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一个人吃饭,一堆人时总是会产生很奇妙的反应,好像饭都变得更香了似的,气氛很是热闹,八卦一个接一个,说得不亦乐乎。

    许羽书坐在角落里,没参加聊天,默默夹着菜,这时旁边凑来一道影子,她抬眼。

    裴知欲借着夹菜的动作,偏了偏头,在她耳边道:“方苏真进门那话什么意思?”

    因为挨得很近,他说话时气息全喷洒在她耳畔,带起一阵潮湿的余热,许羽书仰了仰头,不着痕迹说:“没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她说话不靠谱。”

    裴知欲放下筷子,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后,像是恍若未闻般,自顾自道:“我想知道按她的话来说——你见我应该什么反应?”

    “……”许羽书见扯不开话题,只能正面回答,“就现在这个反应。”

    裴知欲恍然地点了点头,拖腔“噢”了一声:“这样啊。”

    “嗯。”许羽书镇定道,就在她以为她蒙混过关了的时候,又听裴知欲问:“所以你现在什么反应?”

    许羽书:“…………”

    裴知欲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真像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平淡?”

    或许是食物都热气腾腾的缘故,他眼睫尾端铺了层水汽,连带着眼瞳也跟着潮湿了起来,直勾勾看人时带着点难言的蛊惑。

    许羽书脑子一热,心跳有点加速:“……对。”

    怕他接着问,她又飞快道:“所以你可以闭嘴了。”

    “我为什么要闭嘴?”裴知欲说,“怎么还不让我说话了?”

    没等许羽书想出来好的措辞来反驳,裴知欲这回倒学会将人一军了:“行,知道你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定了。”

    许羽书浑身有点发烫,感觉被他看穿了,这种滋味莫名像在铁板上被炙热烤的鱼,哪哪都带着点狼狈。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许羽书今天的脑子有点发钝,至此依然想不到好的话来跟人对峙,最后只能投给他极为深长的一眼,颇有几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意思。

    裴知欲慢悠悠道:“就算被我说中了,也没多大事。”

    许羽书没搭理他,桌上有两个漏勺,她伸长胳膊拎起来一个,在满是红油的锅里捞着,而何平则拿着另一个勺子,在隔壁锅里捞。

    高池虎躯一震,义正言辞道:“小何子,你今天什么情况?是不给我们真姐面子吗,在那个锅里捞什么捞,那是留给不吃辣的人的。”

    顾朗也跟着道:“就是,你可别告诉我们不吃辣哈,之前吃饭就你辣椒放的最欢,恨不得把人店家的辣椒全掏空,今天这是搞什么呢?”

    “这两天感冒了,”何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嗓子烧的厉害,再吃辣真要好不了了。”

    顾朗无意间往对面一看,似是觉得意外:“裴哥也感冒了?”

    裴知欲夹菜的动作不受影响,淡淡道:“没有,单纯不吃辣。”

    “他那胃鸡肋又脆皮,吃的稍微辣一点就容易出事。”高池道,“之前也忘了什么原因他不小心吃过一次,然后直接给干进医院了。”

    许羽书低了低脑袋。

    裴知欲眼尾瞥了眼有些心虚的某人:“没他说的那么严重,但确实吃不了太辣的东西。”

    许羽书偷偷在心里补充,明明是一点都吃不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裴知欲掏出来一看,脸色有微微的变化,偏头示意了下阳台:“我出去接个电话,”

    高池瞬间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正色道:“okok,你去就行。”

    裴知欲手机贴在耳边,边接通边起身走了。

    许羽书倏地松了一口气。

    裴知欲高中唯一一次住院确实是因为她。

    彼时两人正在外面吃饭,裴知欲故意惹她生气,许羽书又说不过他,一气之下给他碗里倒了很多辣椒,汤面上浮着层层叠叠的辣椒粉,肉眼可见辣得多彻底。

    吃的途中没见他神色有什么异样,以至于许羽书根本没发现什么不对,没想到刚走进校门他身体就晃了一下。

    许羽书一惊,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才发现他整个人在出冷汗。

    裴知欲手死死地捂着肚子,发梢浸湿一片,面色也是不同寻常的苍白。

    许羽书着急忙慌地扶着他来到校医室,结果只有一个实习的护士在那,主医生吃饭还没回来。

    许羽书急得团团转,左想右想最后归结于那满碗的辣椒:“你不能吃辣?”

