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该喝药了。”金婵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来到床边。

    她口中的夫人靠坐在床头,腿上盖着碧色的金丝鸳鸯锦被,被面莹滑,隆起一道道褶皱,恰似一汪涌动的春水,上头绣的鸳鸯仿佛在水上沉浮,愈发显得栩栩如生。

    她手边放着一张螺钿雕漆小桌,桌上搁着几摞账本,手里正拿着一本账册翻看着。

    闻言,沈映秋头也没抬,翻过一页账册,在纸上记了几笔,温声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再喝。”

    前些日子她滑了胎,小产了,婆母请大夫来,给她开了一副温补的药方,连着喝了大半个月,如今她闻着那股药味儿就有些反胃。

    金婵柔声劝道:“夫人,药得趁热喝,不然药性就差了,您早些喝了药,也好早日养好身子,为二爷诞下小公子啊。”

    沈映秋眉心蹙了蹙,她知道金婵是为了她好,但这话她听着有些不舒坦。

    金婵又打开蜜饯罐子,用金镊子夹了两颗红艳艳蜜津津的枣儿出来,搁在白润如玉的小瓷碟里,和另一只手上的汤药一齐朝夫人递去。

    沈映秋心里叹了声,罢了,这药迟早是要喝的。

    接过来,屏着呼吸,一气喝了下去。

    趁着舌头还没反应过来,赶紧用银签子叉着蜜枣送进嘴里。

    蜜枣甜得发腻,但用来中和那股苦药味儿却是十分有效。

    “叫翠娥进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金婵、翠娥是她出嫁前的两个贴身大丫鬟,她嫁入江家后,金婵便成了她这院子里的管事,料理她的衣食住行等一应事务。

    翠娥则帮她打理嫁妆铺子,替她在外行走。

    她名下的嫁妆铺子有十好几间,为免铺子里的掌柜欺上瞒下,在账册上动手脚,她每个月都会抽查几家铺子的账本。

    刚才她查看米铺的账册时,发现上个月米的进价比以往高出许多,自然得找翠娥来问问。

    翠娥平时都在外头替夫人巡视产业,难得回来一趟,今儿来给夫人送账册,院子里的一群小丫头都围着她,如一群雀鸟似的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翠娥姐姐,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给咱说说呗。”

    “翠娥姐姐,吃芝麻饼,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翠娥姐姐,我托你带的桂花头油你带了嘛?”

    ……

    金婵出来见到被众星捧月的翠娥,好笑地走过去:“好啦,都别围在这里了,该干嘛干嘛去。”

    又对翠娥道:“夫人要见你呢。”

    一个叫银果的小丫头机灵地跑过去,打起布帘子,圆圆的小脸冲着两人笑,露出了两个可人的酒窝,瞧着跟一块白白软软的糖糕似的。

    翠娥捏了下她的脸蛋,“等我回来继续给你们讲薛掌柜火眼金睛,一眼辨真假古董的故事。”

    一踏入内室,翠娥便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幽梅香。

    那香味来自窗下条案上的金狻猊香炉,香气自金狻猊的兽口喷吐而出,经透过窗棂的阳光一照,便折射出了梦幻般的紫色。

    仿佛那金狻猊真的在吸收日月精华修炼一般。

    翠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去过那么多地方,还是夫人的闺房最香。

    结果冷不丁吸进了一丝清苦的药味。

    夫人连日喝药,这屋子都被熏染上了一股药味。

    想到夫人那么怕苦的人,如今却要日日喝那苦药汤子,翠娥就一阵心疼,快走几步来到床边。

    看见夫人的那一刻,翠娥便有些晕陶陶的,脸颊也泛出了一丝红晕,数日不见,夫人还是这般美丽动人。

    只是在月子里,未曾上妆,唇色素淡,不复往日艳光。

    “夫人,我给您带了一只竹根雕的狸奴,您瞧瞧可喜欢。”

