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之的箭术越发精湛了。”

    发话的男子正是弓箭的主人,一身湛蓝圆领袍,虽不及射箭之人容貌,但也称得上玉树临风。

    他走上前,笑道:“你这人也是怪异,有美妻在家,竟还称病偷跑来与我叙旧,人生头一次洞房花烛,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试手结束,裴沅不理身旁之人,只是重新掂了掂弓身的重量,随后意犹未尽地将弓放下,转身回到了屋内小几旁,坐下倒与自己一杯热茶品尝起来。

    两人同窗几载,再熟悉不过彼此的脾气秉性,越是见他如此,李铮安就越是想提。

    “讲真的,洞房夜你就敢跑出来,就不怕叫宫里头发现了?那齐氏近来盯我太紧,我就算到青楼里喝酒,她都要派人跟着我。”

    也就在自家府上敢这么说话,若是在外面,他不知要遭几回殃。

    不是别的原因,只因他口中的齐氏,正是当朝太后,尤其对于他这个被当做质子困在京城的燕世子。

    裴沅冷哼笑道:“齐氏向来自大,方才出来前,叫麦冬给我扎了两针,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吐了几口血,早够骗过那老妪了。”

    李铮安瞧他镇定自若的样子,何曾再有往日落魄之态,正如书上所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是十三年。

    不止于裴沅,他自己亦是。

    李铮安叹了口气,“嗐,你说你,好歹也是尚书千金,新婚夜把人家一个人扔下,那么美的女子,也就你能忍心。”

    玩笑归玩笑,他与裴沅亲如手足,哪能不知缘由。

    这件事还当从他断腿说起。

    李铮安:“你别怨我爹,他也是没法儿了。”

    朝内新旧党争厉害,若不是为了赶尽昏君身边的左膀右臂,他爹燕王也不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谁叫朝中的那些老臣太过死板,忠心只朝着那一棵烂了心的树表呢?

    若是再不动手自保,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裴沅靠在矮椅上,外面刮进来的寒风竟也不觉着冷,只是一心望着天上那半轮明月发呆。

    “我不怨谁,这有什么好怨,说不准再过半年,这婚就作废了……我只是厌恶那群虚伪之徒罢了。”

    语气难掩狠绝,隔了十年,他的仇恨仍旧未曾减少半分。

    只能说那桑榆怨不得旁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与谢家相亲,与谢与安纠缠不休。

    当年若不是谢家兄弟掺和,裴沅也不至于摔个马就断了两条腿,断了不说,还不叫京城的大夫上裴府看病。

    掏心挖肺之痛,裴沅挨了整整两天两夜。

    裴沅淡淡道:“娶妻生子并非今之所求,何时取下齐氏和昏君首级,祭我双亲之魂,我才算是真的死而无憾了。”

    李铮安怕他思及旧事徒劳伤感,随即打岔道:“你可别这样说,玉柔还等着嫁你呢,今日你婚事,可没把她伤心死,若是眼下知道你晾下新娘子来我这儿,她必定赶来了。”

    裴沅不为所动,只道了二字:“妄言。”

    *

    一夜睡不踏实,早上醒来过后,脖子酸痛。

    床榻旁的位置早就空了,瞧屋里的样子,应该是阿岫已经收拾过了。

    桑榆缓了缓,刚穿上衣裳,阿岫就端着热水进来了。

    “姑娘你醒了?”她将铜盆放在一边,“昨夜世子那边闹了一晚上,连宫里都惊动了,说是活不过半年了,您快快洗漱,按规矩,一会儿要陪世子用膳。”

    简单洗漱过后,桑榆便叫人领着去了裴沅居住的东园。

    虽是成婚头一日,但念在裴沅病着,她也不好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过跟平时做派般,将头发挽起,发中以一支银镀金点翠蝠纹簪做点缀,身上也不过是素银掐腰夹袄,低调不失体面。

    走廊院子里依旧粘着双喜字,挂着红灯笼,却与昨日的喜庆热闹无甚关系,相比之下,反而越显得冷清陈旧。

    原以为只有她的院子是这样,没想到去了东园,一般无二。

    桑榆提着裙摆款款迈进门,未等多走一步,便是扑鼻而来的草药味,家中陈设与她想象中相差不大,就如同裴沅的宁静性子,古朴简约,绕过屏风,就见到了裴沅真容。

    他正坐在轮椅上,手中的一本书遮去了他大半容貌。可即便如此,身上所散发的气息也是她所熟识的。

    桑榆匆匆望去一眼,下意识垂下头,欠身行礼:“世子。”

    闻声,他抬起头,视线不过在她身上短短停留一息,便移开了眼。

    如他所想,柔弱娇贵的尚书千金,怪会在人面前装模作样。

    见他不再过多示意,桑榆随即顺其自然坐在身旁的凳子上。

    果然,他不记得她。

    她低头思索,难掩心中失落,却未注意到裴沅淡淡瞥她的那一眼,充满不屑。

    不过一会儿,简单的饭菜上齐。

    在他放下书的那一刻,她才彻底看清他的容貌。

    一身水蓝色圆领窄袖袍衫,墨发以一根乌簪高束,微微挑起的眉眼带着几分病色,憔悴中透着冷冽,犹如荒原中寂寥的一抹雪色。

    待饭菜上齐,两人纷纷动筷,放眼望去,满桌都是口味清淡的食材。

    桑榆轻轻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味道虽不至于难以下咽,可也实在说不上美味。这饭菜的口感太过寡淡,在味蕾上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微微蹙了蹙眉头,抬眼看向裴沅,只见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神色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口味。

