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火车站有些年头了。通道里灯光昏暗阴冷,灯管一闪一闪,将灭不灭。

    李木栖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你在哪儿呢!”哐当一声,行李箱磕在楼梯上,女孩直起腰来,气喘吁吁,叉腰朝外张望,便愣了一瞬。

    景色夸张的在视野里绽放开来,脑海里只剩一句话——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

    山绕着车站,人绕着人。

    火车站门口人头攒动,男人们抱着手臂,嘴巴里吞云吐雾。

    兜里的震动带回现实,李木栖边带口罩,边歪头听着,没几秒,皱眉。

    滋滋啦啦电流声里,夹杂几句模糊不清的男声,她不满的啧了声:

    “我在出口北边,红色箱子,戴口罩,过来找我。”

    终于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好,她果断挂掉电话,回首看了眼身后,墙壁上黑乎乎的,粘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李木栖把衣服裹紧,往前站了一步。

    这就导致刚刚离开人群,又不得不接触人。门口叫卖声不断,出站的人摩肩接踵,经过的时候胳膊碰着胳膊。

    肩膀被轻轻蹭过,李木栖转眼瞧过去,没看见人。肩膀又再一次被拍了拍,李木栖回头。

    比她高半头的男人,笑得时候颧骨微微凸起,“来了。”

    李木栖点头,面色冷淡。

    然后男人把笑缓缓收回去,脸上没肉,脸颊微微凹陷,他抿了抿薄薄的下唇:

    “车离得不远。”

    李木栖指了指行李,男人顺从接过手,拨开人群:“劳驾,让一让。”

    男人艰难的分出一条小路,李木栖抬眸看他的背影。

    男人另一只空闲的手,以一种极其不舒适的姿势支在身后。

    李木栖抬手搭了上去,而后脚步突然顿住,因为男人停下了。

    “走啊。”李木栖往前推他,男人飞快低头看了眼胳膊,沉默转头继续开路。

    箱子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一下子抬进后备箱,拍拍手上的土。

    接着转身打开副驾驶门。

    李木栖伸头看过去,正好对上目光,男人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伸手示意她上车。

    等男人上车后,关上车门,带起一阵风。一股浓厚的花果清香,穿过口罩,飘进鼻腔。

    李木栖问:“这儿产什么水果?”

    “什么都种。猕猴桃、火龙果、刺梨。”

    李木栖摘下口罩,车里花果香味更重,慢慢呼吸了两下,她没认出这是什么味道:

    “刺梨什么味?”

    “酸甜口,当地人很少空口吃,卖鲜榨果汁比较多。”

    李木栖说:“到地方给我买一杯。”

    男人点导航的手怔了片刻,然后嗯了声。

    “多久能到?”

    “两个小时。”

    “行,你先开。”李木栖掏出手机,点开最近通话,电话里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坐上车了?”对面先说,男性声线。

    “嗯。”李木栖脱了鞋,抬脚看了眼后脚跟,血丝渗进袜子里。她掀开袜子,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电话那头语气大了点,引得身旁男人偏头。

    李木栖假装没看见,说:“没什么。导师回来了吗?”

    “没呢。后天中午到大兴。”

    “没说要开组会吧?”

    “你没请假?”

    李木栖盘起腿,“等他降落再说吧。”

    “用我替你说说不?”

    “…也行。”

    “行。还有事吗?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把车牌号和司机电话发我一份。”

    “不用。到地儿给你打电话。”

    “发给我。”语气不容置喙。

    李木栖没去反驳,侧眼看向窗外,“好。”

    那边人明显叹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带着点邀功滋味:“这地儿怎么样?按你的要求,潮湿、距离远、山城。”

    “火车站符合要求。”

    李木栖顺着车窗朝前看。

    窗外山连着山,树绿得发黑,她眯起眼,玻璃上的白色鸟屎反射诡异的光芒。

    “这几天好好玩,注意安全,不着急调研。等我们全组人都到齐,一起行动。”

    “知道。”李木栖嘴上答应,心里并不认同。

    “怎么话这么少?”

