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逼近,两人屏声敛气,墨玉左手敲右手,在这花魁闺房中四下打量起来,最终视线落在上方房梁之上,于是将身一纵。

    “墨玉。”尺素急唤一声,目光追向那一掠而过的身影。

    而墨玉的如岸身躯已如鸿毛般无声息地卧在了那横梁之上,直看得尺素愣愣出神,心道,墨玉他果然不是普通人。

    “不要怕,我在这儿呢。”梁上的人压下声音道。

    尺素才回过神来,便听敲门声起。

    “尺素姑娘,我是崇吾门的,能否开下门?”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冽如泉水。

    尺素下意识地往头顶看了看,那里昏暗不明,却让她心安。她整理了下心绪,走向房门,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绝美的女子,二十上下的样子,一袭纯净白衣,唯有左肩处精绣着一丛天青色的云纹图案,彰显着女子崇吾门人的身份。女子身姿挺立如芙蕖,眉眼如画,眸光浅淡,美丽中又透着几分英气,光是这分英气,就将她与寻常美人区分开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点缀,却足够让人心旷神怡,移不开眼目。

    她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此刻,哪怕是身为花魁的她,都要感叹上天的偏爱。

    尺素迟疑着开口:“你是?”

    女子摘下腰间的黑色腰牌,递了过去:“尺素姑娘,我叫叫慕西月,是崇吾门人,为昨夜之事而来。”

    黑色腰牌上精雕着大朵云纹图样,中间刻着“崇吾”三字,反面刻印腰牌主人的名字,尺素确认过后,她又将其递了回去。

    慕西月将腰牌挂回:“昨晚的事情,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尺素点了点头,将人领入屋内,又一次讲起了昨夜之事。

    听完,慕西月道:“魔族诡计多端,现下,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叶全的真实意图。不过你放心,我定保护各位的安全。”

    尺素抬眸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她眼神中的坚定与无畏让她心中生出几丝异样来。

    “那叶全必定会再来找你,今日起,我会乔装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尺素一惊,望向慕西月。

    慕西月回看尺素,问:“麻烦姑娘帮我找套婢女穿的衣服?”

    “啊?”尺素愣在原地。

    “我总不能这样子跟在你身边吧。”慕西月摊开双手,展示她的一身装扮——这可不叫乔装。

    见尺素愣着,慕西月便问:“没有吗?”

    尺素反应过来:“哦!哦哦,有!”

    此刻,她没有理由拒绝,转身便去不远处的衣柜里翻找,挑出一套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套可以吗?”

    那是她的随身侍女的衣裳,淡粉色,质地、做工都算上乘,然而,风格却与眼前这位慕小姐的典雅飘逸相去甚远。

    慕西月微顿,接了过去。再次抬眼看向尺素,后者却是愣愣的,慕西月提醒道:“要不,你先转过去,我换一下。”

    现在?在这?尺素再次愣住。她没想到这位慕小姐竟是说换就换,可是那房梁上……

    见对方不动,慕西月问:“怎么了?”

    “嗯……”尺素支支吾吾。

    慕西月蹙了蹙眉,不太理解尺素的反应,在她看来,同为女子在一个房间换下外衫没有必要扭扭捏捏。她不想耽误世间,便自行转过身去,作势要解开外衫。

    就在手指抓上腰带之际,忽地听到一丝细微的吸气声,那搭上腰带的手便随即止住,滑到了腰间的玄铁宝剑上。

    “谁!”慕西月叫一声,将眸光射向侧方头顶——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

    而那里,昏暗不明,一片死寂。

    尽管上面的人已敛声屏息,却不知由于刚刚的动静,一角衣袍顺着横梁垂落下来,和那片昏暗一起映入慕西月眼中。

    “再不下来,休怪我动手!”慕西月拔出长剑,指向那房梁。

    “别别别,我下来。”上面的人讪讪然道。

    慕西月一顿,憋了口气,待那人下来。

    一旁的尺素也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一抹天青色闪过,墨玉便直挺挺地立在了慕西月面前,俊美绝伦的脸上写着心虚,干笑两声,便厚起脸皮:“好巧啊,老大!”

    果然是他!

    慕西月涨着个脸,半天说不出话来。气氛就这么僵着,又过了许久,她问:“你一直在?”