    翠娥献宝似的从挎包里捧出一只匣子,打开来。

    夫人虽生于大富之家,却很喜欢这些寻常的小玩意儿,尤其喜欢猫形之物,她每回来都要带一些给夫人。

    沈映秋将匣中之物拿出来,托在掌心里细细瞧着。

    竹根雕刻的小猫,不过小儿拳头大小,袖珍玲珑,猫咪的脑袋仰得高高的,尾巴翘着,实在傲娇软萌。

    “真可爱,我很喜欢。”沈映秋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这才将小猫摆放在小桌上。

    见夫人露出笑容,翠娥便油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满足感来。

    沈映秋打开点心匣子,“吃果子。”

    翠娥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雪酥饼吃起来,一只手托着帕子放在嘴巴下面,免得饼的碎屑掉落下来。

    这雪酥饼薄如银片,凌脆如雪,又香又酥,入口即化,有咸甜两种口味,翠娥更喜欢吃甜口的,不过咸口的也不错。

    总之夫人这里的吃食都美味极了。

    主仆俩闲话了几句家常,沈映秋这才进入正题:“我瞧着米铺上月的米粮进价比往常高出许多,这是何故?”

    她名下有几处庄子,庄子里产出的粮食一部分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用,一部分自家吃,剩下的则是送去米铺售卖。

    不过米铺需求量大,庄子上的产出只能供应五分之一左右,大头还是得另外购买。

    进价一下子高出这么多,她不得不产生怀疑。

    翠娥拿帕子擦了擦嘴,脆生生回道:“夫人,去岁咱们池州大旱,庄稼收成都不好,您名下也有两处庄子受到了影响,送去米铺的粮食比以往少了六成。

    “另外,去年刺史大人为了赈灾,买了不少米粮分发给百姓,池州的粮食已经不剩多少了。

    “如今才开春,地里的粮食又还没长起来,陈掌柜在池州根本收不到粮,只得到外地去买,那些卖粮的人知道咱们池州发了灾缺粮,都趁机涨价。”

    说起这个翠娥就很气,将雪酥饼咬得咔嚓作响。

    “再加上来回的运费,米的进价自然就高出不少。”

    沈映秋恍然:“我想起来了,去年刺史府的立冬宴上,刺史大人提过此事,还向赴宴的人募过款,说是要帮那些受灾的百姓度过冬天,当时我将身上的首饰都捐了,还出了一千两银票。”

    到了冬天,她也随大流设了粥棚,给百姓施粥施药。

    本以为翻过年灾情已经过去了,谁知后续还是会受到影响。

    翠娥喝了口热腾腾的茶水,“陈掌柜嘱咐我问您一声,粮食进价高出许多,售价可要随之调整?若还是往日的价钱,那铺子可就要折本了。”

    沈映秋:“城中别家米铺的售价如何?”

    翠娥:“城中二十八家米铺,李记米铺如今斗米二百钱,张麻子米铺斗米二百二十文钱……”

    她将城中各家米铺的售价一一道来。

    沈映秋听罢,从各家米铺的售价中取了个中位数,“咱们也不指着米铺赚钱,但也不能亏本买卖,就涨到二百一十文罢。”

    说完在纸上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写了下来,签了名,盖上印章。

    翠娥接过那张盖了印的条呈,好生收起来。

    在夫人这里蹭了顿午饭,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在床上躺了一天,傍晚时分,沈映秋估摸着江明亭要回来了,便下了床收拾了一番,在唇上抹了口脂,叫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更好一些。

    虽然江明亭嘴上心疼她小产受罪,但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若是日日回来看见她寡淡的模样,那心疼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披上一件外裳,沈映秋在外间走动了一下,活动一下身子骨。

    廊下摆了一溜水仙花盆栽,白花黄蕊,亭亭玉立,看着就叫人喜欢。

    墙角还有一株老梅树,枝头上梅花朵朵,开得热闹。

    比起在屋子里转悠,沈映秋更想去院子里走一走,透透气。

    穿到这个世界七年了,上辈子在工位上猝死的她,这辈子很注重养生,将自己的身体养得很健康。

    这次小产虽然让她伤了些元气,但大半个月的卧床修养下来,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金婵依旧待她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琉璃瓶。

