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和父亲大吵一架,趁着夜里带了不少银子和柳戚跑了出来。

    一路给人治病赚钱,又兼顾温习功课,来到梁溪,参加科举并且一举及第。

    奈何英才总被肖小妒,一朝入仕九重天,夕贬东望路八千。

    “第一甲第一人谢凌云、第二人张昧、第三人何见君......宣新科进士觐见!”

    昌平三十七年二月,新科进士及第公布榜单,金銮殿上七八个强壮的侍卫齐高喊中榜考生姓名,声音震天。

    昌平帝端坐高堂之上,俯视殿下,对新科进士极为满意,声音平和又不怒自威。

    “朕观尔等经世文章,实乃昌平之幸,望今后诸位于国于民,思民之所思、谋民之所谋、事为民所办,处世忌太洁,人贵在藏辉,无私亦无畏……赐封进士出身,诏命新进士闻喜之宴,赐钱四百贯,闻喜之宴后再定官职,退下吧。”

    昌平三十七年三月一日,琼林苑,闻喜宴后锣鼓一响“新科进士游街,诸行避退!”

    张明贤等人身着绿袍肩带披红,登上高头大马,幞头簪花,俊秀的容颜在人堆里,风光无二。

    长街春日游,少年巡街头,十里春风路,步步皆风流,问少年意气何在?打马过闹市,堪回首。

    行至中门,宣读圣旨的公公笑眯眯的走到他们面前:“各位大人接旨......”

    昌平三十七年,第一甲第一名谢凌云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之职,第二、三名张昧、何见君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之职,其余皆为正八品京官。

    昌平三十八年四月,昌平帝单独召见张明贤。

    “昌平三十七年十二月梁溪府志可是你所编撰?” 昌平帝问。

    “是。”张明贤答。

    次月,昌平帝选派翰林编修张昧为乡试外帘考官负责考场担任提调监试等事务。

    梁溪苏、袁、梁、姚四大世家嫡系得知此事彼此心照不宣,暗自重金买通多名贫苦且学识薄弱又年纪偏高的秀才在乡试舞弊,外帘考官组织巡查查获五起,阅卷时查获两组疑似雷同试卷。

    “张编修没能完成分内工作,监试竟然有两份一样的答卷,还请陛下查办。”五经博士苏瑜义正言辞。

    袁侍讲上前一步:“臣,复议。”

    梁、姚两家子弟同样如此,四大世家向来针锋相对,只有面对朝廷才是利益相关,休戚与共。

    昌平帝神色肃然,正襟危坐,冷冷的扫了一眼苏、袁、梁、姚四人,微不可察地“呵”了一下:“张昧,你可要辩驳。”

    张明贤腰板挺直,面对责问依旧不卑不昂。

    “臣任外帘官期间,夙兴夜寐,一朝得空便守在考场内,自以为兢兢业业无愧于心,然终辜负圣恩,无可辩驳,但臣巡查期间查获五起作弊案件,望陛下念臣之功,从轻发落。”

    “既然如此,张爱卿查获作弊案五起,然终有疏漏,乡试关乎于国之官员任免,于朝廷形象有损,故东调三百里任东望县令,即日启程赴任。”

    “臣,领旨。”

    一意孤行参加科举时,和父亲剑拔弩张时气愤的脸突然又与少时递上香甜果脯的面容重合,张明贤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选择错了。

    “阿戚,我想到父亲了,我不知道我坚持科举后,短短一年就被贬,父亲会作何想法?”张明贤眼角隐隐有些光亮。

    柳戚知道张明贤极少想家的,但是一想起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安慰道:“怎么会,你是一举高中的,还入的是翰林院,这会儿又是一县父母官,可以造福更多的人,老爷肯定以你为豪。”

    “是吗?”张明贤问柳戚,又仿佛在问自己。清风拂过他的鬓角,带起衣梢,随着思绪飘到遥远的地方,对月遥寄相思。

    “那可不,不过今天我发现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柳戚神神秘秘的附到张明贤耳边,吊起张明贤的兴趣。

    张明贤转头看着柳戚:“嗯?何事?少卖关子。”作势要敲打柳戚。

    “姜大娘子父亲去了,六天前去的。”张明贤诧异,“那为何头七期间,她不守灵还在荣樾画房忙碌?”