    墨玉冲她一笑,算是默认。

    尺素正暗自揣测两人关系,却感受到慕西月投向自己的目光,那意思是问:墨玉躲那房梁之上是你们串通好的?尺素犹豫着,她不知是否该承认,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墨玉。

    墨玉尴尬一笑:“尺素是我的朋友,昨晚琉璃阁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来看看她,没想到,你也来了。”

    朋友?慕西月不禁想问:是什么样的朋友?嘴上却淡淡感叹:“没想到是少主的朋友。”

    墨玉欲言又止。

    “早知是少主的朋友,有您护着,我也不会不自量力凑过来。”

    然后,她转向尺素:“尺素姑娘既与我们崇吾的少主是朋友,相信他定会护你周全。打扰了。”说罢,转身待走。

    尺素朱唇微张,一双大眼看向墨玉。方此时,她才知晓墨玉真正的身份:墨玉他竟是崇吾的少主。

    墨玉朝她歉然一笑,不及解释便急急地把目光重新投向那正要转身离去的女子,喊道:“西月!”

    那一刻,尺素眼里的光彩瞬间暗了一下了,她隐隐约约地似乎明白了什么。

    慕西月则顿住了身形,等着他的下文。

    “魔族现身琉璃阁,目的不明,你要就此离开吗?”

    看着慕西月停下的背影,他心里着急,便道:“难道就因为尺素是我的朋友?你连崇吾门人的使命也可以不顾?”

    慕西月后背一震,墨玉说的没有错。她竟一时负气至此。为何?

    墨玉看着暗暗松了口气,心内又生出几分自责来:此次的魔族非比寻常,她若留下便多一份凶险,可你却为了心里的那点私念将她一军,墨玉啊墨玉,你这么做真的对吗?

    眼下这局面,还得圆下去,墨玉道:“尺素毕竟是女子,有你守在她左右会更方便一些。”

    竟是这样,慕西月自哂。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一种错觉:或是墨玉想要她留下。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她竟又犯了这样的错误……

    其实墨玉说得没错,比起让墨玉这么一个扎眼的男子伴尺素左右,明显是自己更为方便。

    “好,我留下。”

    青洲王宫坐落在洛水王城之北,面南而建,气势恢宏。

    一黑衣侍者正快步行走于王宫内的甬道之上,途经重重关卡,径直往东边主殿的方向奔走。他急着要把刚刚收到的琉璃宫的消息告知自己的主人,可就在那距离目的地的一射之地,他被一位神色严厉的宫女拦下,随之被带离。

    而此时,当事人尺素正坐于餐桌的一方,桌上摆着几道琉璃阁的经典菜肴,芳香四溢,与她同桌的还有两人——慕西月和墨玉。

    慕西月已换掉崇吾的白袍,作侍女装扮。双丫髻俏丽,珠翠溢彩,粉裙灵动明艳,唯独顶着一张俊脸平淡如水。

    见惯了一贯着装典雅的她,墨玉忍俊不禁,抬眼看她,嘴角笑意不尽:“你这一身,还挺合适。”

    “你的也不赖。”慕西月白了他一眼。

    目光从上扫到下,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琉璃阁的护卫们所穿的劲装到了墨玉身上,也盖不住他本人的俊雅与矜贵,相反,一身黑色劲装穿在他身上,越发趁得他气质超凡。

    慕西月撇了撇嘴,也许唯一可挑剔的便是那一截盖不住的白皙手腕。由于墨玉的身高突出,为普通护卫准备的服饰架在他身上便显得有点偏小了。

    迎着慕西月的目光,墨玉抻了抻那短一下节的衣袖,笑道:“是么。我之前穿过这种衣服,还是你的新鲜有趣。”

    慕西月哽住,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其实墨玉没有撒谎,两年前他与父亲大吵一架只身来到青洲。由于第一次闯江湖没什么经验,身上没带什么财物,不久便一贫如洗,由此便开始了为几两碎银奔走的生活,从酒楼至田埂,虽然活干的不怎么样,但是也算经历丰富,这其中也包括替大户人家当护卫。

    尺素忙道:“护卫们穿的衣服眼下只有这套新的了,晚些我让人重做两套合适的来。”