    她也不好顶着她担忧关切的眼神,硬要到院子里吹风,只能在门口欣赏一下屋外的春色,嗅一嗅真正的梅香。

    到了摆饭的时辰,江明亭还没回来。

    一个清秀瘦长的小厮走进院子,绕过山水花鸟影壁,在廊下站定。

    “阿墨,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二爷呢?”沈映秋问。

    阿墨敛着手,低头回道:“夫人,二爷被夫子留下了,说是讨论前两日作的一篇文章,怕夫人空等,就遣小的回来告诉您一声,让您先吃,不必等他。二爷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沈映秋倒也不失望,自己一个人吃还清净些,声音却是低落下来:“我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他爱吃的菜,既然他不回来了,那你就替我把这几道菜送去给他吧,他素来不爱吃书院里的饭菜。”

    她的夫君江明亭,她花费五年时间精挑细选、使了百般手段嫁的人,乃是这宣城郡守的小儿子,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就等着明年下场一试真章,看能否摘下举人头衔。

    如今他在宣城最有名的白泽书院读书,早去晚回,有时候会直接在书院的宿舍住下。

    像这种课后被夫子留下来讨论文章的事,时有发生。

    毕竟江明亭是郡守之子,夫子们是很愿意给他开一下小灶的。

    沈映秋说话间,金婵已经拿来了食盒,将江明亭爱吃的那几道菜分装了进去。

    沈映秋用帕子包了几块糕点递给阿墨,“你也还没吃吧?拿着垫垫肚子。”

    阿墨忙接过来,“多谢夫人。”

    将包了糕点的帕子塞进衣襟里裹着,一面从金婵手里接过食盒,告了声退,离开了。

    半夜沈映秋醒了一回,发现旁边没人。

    这么晚还没回来,难道今晚江明亭留在书院了?

    翌日,沈映秋被脸上轻微的瘙痒弄醒了。

    睁眼一看,江明亭坐在床边,正拿着一束头发搔她的脸。

    他比她大一岁,今年十八,从芯子到身体都十八,正是风华正茂、少年得意的年纪,性子免不了有些孩子气。

    不像她,外表虽才十七,芯子却已经千帆过尽、稳如老狗了。

    所以他总喜欢逗弄招惹她,想看她气急败坏、情绪失控的样子。

    沈映秋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人往下拉,在他唇上亲了亲,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余韵,“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明亭小狗似的在她脸上蹭了蹭,“昨晚二更初回来的,见你已经睡了,怕扰了你,就在书房睡下了。夫人可是想我了?”

    说着手就不老实起来,往她衣领里钻。

    当初沈映秋千方百计地想嫁给江明亭,除了看中他的家世外,他的容貌和气质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就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石榴籽,瑰艳晶莹,清澈明净,最关键的是,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如石榴一般甘甜清爽。

    然而再清澈干净的男人,婚后一旦开了荤,也会变得一言难尽。

    那动手动脚、涎皮赖脸的模样,粉碎了她这个前世大龄单身女青年对于爱情的浪漫幻想。

    呵,男人,不过是一头发-情的兽。

    不过看在他那副皮囊的份上,她多数时候都能容忍,且沉浸其中。

    两人闹了会儿,沈映秋揪了揪他的耳朵,“起来了。”

    江明亭不情愿地哼唧了会儿,又亲了亲她的脖子,这才起身。

    沈映秋瞥了眼他那被顶起来的衣袍下摆,暗自一笑,有种隐秘的报复的快感。

    ——她的小产虽然怪不到他头上,但是谁叫他是让她怀孕的人呢?她就是要迁怒,让他也不好受。

    用过早饭,沈映秋在廊下目送江明亭去上学。

    江明亭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从怀里拿出一根玉簪,插入她发间。

    “昨晚回来路过一个首饰摊,一眼就瞧见了这根玉簪,这簪玉质一般,但上头雕刻的狸奴蹴鞠颇有巧思,我想着夫人定会喜欢。”

    沈映秋摸了摸玉簪,眉眼间晕开笑意,朝他勾了勾手指。

    江明亭眼睛一亮,乖乖低下头。

    沈映秋在他唇角亲了亲。

    江明亭乐颠颠地去上学了,路过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枫树时,还往上蹦了蹦,伸手扯下了一片叶子。

    他也没丢,而是将枫叶珍藏般收进了怀里。

    看到这一幕,沈映秋不禁莞尔一笑,连日喝药卧床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虽然婚后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偶尔也会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怀疑,但看到这样的江明亭,她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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