    虽说他是个病人,饮食上确实需要有所节制,可也不该清淡到如此近乎苛刻的地步。

    过于苛求,只会适得其反。

    裴沅不语,只是一味地吃,桑榆食难下咽,只能喝着碗里的二两清粥,就着面前的萝卜干。

    期间,她总是忍不住观察,确实如阿岫所言,他并不像是久病的人,衣虽宽大,但衣下的身材并非形销骨立,若是他允,她完全可以毛遂自荐,为他治疗。

    “你也知我家中情况,父母生前只留下我一人,今日为成婚第一天,你需陪我到慈恩寺还愿,待会儿便会启程。”

    他声音冰冷,就像是对下人发号施令般。

    桑榆愣了愣,点头道:“好。”

    能带着她还愿,那便意味着他还是认同这桩婚事,认同她的?

    外头寒冷,裴沅出门前还是要穿件大氅,往日都是内侍伺候,如今有了她这位妻子,便自然成了她的事情。

    刚穿戴整齐,他的内侍裴青递来一块玉佩。

    原以为是叫她给裴沅佩戴,她伸手去接,裴青始料不及,要不是反应迅速,差点失手打翻。

    桑榆顿时涨红了脸,才知是自己多余了。

    连忙退了两步,余光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裴沅嫌弃的眼神。

    “夫人,此物是王妃生前留下的,世子会自己佩戴的。”裴青毕恭毕敬解释,将玉佩双手呈给裴沅。

    裴沅冷着脸,只道:“走吧。”

    室内随从仅有一二,也都以裴沅为主,裴沅离开了,他们便跟在身后,只把桑榆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出了门,阿岫拿着大氅跟了过来,叫她小心受凉。

    幸亏出嫁前还跟来一个贴心丫鬟,不然连个关心她的人都没有。

    裴沅的状况确实异于常人,正因如此,他所乘坐的马车构造也远比普通马车来得特殊。那马车外观瞧着沉稳大气,车厢宽敞,车窗的雕花精致细腻,但也说不上贵气。

    桑榆站在马车旁,看着裴沅被随从小心翼翼地推进车厢。待随从安置好,桑榆这才踩着小巧的马凳,提起裙摆,迈着步子上了车。

    车厢内的空间虽不算逼仄,可因着二人相邻而坐,气氛却显得格外别扭。车内的布置极为雅致,四周的软垫皆是用上好的锦缎所制,触手柔软顺滑,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和草药的味道。

    桑榆微微坐正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眼神有些局促地四处打量,趁裴沅阖着眼假寐,不由自主地偷偷朝他瞥去,今日到底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总归是想多看两眼的。

    就如阿岫所言,绝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相貌。

    他不记得自己也正常,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救她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在他困难时,自己也从未伸出援手,以何求他记住自己呢?

    桑榆乖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看,然后偷偷地朝黑色皂靴靠近,一点一点地挪,直到肉眼可见地碰在一起。

    怪不得她娘一直说她从未长大,她喜欢叫人拿着彩线在自己的鞋头上绣动物,或是兔子,或是老虎,在鞋帮的小小一角处。

    平时行走有衣裙遮着,瞧着不明显,只有特意将脚伸出来才能看得到。

    如今和裴沅常规的黑色皂靴比起来,确实滑稽不少。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一声,下一瞬的余光中,裴沅便睁开了眼睛,一眼辨识出她的小心思,毫不客气地睨了她一眼。

    桑榆:……

    她乖乖将脚移回去,然后继续垂下头。

    城东的慈恩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或许只是因为和裴沅待在一处,她才觉着路程漫长。

    直到小厮说了那声到了,她才如释重负。

    阿岫扶着她下车,瞧她神色低迷,心中默默为她叹了口气。

    裴沅有轮椅,上车容易下车难,在寺院门口废了好一番功夫才落地。

    桑榆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他示意自己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佛前宁静,那方丈也不说什么,在他们上罢三炷香后,便敲了三下颂钵。

    “阿弥陀佛,逝者已逝,但其慈悲与善念犹存,如今见到你娶妻成家,您母亲的愿望已了,想来必定心安了,生死轮回,皆有定数,还望施主珍惜眼前人,以佛为念,以善为行,过好当下。”

    裴沅微微颔首,“有劳方丈。”

    临走之前,桑榆也跟着点头示意了一下方丈,便跟着离开了。

    刚出了佛堂正殿的门,便迎面走来一位皓齿明眸,衣着华贵的少女,瞧着年龄与她相当。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随后向轮椅上的裴沅露出嫣然一笑。

    “淮之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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