    “不知道说什么。”

    她一向诚实,一时间无话,玻璃上的鸟屎挡住树冠,像树上开了一朵朵白色小花。李木栖垂眼,捻了捻手心,回味了下刚刚男人胳膊上的坚硬触感。

    她轻笑,语气轻快:“师兄,别太想我。”

    说完,嗡的一声,前挡风玻璃瞬间模糊,玻璃水冲上玻璃,水流沿着雨刮器将雪白的鸟屎涂抹一遍。

    李木栖转头,盯着男人,一眨不眨,几个呼吸后,电话那头的人轻叹:

    “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李木栖回过头,玻璃上仍有痕迹,她抬手指了指污渍处,漫不经心回应着电话里的男人。

    玻璃水再次喷出,雨刮器哐当哐当响着。余光里身旁的男人,安静开车。

    视线清明后,她突然感觉耳边极静,只有车胎压过水泥地的声音。

    他们已经拐过好几个弯,导航在屏幕上无声提醒变换车道。

    突然间,李木栖扯了下嘴角,感到趣味。

    她说:“今晚我不住那个酒店了,你把酒店退了。”

    电话那头长叹,又好像习惯了她的出其不意,无奈接话,“那你住哪儿?”

    “你不用管了,我要住更好的,一周后见。”

    电话挂断,她伸了个懒腰,转头,从上到下打量男人。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瞥了眼,又不动声色朝前看。

    “换地方住了?”男人问。

    “先开到县城。”李木栖说着,把遮阳板掀开,调整了一下角度,镜子里出现男人的侧脸。

    眉骨高,眼窝就深邃。李木栖顺着他的眼睛,目光划过鼻梁,脸颊凹出漂亮的弧线。

    再往下——

    “哎。”她突然说。

    男人不吭声,专注盯着前方车道,仿佛前方有稀世珍宝。

    她挑眉,突然起了一个坏心思。

    镜子里,李木栖能看到男人青灰色的胡茬,而这副模样让她觉得熟悉。

    于是李木栖抬起手,拿指甲飞快刮过男人的下巴:

    “章小光,你瘦了。”

    下巴骤然绷紧。

    李木栖短暂扯了下嘴角,垂眸,不禁想起从前。

    从前半夜下楼找水喝时喔,她碰上过几次这副模样的章小光。

    有时候他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条看门的狗。

    “我老爸苛待你了?”

    红灯,车缓缓停下。

    章小光摇头:“庭叔对我们很好。前段时间还给我们报班学习。”

    李木栖双手抱臂,神情淡然,一语不发。车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章小光舔舔干涩的嘴唇,然后食指开始在方向盘上慢慢敲打,或许是心里有点着急,敲打的频率一点点变快。

    李木栖撇开眼,看向窗外。

    终于,在红灯变绿之前,章小光忍不住解释:

    “庭哥说,等你毕业,就给你开家艺术公司,所以现在让我们几个也跟着学,以后好帮你。”

    李木栖在脑海里比划了一下章小光和课题组那群潮人的形象,噗嗤笑出声,而后脸瞬间阴沉:

    “为什么要来帮我?”

    她把自己摊在座位上,蜷着腿,用最舒服的姿势,最轻视的语气,问身旁比她年长九岁的男人:

    “章小光,你凭什么。”

    理直气壮的程度,仿佛章小光从上辈子就欠给她李木栖一屁股债似的。

    李木栖深呼吸了好几次,吸进胸腔的味道全是那股陌生的、却来自章小光身上的,甜腻水果味。

    章小光车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带着气味也是。有时他眼下黑眼圈重的时候,李木栖也闻见过极轻的烟味。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某款香水的味道。

    “你有女人了?”李木栖突然问。

    章小光的喉咙却滚了又滚,好一会儿,李木栖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

    一路无话。

    李木栖蜷着腿缩在座位上,蔫蔫的,章小光看了眼,把空调温度调高。

    “你在冷暴力我。”李木栖突然开口。

    紧接着,空气里想起清脆的响声。

    “栖栖。”章小光终于忍不住出声,手背上传来火辣的热度。

    章小光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庭哥不放心你。”

    “那你呢?”李木栖侧过头,抱着手臂,淡淡看过去,但紧攥的拳头暴露了她。

    “半年没联系。你不想问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不想问问我认识了什么朋友?有没有遇到喜欢的男生?”

