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珍楼匠师许欢言,携诸品问各位安。”

    许欢言从后堂缓步踏出,放声行礼道。而她身后,小厮有序地端着雕品,依次走出。

    她走的不疾不徐,只缓慢又稳当,却将那咄咄的泱泱众人步步逼退,直至楼外。

    “诸位,日头尚未落山,着什么急呢。”许欢言笑意盈盈掀开身后小厮们捧着的托盘。

    玉质细腻,透亮,水头光泽那都是顶好,瞧得出用的是上好的料子。而工艺自是不必说,线条流畅好似一气呵成,细腻入微处也极为逼真,便是凑近了仔细瞧,也瞧不出半分瑕疵。

    此时日头还未落山,天边晚霞挥洒而下,更衬其光泽流动,一形一态好似都活过来般,煞是动人。

    众人瞧着,满是惊叹。

    许欢言略略垂眸将众人神色收于眼底。有诧异、有不服、有疑惑,有质疑,也有偷摸的打量,她立于台阶之上,下巴微扬对上各种或好意或歹意的视线,仍旧站得笔直。

    虽身量纤瘦,虽只十五连及笄都尚未礼成,虽立于台阶也不及他人身量,可她不惧,仍傲然昂首应对众人。此刻,天边晚霞在她眼底,门前诸人矮她一阶,她眼中,只有上方无垠的青云苍穹;而她背后......

    于阮默了半晌,迟疑着踱步上前,与她前后仅隔半步。

    她背后,有他。

    无论何时何事,他都会在。

    于阮心中暗道,脚下起落间,好似都坚定许多。

    这一次,他与她并肩。

    微风浮动掠过耳畔,许欢言偏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温柔有力。

    许久,她才移开目光。眼底不知何时荡开一抹涟漪,唇角都染上些雀跃。

    他在身边,她是欢喜的。

    两人都不曾留意,在他们身后的暗影里,还站着于成。

    于成黑脸瞧着两人背影,耳边满是那些公子员外对品珍楼的赞扬,胸中恼意更甚。

    嘴角扯起一道阴冷的弧度,于成眼睛微眯成缝,微微抽搐的眼角带出些戾气,朝前方使了个眼色。

    不知是谁突然质问:“品珍楼匠师?玉乃风雅之物,你一女子怎可玷污于它?”

    楼外一片沉默,随后便是爆发:“就是!女子怎可雕玉?”

    “女子本分便是在家相夫教子,怎容这般抛头露面?”

    “真真是伤风败俗啊!”

    “所言有理,也不知她爹娘如何教养的,竟养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人来,日后她爹娘可如何自处啊!”

    .......

    人群骚乱起来,无数惋惜责骂传入耳中,许欢言一时愣住了。

    她不明白,明明上次云竹盆雕也是她雕的,各位也知晓,甚至拍卖价格也是创下新高,怎的今日他们又是这般作态?

    怒然无措间,她看向了于阮,似是在问他为何。

    可他只是微微侧头,喊道:“护好玉雕!”

    忽然,有人喊:“我认得她!是余大师的侄女,乃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人!上次云竹盆雕她也假言自己是匠师,险些害我们错失好作!”

    此人中气十足嗓门奇大,几乎是瞬间,本是胡乱攀扯的一群人好似找到了目标般,呼啦啦都朝许欢言扑来。

    一切不过眨眼间,许欢言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叠声的质问贬驳:“原是这般!瞧你着小姑娘人不大心倒是坏的很,余大师有你这样的侄女真是晦气倒霉得很!”

    “可不是,小可见大,想你父母应当也是这般虚伪之辈。余大师,切不可深交,还是早早断了关系的好啊!”

    余大师站在品珍楼门口只讪讪的笑,却是半句也不敢应。

    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否认打自家东家的脸吧?

