出来,希望千千将来可以做个大学生。”

    江老太轻拍着江千的脸颊,就像逗小孩一样。

    高中,高中。

    江千颤颤握住还停在脸颊上的奶奶的手。

    老人干瘪的手像内里已经许久没有血液流过,江千只摸到奶奶孱弱的骨头。

    “奶奶”,江千无望地看着江老太,许久才攒足力气,说一句:“......我已经退学了。”

    “什么话!正是念书的年纪,不好好在学校念书考大学,难道你要和奶奶一样做一辈子针线活吗?”江老太急得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

    江千紧握着江老太的手,她看见奶奶身上那一层薄霜似的月光,碎了。

    奶奶是真的病了。

    江千鼻子一酸,侧过脸去。

    “不读书就没有本事,以后奶奶要是不在了,谁来照顾你呢?千千乖,女孩子还是要念书......哟怎么哭了?”江老太说着,终于如发现孙女的异样。

    江千再忍不住,掩面啜泣,“......奶奶,我害怕。”她害怕奶奶生病,害怕救不回奶奶,害怕未来只剩自己。

    她的眼泪滚进奶奶缤纷的针线盒里,像一滴雨落进花园。

    江老太咯咯笑起来,眼尾开出岁月的花。江老太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捏着江千的耳垂,就像江千小时候那样,暖声哼着:“多大事呀,我们千千乖,不要怕,不要怕。”

    “妖魔鬼怪都走开,不怕,不怕。”

    **

    冷月当空。

    嶙峋的枝干挂着月光,像结了层冰。

    江千照顾完奶奶入睡,回到客厅的角落。

    她抹掉脸上的泪痕,解开袄子,拿出贴着腰肢的钱袋。碎钞和硬币还带着温度。她就着台灯微弱的灯光,诵经似地数着。

    十一块一毛、两毛、三毛......十二块。

    她今天吆喝了一天,才赚十二块。

    太少了,都不够出西煌的车费。

    那两百块积蓄肯定撑不了多久,要这样海绵挤水地赚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带江老太看病。

    江千从口袋里掏出那朵纸玫瑰,失落地看着。

    那人多败家。

    她连一角钱都整齐压平,生怕收钱的人嫌弃纸钱太皱拒收。

    他却轻飘飘地就拿了一百元折花,然后又轻飘飘地找了个不认识的小孩,转手给了她。

    真是胡闹,要是小孩子弄丢了怎么办。

    江千出神抚着那朵纸玫瑰,不舍得拆开。

    从她会走路起,屁股后头就跟了一群殷勤男生。他们频繁的示好意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

    他们喜欢她。仗着他们的喜欢,江千可以漫天要价,而她只需要回赠一个笑容,或者几句关心。

    可景栎的示好不一样。

    江千感受得出,他并不多在意她,要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她哭让她难堪呢。

    所以他的示好是危险的。

    如果接受他的示好,那么价码不再由她开出,而是他。

    可无论是财力、地位、还是玩弄感情的能力,她都不是他的对手。

    江千仰头,靠着柜子,徐徐吸了一口气。

    干燥寒凉的空气里,玫瑰花的木质香已经渐渐消散。

    江千仿佛预见自己手中的玫瑰红日渐枯萎。

    虽然很诱人,但她不能收。

    不仅不能收,她还要远离他。

    到这,江千不免又忆起今天被景栎逼问时的羞耻。

    那种失控灼热的心跳,似有电流游过全身,每一处顶端都在颤栗,让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有什么情愫,要从灵魂最深的黑暗处生出。

    江千不禁抱紧自己,对自己身体的感受感到不安。

    以及忍不住,隐匿地细细地咀嚼。

    咀嚼那一刹那不安里的刺激与快乐。

    “咚咚咚!”

    “咚咚咚!”

    忽然一串急促敲门,撞破这一夜的浮躁。

    江千双臂环胸,受惊看向门外。

    “小江、小江。”

    门外似站了一头水牛,“小江,是我,你国哥。”

    “.....”

    江千眼底的暧昧褪去,一脸无语。

    他怎么又来了。

    “小江,你睡了吗?”

    “来了!”

    江千起身,手心里的纸玫瑰竟忘了放下,打开了门。

    “你果然没睡呢”,郑建国笑弯了眼,“我正好路过,见你们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你怎么样。”

    江千扯了个浮皮潦草的笑,“谢谢,我很好。”

    “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去吧。”

    说罢她就要关门。

    郑建国挡住铁门,“等等小江!你有这么快睡觉吗?”

