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九年九月十五。

    时值深秋,寒流侵入,暖流吓得四散,枯叶四落。

    京城外,洛云观内。

    灯火通明的殿内,烛火跳动,飘着香火气,一尊金黄天尊神像立于大殿中心,令人肃然起敬。

    女子一袭月白衣裙,青丝如瀑,被一根木簪轻挽,跪在蒲团上,几缕发丝被阵阵劲风吹落,月白衣裙便染了些红。

    “小姐,今日多挨的五鞭子,乃是因小姐少抄的五页经书,老夫人吩咐,老奴不敢不从,还望小姐见谅。 ”

    一嬷嬷拿着戒鞭,居高临下地看着纪宁萱。

    婢女落雪红了眼,忙扶着纪宁萱站起,“嬷嬷明知小姐手被烫伤了,如何还能抄经书,先前小姐对你们万般好,如今你们便这般落井下石,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嬷嬷面色不悦,命其余几名婆子按住落雪,扬起手,巴掌还未落下,只听女子不急不徐的声音,淡淡的眼神却让她生了几分冷意。

    “刘嬷嬷,既打完了,便回吧,小心有人等急了,观内清净之地,可不容污秽之事。”

    “洛云观内道士私通之罪,嬷嬷应是清楚。”

    纪宁萱在这洛云寺待了三年,刘嬷嬷自是也留了三年,耐不住寂寞,在这观内找了个老道士偷腥,纪宁萱这番话,显然是知晓了什么。

    刘嬷嬷面色突变,悻悻收了手,带着几个婆子下去了。

    落雪搀扶着纪宁萱回到西侧小院,雪翎早早备好了药,熟稔地给纪宁萱上药。

    雪翎看着皮开肉绽的白嫩皮肤,心里万般气,“萱姐姐为何不与纪将军写信,这般苦硬生生忍了三年,每日吃的还如此寡淡,身体如何受得了。”

    雪翎又给纪宁萱的手上了药,用白布条包裹住,到桌边收了药箱,瞥见桌上那几盘残羹冷炙,怒火噌噌上涌。

    纪宁萱倒没什么情绪,穿好了衣服,到桌边用饭,她本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走到窗边,帮雪翎捣药。

    雪翎赶忙制止她,“萱姐姐,你的手不疼吗?歇着吧。”

    纪宁萱神色淡淡:“有何疼的,先前我学骑马,腿摔折了,比这疼得多。”

    八岁那年,纪宁萱吵着闹着要学骑马,纪老爷子拗不过小姑娘,怎料马突然发狂,一个不慎,纪宁萱摔下马,断了腿骨,养了半年之久。

    落雪取来一件旧披风,给纪宁萱披上,雪翎捣药的劲越来越大,恨不得捣穿这石臼,“萱姐姐不心疼自己,我和落雪心疼,真不晓得,哪有自家祖母这般对亲孙女的,还找这么多人看着,还怕姐姐跑了不成。”

    话落,雪翎背后挨了一巴掌,落雪朝她蹙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凉风穿过窗棂,撩起女子的乌发,纪宁萱垂下眉眼,“倘若不是我执意与祖父学武,闹着让祖父带我去打猎,祖父也不会……”

    纪老爷子疼爱纪宁萱,三年前,纪宁萱与纪老爷子打猎途中,遭遇袭击,纪老爷子中箭而亡,一家之主离世,纪府上下悲痛不已,这恨便落到了纪宁萱头上。

    纪老夫人气急攻心,几欲晕倒,着人将其送到洛云观,每隔半月便挨戒鞭十五,日日抄写经书。

    一来是为纪老爷子之死赎罪,二来是为其父亲镇国大将军纪明盛祈福。

    远在边关的父亲多年来只有廖廖数语的信,终于变成长篇大论,只不过字里行间全是在行教诲之语,让其安心待在宅院之中,在观内祈福也安生些。

    而这洛云观,一待便是三年,三年来,未曾有一日下山。

    纪宁萱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我累了,早些歇息吧。”

    夜里寒凉,落雪又取了一床薄被盖上,以防纪宁萱夜里着凉。

    落雪看着被褥中瘦瘦的一片,盖上被褥,不仔细瞧,还以为是被褥没有铺齐整,不忍又红了眼眶,背过身去,帮雪翎收药材。

    雪翎见纪宁萱睡下,才敢开口问落雪:“落雪,纪将军不喜姐姐吗?”