    墨玉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不急,无妨。

    “今日起,我便代替雨华住你屋子了。”慕西月道。

    雨华是尺素的贴身侍女,尺素点点头,又转向墨玉:“隔壁的屋子我会让欣姨收拾出来,给你住。”

    “多谢。”墨玉道,随口叮嘱道,“那你们吃饭得叫我啊。”

    尺素笑应:“那是自然。”

    饭吃到一半,墨玉似突然想起什么,又“哦!”了一下,他眼神飘忽:“那个,我的个人开销,先记……慕……姑娘账上。”

    他说后面那句之时,由于心虚,语气也虚。

    慕西月一口气提至胸口又无声地压了下去,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墨玉,眼神带着质问。后者却根本不接她的目光,只顾埋头吃菜。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会相信堂堂崇吾太子崇吾门少主竟厚颜至此!

    “不行!”尺素喊道,“别说你们是为我和琉璃阁而来,就是出于东道主之义也断没有让慕小姐破费的道理。你们二位再不要提开销之类的话了,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墨玉道:“那——便麻烦你了,尺素。”

    “客气了。”尺素道。话语里隐匿的那点失落,若细雨入海,无人查见。

    夜幕四垂,洛水郡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只不过属于琉璃阁的那份却已暗淡无光。

    昨晚这里血流成泊,一夕之间寻欢作乐场已变成凶杀不详地。

    料想今晚也无人再来光顾,欣姨早早地便命人将琉璃阁的大门关上了。楼里的姑娘们也三两作伴早早地躲进了各自屋里,只求今夜平安。

    “我们快一年没见了吧。”尺素浅笑,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想起了那最后一次会面的情景。

    “是啊。”墨玉亦笑笑,负手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夜风轻拂,很是舒爽,琉璃阁的后院,亦别有一番景致。

    “我几次派人找你,给你送钱财衣物,你都给我退了回来。”她转过身,笑看墨玉,却一眨不眨,仿佛心有不甘非要从对方脸上看出端倪来一样。

    墨玉已换上新裁剪的黑色劲装,沐浴在月光下,挺拔如松,整个人都泛着淡淡的光华,俊美高华就像那误入凡间的神明,哪怕是黑夜,也不能挡其光华,尺素不禁失了神。

    “神明”歉然一笑:“我是真的不需要。小瞧我了不是,我跟你说过,不管在哪里,我都能把自己照顾好!”

    “况且,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花你一个小姑娘家的钱!”他摇摇头,挤了挤鼻子笑道,“你的也不行。”

    尺素不置可否,沉默半晌,终是开口:“慕姑娘的就可以?”

    墨玉愣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地抬头去看向天边的月亮。月亮,西边的月亮,他脑子里闪现一个名字来,他嘴角一弯,轻笑一声,自己暗笑起自己的痴来。

    敛了目光,回视尺素:“她的可以。”

    他又道:“她有的是钱。”

    那眼角的笑意犹在。

    这笑意落在尺素眼里有些刺目,仍旧美好但是刺目,内心隐藏的那点希冀之火,瞬息熄灭,悄无声息。她喉管咽了咽,作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意味深长道:“慕姑娘仙姿玉貌,又本领高强,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好女子。”

    听她将得这般直白,墨玉难得地心虚起来,扯着嗓门辩解:“你说什么呢?我说她有的是钱,你没听到吗?我说她有钱,她家很有钱的……”

    尺素只是看着他,一味笑着,一副你就装吧的神情。

    两人谈得热烈,这时,回廊对面传来脚步声,闻声望去,见慕西月从回廊对面走来,手里抱着一些洗漱物品,近到两人身边,面无表情道声“借过”,便侧身而过。

    留下各怀心事的两人愣在原地,后面面相觑。

    是夜,风平浪静。

    次日依旧,次次日依旧。

    琉璃阁的那场血杀后,朝廷再次整顿武备,琉璃给的护卫也增加了数倍。然而这并不能缓解人们心中的恐慌,所以当慕西月拿着崇吾门的腰牌踏入琉璃阁后,那便是救星降临般的存在,一切安排只等慕西月发话。

    今日,欣姨一早便为慕西月等人准备了丰盛的餐饮,还全程陪餐,待几人用完餐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脸上全程挂着微笑,而这微笑还主要是对着慕西月,看得慕西月心里犯嘀咕。

    尺素看不下去了,将话说破:“欣姨,您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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