    空气瞬间凝滞,隐秘在两人间的微妙平衡,有了将要倾斜坍塌的趋势,就在李木栖张开嘴,想要继续质问的时候。

    一脚急刹,车停在高大的沉黑色铁门旁。

    章小光低头解安全带,垂着眼让人看不清情绪,在李木栖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章小光跳下车。

    “在车上等一会儿。”章小光说,然后小跑到马路对面。

    李木栖傻眼,拉了拉车门,没打开,章小光对着小摊弯腰指了指什么东西,李木栖撇开眼,这才有功夫看清停在哪里。

    车停在柏油马路上,而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土路,青绿的稻田连绵不绝。

    几个半大孩子在车旁打闹,隔着短短一段距离,好奇的朝车里张望。

    李木栖朝他们招招手,他们就凑过来,趴在玻璃前眼巴巴盯着她看。手掌抹在玻璃上留下灰蒙蒙的掌印。

    而他们旁边的高耸白墙却干净明亮,毫无污渍。

    李木栖想打开窗户,却发现开不了,她啧了声,就见孩子蜂蛹退开,围住一个人。

    章小光在他们中间,他从口袋里掏出把糖,递给他们,而后在孩子们欢呼声中,主驾车门打开。

    一道亮光突如其来,定睛后,李木栖发现手上多出杯插好吸管的饮料,黄澄澄的。

    “刺梨汁。”章小光说。

    李木栖低头,章小光知道她爱干净,拿两片卫生纸垫着塑料杯。心里变得软和和,今天第一次,她有了想好好聊天的欲望:

    “刚刚你开门,什么东西在亮?”

    章小光不假思索:“外墙是通铺大理石,你看到的应该是反光。”

    “财大气粗啊。”李木栖感慨,顿了下,颇为嫌弃摇摇头,“就是品味不怎么样。”

    “……”章小光沉默点火,李木栖没看懂他为什么突然欲言又止。

    直到他拿出串钥匙,摁了下上面的按钮。

    李木栖心中一跳。

    接着厚重的黑色铁门缓缓打开,一栋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别墅映入眼帘。

    “这是你新家,栖栖。”章小光单手打了把方向盘,车缓慢驶入。

    人工绿草坪泛着水汽,大理石雕塑零星坐落其中,一辆漆黑越野在其中滑行。

    突然,车猛地一顿,停在半道。

    这种硬派越野车,放在城市里开,缺点明显,耗油高,颠簸感明显,方向盘重,但有一点,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轻易熄火。

    “章小光,你耍我!”

    李木栖气急败坏,一脚踹在章小光大腿上,下一刻被一把捉住,挣脱两下,动弹不得。

    “跟我说两小时到酒店,结果四十分钟把我送家里了,合着一开始就阳奉阴违是吧?”

    “都在这片。”解释的话从从牙缝里艰难泄出,章小光说,“顺路。”

    李木栖抬起另一条腿,毫不客气,直直蹬了过去。

    “去你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顺哪门子路。”

    这次因为空间逼仄,直捣章小光腹部,李木栖感觉脚下邦硬,然后章小光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栖栖”,章小光的声线有点颤抖,“先把脚拿开,我们有话好好……”

    男人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局促的低着头,甚至李木栖从中瞧出了点投降的意味,这激起了李木栖的兴趣。

    就在她思考下一步怎么做的时候。

    “又欺负你小光哥?”

    粗粝稳重的男声,隔着玻璃,极具穿透力的传到耳朵里。空气瞬间寂静。

    李木栖看向车窗,甜甜笑起来:

    “爸。”

    与此同时,脚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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