    更何况玉雕一行确无女匠师的先例,对于女匠师的雕品大家都是默认挂与男匠师名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往日他自觉无甚愧疚,可今日不知怎的,感受着头顶上那许小丫头疑惑的目光,倒是少有的觉得老脸一臊。

    他们所言所语,许欢言都不曾知晓,一时面对众人的滔天恶意,她只得踉跄后退,苍白着解释:“你们湖沁什么!这些本就是——”

    “欢言。”

    胳膊忽地被人扯了一下,许欢言回头,只对上于阮不赞许的眼神。

    “是你?”她抬眸看着身旁如玉男子,满是震惊:“你怎能——”

    于阮急急打断,凑近低语:“你先少说两句,稍后再与你解释,如今先稳住局面要紧。”后迈步上前,带着他惯有的笑,

    “诸位,听于某一言,诸位所定雕品在此,赏鉴无误后便可钱货两讫。”

    “诸位,请。”于阮玉扇一展,温文儒雅,端方如玉。

    众人虽有疑虑,却仍以鉴赏为重,只于成一人,见场面控制下来抱臂咂舌,瞧不得他顺遂片刻:“于老板莫要避而不答啊,这许欢言究竟是不是这些雕品的匠师还未有准话儿,怎的就要诸位鉴赏了?若当真是这女子所雕,诸位可还敢钱货两讫呀?”

    “多宝楼老板所言有理!众人皆知玉石性凉,而男子属阳,两者相辅,庇荫族中;可女子属阴,若触之则会吸收女子阴气,将会家宅不宁啊!”

    “既如此,于老板速速给个准话儿,这雕品匠师究竟是谁?”

    于阮尚未搭话,就听见一道气极的倩音:“胡扯!”

    “何时有过这种说法?尽是你们这些迂腐之辈束缚女子的诨话!”

    “小姑娘,莫以为你是女子我们便不与你计较,不过才两刻,你已辱骂我们多次,诸位虽皆是教养之辈,可泥人仍有三分气性。”

    “就是。”

    众人纷纷附和说教,更甚者还推搡了起来。

    一声痛呼,许欢言只感觉整个人被扑地连连后退,踉跄着跌倒。

    而她身上,还倒着一个人——于阮。

    此时他正捂着反扭的右手,脸疼得发白,额头更是沁出密汗。

    方才那声痛呼,是他喊的?

    可他,是为自己挡了一下才会如此。

    “没事吧?”她伸手想看看情况可又担忧怕笨手笨脚会将伤势加重,纤白的手指在空中犹豫半晌,终是无措地垂于身侧。

    于阮强忍着安慰:“无碍,只是扭了下,你无事就好。”

    话落又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儿。

    许欢言悬心看了他一眼,再抬头时不知是愧疚还是怒气作祟,吼道:“都住手!”

    惯常柔弱的小姑娘猛地河东狮吼起来,众人不由怔住,连手脚都愣在空中。

    许欢言单手撑地起身,“诸位这是何意?我品珍楼既没违契,也不曾对诸位无礼,如今诸位这番作为可是要砸场子?”

    “呵,你们一个个自诩风雅,自称君子,现今瞧瞧你们这番模样,可还有半点风雅君子之意?”

    “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叫风雅,什么叫君子吗?”有人嘴硬辩解,试图挽尊。

    “是,”许欢言点点头,后撤半步露出身后于阮已然变形的右手,倩声中是藏不住的怒意:“我的确不懂什么叫风雅、君子,可我知,君子不会折人手臂,不会堵在店门口闹事。”

    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耳中,众人气焰收敛几分,神色间多含歉意,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

    许欢言瞪了几眼,扶着于阮去找大夫。末了,还是没忍住气,“今日我东家受这般大委屈,需得有个交代!”

    “我们要报官!”许欢言怒道。

    听闻此言,在场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欢——”

    “许小师傅真是好大的口气。”于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虽在和许欢言讲话,余光却从于阮翕合的唇上划过,带着些嘲讽。

    “多宝楼掌柜不在您多宝楼待着来我品珍楼凑热闹?”许欢言嘱托诸贵去找大夫后,才继续道:“今日这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哦?我?”于成指了指自己,故作惶恐害怕,十分浮夸,后又嗤笑,“今日不过意外,与于某有何干系啊?于某又不曾动手不是?”

    于成拱手行了个谦礼,“在场诸位公子员外可都能替于某作证。许小师傅,你呢?谁又能替你证明呢?”

    他话音方落,众人忙不迭地附和,“意外而已,许小师傅何必小题大做。”

    “是啊。”

    “许小师傅,莫要糊涂啊。”

    ......