    这什么问题,江千皱眉。

    “不不,小江你别误会,是我有话和你说。”

    江千原地不动,“那你说吧。”

    “在门口吗?会不会不太方便。”

    郑建国往屋里看了眼,正好没人。

    江千停在铁门上的手有些迟疑,郑建国忙道:“是老年痴呆症的事。”

    江千心里的防备并没有减轻,只是想到奶奶刚刚的状况,最后还是往后退了步,“那你进来吧。”

    “好咧。”郑建国咧嘴笑。

    他知道只要握紧老年痴呆症的事情就一定能接近江千。

    郑建国一直得意笑着,坐在客厅唯一一张长椅的正中间。他眯着促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环视。

    这个家一点男人的迹象都没有,他更加有成就感。

    江千瞥见郑建国不加掩饰的肤浅笑容。她将纸玫瑰放进口袋,离郑建国稍远些坐下,问:“国哥,你知道什么了?”

    郑建国从痴笑中回神,“我医学院的朋友说海外已经研发出了老人痴呆症的特效药。”

    “真的!?”江千喜出望外,“哪里可以买?”

    “那款药在国内没有上市。”

    “啊......”江千眼底的光芒暗下。

    她看起来美艳又脆弱。

    郑建国迫不及待要将江千收入怀中,继续打击她,“或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

    “哪儿?”江千听到这,又燃起希望。

    “港城。”

    江千怔住。

    窗外月光浮动。

    “港城毕竟国际大都市,那或许有渠道可以买到特效药,而且港城的大医院也有更成熟的老年痴呆症治疗条件。”

    港城,港城。

    江千脑海闪过一双半掩在墨镜后浪荡弯起的淡蓝色眼睛。口袋里,手心不自觉攥紧那朵纸玫瑰。

    郑建国强压嘴角,继续保持严肃的语气:“晚秋,节哀吧。”

    江千的神思被“节哀”这两个字眼钩回,目光还有一丝走神的茫然,“节哀?”

    “港城不是谁都能去的”,郑建国端起面前的茶碗,吹了吹,呷一口,慢悠悠咽下,才语重心长说:“当下的政/局,不说去港城看病买药,光是过关都难比登天,要准备一大堆文件,等几个月的审批,还要各种行政机构和在港亲戚的担保,根本不可能。”

    “就算去到港城,在港天数、往返次数也会受限,根本就看不了病。”

    “更别说你还要买特效药。江千,那些特效药比命还贵。”

    郑建国一边呷茶,一边观察江千。意外地,江千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泣不成声地倒进他的怀里,而是紧紧看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求救服软的意思。

    郑建国放下茶碗,继续打击她,“何况你奶奶都那么大岁数了,就是治好了也没几天......”

    “郑建国!”她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瓷白的脸微红,更显姣妍。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质问。

    “这是事实”,郑建国将屁股挪向愠怒的江千。

    谁知她不听完便起身,郑建国赶紧起身,跟在她后头,“你怎么去港城啊?你哪来的钱啊?就算真让你找到方法和钱,你奶奶也那么大年纪了,有这个必要吗?”

    “人这一生啊,吃什么苦受什么难,早就定好了。难道你要逆天改命?是你奶奶命不好,别连累你嫁人啊。”

    “我嫁不嫁人和你没关系!”江千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走到门前,“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救她!”

    “可是小江......”

    江千不等他说完,一把拽过男人往门外甩,“ 我要休息了不送!”

    “不是小江、小江,我、我,你别生......”

    “嘭!!!”

    一声惊天巨响,世界都被关在门后。

    “小江,小江。”门后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却很快被斥骂掩盖,“狗崽子,还让不让别人睡觉了!”

    “老不死的,睡那么多干什么!”

    门外对骂起来。

    江千背靠木门,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急急喘气。

    她刚刚并不是被打击得说不出话,而是全神贯注记下郑建国说的过关条件,这样日后她就不需要和郑建国打交道了。

    港城,港城。

    手心的玫瑰被不断挤压。

    郑建国已经没有价值了,去省城找郑建国的医学院朋友也救不奶奶。

    她世界的灯一盏一盏都熄灭,中间横跨一片黄土地,最后在遥远的海港亮起。

    江千的心跳愈发激荡,脑海里,一双悠闲浪荡的蔚蓝色眼睛挥之不去。

    虽说不应该再接触,但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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