    雪翎乃江湖游医,食不果腹之际,遇见了纪宁萱,纪宁萱本就有体寒之症,见她可怜,便好心将其收留在身边。

    跟在纪宁萱身边这些年,纪宁萱鲜少提及父母之事,只知纪夫人生下纪宁萱后便撒手人寰。

    落雪叹气:“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怎会不喜小姐,只是小姐自幼体弱,当年边关战事吃紧,将军不愿小姐跟去受苦,便将小姐留在府中,由纪老夫人和纪老爷子照顾,谁知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小姐日日盼夜夜盼,盼回来的只有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信,沟通少之又少,父女之间自是少了些感情。”

    “将军知晓小姐学武之事,又是一番责备,二人到底疏离了。”

    因其兄长战死沙场,纪将军不欲让纪宁萱学武,只愿其习得琴棋书画,做一个知书达礼的闺阁小姐。

    自小父亲不在身边的纪宁萱,懂事乖巧,学武之事也是在学会琴棋书画后,才求着纪老爷子教她武功。

    只是这些,纪宁萱从未和纪将军在信中提起,多年来,书信由满满数页纸,变成只一句萱儿安好,阿爹勿念。

    雪翎听完,只觉心疼,长叹一声,收拾好纪宁萱抄写的经书,与落雪一道回隔壁屋睡了去。

    翌日一早,纪宁萱一如既往地早早醒来,和落雪一同扫落叶,遇见了这观内的空濛真人。

    据说空濛真人通晓天机之事,得皇帝信任,极少露面,纪宁萱在此也只见过几面,未曾说上几句话。

    外加纪宁萱居住的小院在道观西侧,靠着一处瀑布河流,位置偏僻,又有纪府侍卫守着,平日里偶有几个道士打水路过,不多做停留。

    今日竟这般巧,让纪宁萱碰见了。

    纪宁萱行礼:“空濛真人。”

    空濛回礼,纪宁萱继续扫落叶,本以为空濛要回房内,可却听空濛问她,“姑娘可否为贫道取一张纸和笔来,贫道在此等候姑娘。”

    纪宁萱点点头,吩咐落雪到房里取来了纸和墨笔。

    微风穿过金黄的银杏树,枝叶哗哗作响。

    空濛捋捋白花花的胡子,仰头看着这金黄叶,道:“纪将军守卫边疆,贫道钦佩不已。纪老夫人乐善好施,建了善堂,又为观里添了不少香火钱,这般积德行善,必有所回报。”

    纪老夫人夜夜牵挂远在边关的儿子儿媳,为求上天保佑,时常布棚施粥,来观内祈福,以积善德,这西侧小院便是洛云观为纪老夫人所腾。

    “这一劫,贫道且助姑娘度过,往后之路,姑娘凭自身聪慧,可破局。”

    纪宁萱听得云里雾里,她日日在这洛云观,会有什么劫难?

    只见空濛写下一字:“香。”

    香?纪宁萱蹙起眉头,和香气有关?

    空濛又作了一幅画,一朵花的模样。

    纪宁萱不解,花香吗?

    留下这两张纸,空濛未再多言,起身离去。

    过了半晌,纪宁萱坐在窗边的桌案旁,心神不宁,抄经书抄错好几字,扔了一张又一张。

    忽而,一道低低的女子声,吓得纪宁萱手中墨笔一顿,白纸上晕染一大片黑墨。

    “萱宝~”

    纪宁萱抬头看去,窗边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

    她放下笔,笑道:“汐汐今日得空了?”

    一张笑嘻嘻的脸冒了出来,陆青汐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萱宝,我给你带了糖葫芦。”

    陆青汐乃纪宁萱的挚友,在观内的三年,陆青汐时常靠贿赂纪府守卫混进来看望纪宁萱,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放人过去了。

    纪宁萱接过那一串糖葫芦,弯唇笑了一下,陆青汐见她兴致不高,便问:“萱宝有心事?”

    纪宁萱将那幅画着花的白纸拿给陆青汐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陆青汐听着,咬了一口酸甜的糖葫芦,许是太酸,她挤眉弄眼,喜道:“桃花吧,萱宝的姻缘要来了!”

    桃花?

    纪宁萱又细细打量起这幅画,心中否认了陆青汐的说法,且不说她日日待在道观,一个花蕊五瓣花片的花数不胜数,哪里就是桃花了?

    陆青汐被酸得半天才缓过来,隔着窗棂夺了纪宁萱手中的糖葫芦,“牙都快给我酸掉了,萱宝别吃了,那小贩敢骗我,改日我非要找他算账。待半月后,你归府,我请你去琼华酒楼吃那山珍海味,把我家萱宝缺的肉都给养回来。”

    陆青汐说着说着嘴一瘪,眼眶泛红,“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张,好歹我也是习过武的。”

    纪宁萱站起,从一个木质小匣子内取出两枚平安符,走到房外,交给陆青汐。

    “这是前几日,我为你和陆伯伯求得的平安符,大理寺差事不易,你和陆伯伯多当心。”

    陆青汐收下,神色蓦然变得沉重,自怀中掏出一支发簪,簪子尾部锋利无比,亦可作为一把杀人利器。

    “最近京城中不断有人失踪,我爹忙得焦头烂额,还有,三公主回京了。”

    陆青汐皱起眉头,想起公主的所作所为,嫌恶道:“就因为一个臭男人,堂堂公主竟是追到了边关,她与你向来不对付,你可千万小心。”

    纪宁萱点头,戴上发簪,又与陆青汐闲聊了几句,陆青汐便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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