    裴知欲蜷缩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哑着嗓子嗯了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许羽书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加了,你不能吃辣怎么不提前说呢,我还给你加了满满一碗,真对不起。”

    裴知欲唇色煞白,还有心情逗她:“真难得,没想到我有一天居然还能听到你的忏悔。”

    或许是疼得厉害的缘故,他说话的气息都微微发着颤,散发出一种跟他格格不入的脆弱感。

    “你别说话了,不要再消耗体力了。”许羽书听着更是着急,“再等等,王老师马上就来了。”

    裴知欲扯唇笑了笑:“没事,也不是很疼。”

    许羽书一点也不相信他这违心的话,但此时又无计可施,只能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还是裴知欲看她太过提心吊胆,主动提议让她帮自己接杯水。

    许羽书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手忙脚乱地去饮水机接水,之后也会时不时问他需要她干点什么。

    ……

    何平疑惑道:“谁的电话啊,裴哥神色这么焦急。”

    “他父母的。”高池说,“叔叔阿姨都在国外没回来,估计是来问问他最近忙不忙,关心一下状况。”

    许羽书回神就听到这话句,诧异问:“他父母没回来?”

    “对啊,你不知道?”高池比她更纳闷,“他父母都在国外啊,当初裴知欲要回来的时候,他父母就不太愿意,希望他跟他们一起在国外。”

    许羽书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裴知欲和他父母一块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事啊,那裴哥过年还得一个人啊?”何平老实说。

    “我也不知道,可能回去陪他父母吧。”高池慢半拍的脑回路重新上线,找补道,“不过想想也是,毕竟裴知欲这人不常聊自己的私事,不知道也正常。”

    桌上话题七拐八拐,几个大男人再度玩游戏喝起了酒,气氛重新恢复了热络。

    许羽书往后一靠,后腰不小心被硌了一下,她反手去摸,摸到一个包装袋,翻看一看,里面居然是她的相机。

    许羽书盯着看了两秒,鬼神神差地,抄起来轻手轻脚离开了。

    -

    裴知欲走到阳台,吵杂和吵闹一瞬间褪去,他叫人:“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沉有力,裴鸿道:“听你那边有点乱,跟朋友出去玩了?”

    裴知欲嗯了声:“在朋友家聚餐,一块吃个饭。”

    “行,好好和朋友玩,一块聚聚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多交流交流。”裴鸿说,“别整天一个人憋着,也别一直忙工作,有时间就出去活动活动。”

    裴知欲虽然话少,但每句都应,等裴鸿叮嘱完,他问:“我妈身体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不要担心。她最近还一直念叨你呢,说你一忙起来三餐就不规律,平时多注意注意。”裴鸿交代,“还有没事的时候多打打电话,分隔两地,视频、语音老长时间都不往家里打一个,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

    裴知欲笑了下:“知道了,爸。”

    “嗯,”裴鸿道,“过年的时候回不回来?”