    指指点点、窃私语论间,无一不是指责。

    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简直是、简直是——

    “胡扯!”

    “狡辩!”

    许欢言气得浑身发抖,硕大乌黑的清亮眸子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怎能这般睁眼说瞎话?

    “欢言。”于阮唤她。

    “阿阮,”许欢言回头快步到他身边,急忙道:“他们——”

    “欢言,”于阮拍拍她的手,对上她泛红的眸子,叹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剩下的话都卡在了嗓子里,许欢言蹙眉反问:“你也觉得是我在咄咄逼人?”

    于阮抬头想摸她头解释着:“欢言,咱们是做生意的。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许欢言偏头躲过不语,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沉声应下。

    她退到他身后,由他带着,一一致歉。

    许欢言自己都不知晓在做什么,她只觉得好吵,他们都好聒噪,眼前更像是蒙了雾般,看什么都是灰蒙扭曲的。

    忽地,一道清朗响亮的声音从重重雾气之中霸道地钻入耳中:“方才那般中气十足威风凛凛,此时怎像个鹌鹑似的?”

    循声望去,只见是一束着马尾的锦衣少年。

    他自街尾而来,行至她眼前站定,“怎的,哑了?”

    “江遥,别乱说话。”他身侧,一着靛青刻丝翠竹纹锦衣的男子悄声劝着。

    那束马尾着鹅黄金丝祥云纹锦衣的男子却不以为意,“方兄何出此言?我又没说错。方才尚在街尾,便听其厉喝,那时我问你这谁家姑娘,脾性这般大,是你说不知的啊。既不知,那便来认识认识。”

    “只是不曾想——”裴江遥顿了稍倾,似是想到什么趣事,笑道:“竟是个哑巴。这位哑巴小娘子,你叫什么?哎,应我一声今日便替你出了这气如何?”

    话落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道:“正好小爷也最是看不惯仗势欺人之人。”

    这回,许欢言倒是掀眸瞥了他一眼,只是随后又乖巧垂眸行礼道歉。

    东家说得对,做生意的,总是要留一线。

    “哎,你这小哑巴,真是白费小爷好心。”裴江遥有些恼,转头对好友方泽道:“阿泽,我们走,不同这不识抬举的小哑巴一般见识。”

    方泽尴尬地笑了笑,拱手行礼向许欢言致歉。

    人走许远,她好似还听见少年气鼓鼓的声音:“小爷初来乍到,好不容易想见义勇为一改京都混世魔王的称号,你说那小哑巴怎就不领情?难怪她被人欺负。”

    另一人温言劝道:“你可少说两句吧小祖宗,人家姑娘也是要面子的。况且他们是生意人,你当真以为世上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恣意胡来?”

    “可我也是一番好意,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姑娘家也不害臊。”

    ......

    声音渐渐远去,听不真切,可许欢言却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

    忽地,轻笑一声。

    江遥。

    虽是个莽子,倒还算正直。

    不知为何,沉闷的心情竟好转许多。

    -

    品珍楼二楼,大夫正在为于阮包扎,“此次伤到了骨头,需得三月静养。平日可多用些骨汤再辅以我开得一些补药,会好的快些。”

    “多谢李大夫。”于阮颔首,后又吩咐着:“诸贵,送送李大夫。”

    “是,公子。”诸贵应下,引李大夫下楼,“李大夫这边请。”

    诸贵一走,室内便只余许欢言和余、项两位大师,还有于阮。

    室内静默许久,气氛有些诡异,余大师好似察觉不到,凑到于阮面前道:“哎呀东家你这、这,当时你就不该上前,如今伤了手,若是府里——”

    “余开!”项大师忽地出声,撇了眼沉默不语的许欢言,道:“慎言。”

    自知说错了话,余大师眯着他吊梢眼四周闲逛,讪讪笑着。

    见他还要再说什么,项大师急忙拍了拍他制止:“咳咳,东家,老夫突然想起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便先下去了。”

    “嗯。”于阮点点头,项大师走时见余大师还杵在原地不动,一个小箭步抓住余大师袖子,二话不说就拉着一起走。

    余大师还一脸懵。

    待两人离开,于阮这才看向许欢言,见她始终低着头看脚尖,沉默半晌才道:“还气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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