    裴知欲如实道:“不确定,可能回可能不回。”

    “你自己决定好就行。”裴鸿也没强迫他,“最重要的是你在那边过得开心,我也就是问问你最近的情况,既然没什么事,那就挂了吧。”

    裴知欲应了声,刚想放下手机,就在这时,隐约听见他妈戚秀在那头咕哝了句,“小裴今年还不回来啊。”

    声音极轻,几乎是用气音说的,轻飘飘地荡在耳边,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裴知欲一愣,下一秒电话就挂断了。

    裴知欲很小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不常在家,导致家里经常只有他一人,但每天至少都有熟悉的同学,和亲密无间的朋友作伴,不会觉得多难捱。

    直到高二那年,他们举家搬到国外,为了给戚秀治病。

    人向来是敏感又喜欢群居的生物,一旦环境发生变化,原本熟悉至极的人或物都凭空消失,既不会对外界产生期待,也不会尝试去适应新的生活,而是用于感知外界的躯壳会蜷缩起来。

    所以在国外的那几年,裴知欲变得尤为封闭,每次上完学回来,就一头扎进卧室,连吃饭的动作都机械又无情,像个了无情绪的玩偶,只不过长了两只可以活动的手和脚。

    戚秀每每在餐桌上,尝试问他些学校里的新奇事时,裴知欲都只会回答不记得或是没注意,叮嘱他在上课要听话时,他也只会点头。

    尽管戚秀一度感到十分难过,但也知道这怪不得他,男孩子在自己熟悉又自如的天地里生活了近十八年,一朝来到一个连父母都陌生的空间,孤立无援不说,结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能不能回去,想想就知道多绝望。

    这种情形过了两个月后才有了好转,高池不知道从哪弄到了裴知欲的新号码,开始频频给他打电话,不但会说些自己身边最近发生的好玩的事情,也会说没他在、哥几个有多无聊的矫情话,也会……提起许羽书。

    那段时间,裴知欲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明朗起来,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脸上开始出现以往没有的情绪。

    这所有的一切,戚秀虽然没说,但都看在心里,以至于他毕业后提出想要回国,她和裴鸿哪怕不愿意,也依然妥协的一大原因就是出自于此。

    因为身体不好而让一家搬来异国这件事情,戚秀始终觉得对不起裴知欲,所以对他的态度十分复杂,近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既想念,又不敢叨扰。

    但她或许并不知道,这样过于小心的态度,会给人一种客气疏离甚至是害怕的错觉。

    裴知欲收起手机,面无表情看着窗外高大的建筑,前方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身后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哄笑,衬得这块越是静寂阴暗。

    许羽书拿着相机,刚走进阳台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裴知欲穿着黑色羽绒服,独自一人站在阳台,目光落在远处的茫茫夜色,挺拔的背影被吹起的窗帘隐绰成阴影图案,几乎要和暗沉的天际融为一体。

    她下意识举起相机,调好角度,将背身而立的男人连同纷杂无垠的黑夜,一并收进相框。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才冲人喊:“裴知欲——回头。”

    清亮的嗓音划破沉闷的黑夜,这片角落眨眼睛变得灵动而又充满生机。

    裴知欲应声回头。

    咔擦一声。

    裴知欲猝不及防被闪光灯晃了一下,直直的光源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眼睛袭来,晕得人目眩。

    再次聚焦的那一秒,许羽书鲜活又生动的身影自天而降,就像这破空而来的闪光灯一般,张扬至极。

    说来神奇,刚才还堆积在心头的烦闷,忽然间一扫而光,消失得无踪无影。

    “脸这么臭,”许羽书冲他示意了下相机,挑眉说,“用我的相机真是便宜你了。”

    裴知欲不疾不徐走过来,神色自若:“我看看。”

    “喏。”许羽书递过去,有意缓解他的心情,“一个人杵那干什么呢,这么可怜。”

    裴知欲没回这话,默不作声接过相机看了眼,目光一顿。

    男人本该晦暗的面容被乍现的灯光照亮,分割成寸寸锋利又耀熠的画面,漆色的瞳孔也像映着光。

    裴知欲出神了几秒,才递还给她。

    “大家都在客厅玩游戏呢,就你一个人呆在阳台,一个电话打那么长时间就算了,打完还不过去,搞什么啊这是?”许羽书说。

    裴知欲说:“刚打完。”

    “谁信你。”许羽书说,“打都都完了,那就快点走了。”

    见他仍没反应,许羽书上前一步,想拽他的衣角,结果布料太滑,猝不及防碰到了他垂在外套上的指尖,很冰,凉得人心惊,她忍不住嘶了一声:“你这是呆了多久啊,不冷吗?”

    裴知欲只是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许羽书出来没穿外套,阳台半开着窗,风裹着湿冷的空气灌进来,顺着衣领无孔不入地钻进去。

    只出来这一会儿她就有些受不了,许羽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呆这么长时间的,她缩了缩脖子,瓮声瓮气道:“我先回去了,你也快点。”

    许羽书跺了跺脚,小碎步跑了两步,突然回头,半是催促半是命令道:“快点啊,一分钟之后我必须得见到你。”

    许羽书往前走了两步,停下,再度回头:“裴知欲。”

    她抿着唇,脸上只差没写着“你再不过来我就要生气了”这样一行大字。

    “来了。”裴知欲笑了下。

    ……

    他刚才之所以没有说话,就是因为忽然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个情景。

    那天正好是圣诞节,下课后班里同学都在走廊、或者楼下嬉闹,只有他一人坐在教室,还有飘忽不定的风作陪。

    裴知欲肩靠着后桌,双手抄在校服口袋里,课桌上摊开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而他侧脸冷淡,心头有些烦闷。

    不止今天,应该说他这几天一直处于这么一种状态。

    前天吃饭的时候他跟许羽书吵了架,后者因此生了他的气,不再理他,完全将无视他的理念贯彻到底,每次碰面都把他当成了空气。

    裴知欲一想到这就有些烦躁,沉沉吐出一口气,刚想起身去找人,就听见一个理着短寸的男生,趴在门口喊了一嗓子:“裴哥,有人找你。”

    外班的一旦有人找他,无外乎两个人,一个是高池,另一个则是目前还不搭理他的那位。

    裴知欲走到走廊没看到人,还在不耐烦地想,高池不知道又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别急啊,”男生半趴在栏杆上,冲楼下抬了抬下巴,笑得神秘兮兮,“看楼下。”

    裴知欲顺着他目光往下看。

    教学楼下花园的正前方站了乌泱泱一堆人,许羽书挤在中间,跟着旁人一样蹦蹦跳跳,只不过她会时不时往楼上瞟一眼。

    注意到他出来了,她眼里瞬间绽放出笑意,眼角眉梢都沾着飞扬的雀跃,整个人活力四射,生机勃勃又鲜活热烈。

    裴知欲有一瞬间的怔愣,定定地垂头,一动不动看着她。

    许羽书明明人在楼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像是兜头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得震响在耳膜。

    她两眼弯弯,笑着说:“裴知欲,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今天先停战一天吧。”

    楼下人头攒动,个个穿着千篇一律的校服,都在追逐玩闹。

    裴知欲却只能看见正中央处的一个姑娘——眉飞色舞的许羽书。

    “裴知欲!”许羽书白色围巾浅浅拢住脖颈,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不知是兴奋,还是天气冷的缘故,脸颊上浮起浅浅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笑着喊,“圣诞快乐!”

    裴知欲喉头发紧,看着楼下的一幕,久久说不出来一句话。

    许羽书误以为他没听见,双手成喇叭状拢在嘴前,又笑着大喊了一遍:“裴——知——欲!

    “圣诞快乐!”

    回忆里的场景渐渐和眼前重合,他们不再身穿青春洋溢的校服,眉眼间也不再带着青涩稚气,可相处模式这么多年却从没变过。

    许羽书亦是如此,看起来没心没肺、张牙舞爪,实际上心软又赤诚,会努力照亮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这种人最是致命。

    而作为被照亮的一方,只能会任由对方磨掉所有的戾气,心甘情愿变得平和、柔软,最后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而且是以一种甘愿认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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