    柳戚摇了摇头,又摊开双手:“我怎么知道?不过姜大娘子说‘死者长已矣,存者且自新’。约莫是不想沉浸在悲伤里吧。”

    姚家的白纱挂了足足七日,冷冷清清,竟连姜家都没有来人吊唁。

    连面上的功夫也不做了。

    姜勰平日里也尽是些狐朋狗友,多多少少也是欠了赌坊银子,这赌坊追债弄没的自然也不敢来看上一看。

    怕触了债主的霉头。

    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白衣似雪,神色憔悴。

    姜樾早上起来,将将吃完早膳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指使完姜成颂收拾了碗筷,就起身开门。

    “张大人?”姜樾不解,为什么一大早上张明贤会来到她家。

    “请进。”姜樾将二人带至客厅。

    张明贤踏进宅子,总觉得氛围有些奇怪,却归结于与别家不同的布置。

    姚家的布局与一般人家有所不同,一边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一边是两排一人高的木质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颜色不同的碎石,有些已经敲得细碎。

    “姜大娘子习医?”张明贤在植物里认出了一些药材。

    姜樾回道:“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我见院内种有药材,还以为姜大娘子习医。”张明贤再次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从小识记的药材镌刻在脑海里,张明贤侃侃而谈:“栀子、五倍子、乌桕……刚刚粗略看了一眼,我见有几味药材。”

    姜樾却回道:“五倍子、乌桕可以提取黑色颜料,栀子可以做黄色,将其中色素提取出来,再通过加热或者风干成膏状,加入适量亚麻籽油就可以画另一种风格的画了。”

    “原来是这样。”张明贤点点头,豁然开朗,第一次了解到植物的另一种用处。

    到了客厅,姜樾让二人坐下,转身准备去倒茶,却被张明贤叫住了脚步。

    “我们来只是想为令尊上一炷香,稍后便走,不必麻烦。”

    “姜大娘子答应做县衙的画师师父,张某不胜感激。”

    姜樾听闻,便带着张明贤拐到了角落里的一间房,上面挂着黑纱白布,放了一口松木棺材。

    灵堂简陋,除去棺木也只有一个长案条的供桌,连跪拜都蒲团也无。

    紧闭的窗户挂着黑纱,光线有些暗。

    远远瞧去,只见长条案几上放了几盘贡品和一对白烛,烛光跳跃,在空气中传来“滋啦”的声响,那是烛芯潮湿的缘故。

    再稍稍近些,得以窥见黑色的灵位上刻的字,却是:

    东望姜氏姜勰之墓,故人姚华年敬立。

    张明贤看着灵位上的字不解,似乎感觉到为何之前会觉得姚家氛围有些奇怪

    ——毫无悲伤之感。

    他压下心头的疑惑,先行上了一炷香。

    沉香味浓郁隽永,久久不散,袅袅轻烟乘风而上,直上房梁,又随即消散。

    “令尊的灵位尚未出殡……为何瞅着不似悲伤之态?”张明贤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姜樾不太喜欢向别人诉说自己的家事,觉得有些被冒犯,但考虑毕竟是合作伙伴,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

    毕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在古代,太麻烦。

    “为夫,他残忍暴虐,殴打母亲;为父,未曾尽养育之责;为家,赌搏欠债如附骨之疽。我自然不悲伤。”

    “可自古以来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到底是亲父子,头七也不在家守着,姜大娘子不觉得容易引人非议么?”从小父慈子孝的张明贤,自然理解不了姜樾的感受,只是觉得按常理来说,不该如此。

    姜樾却被“头七不在家守着”气笑了。

    “自他死后,你是第一个上门吊唁的人,上哪儿找人非议去?他死了,我还得给他还债。不然赌坊砸的就是这姚家的大门。”姜樾指着门口的方向

    “六日前,我替你画图,昨日,替你做范画选人才,今天,你却说我不成器的爹死了,我没在家守着他。”

    “张大人,父为子纲,呵,父不正后面半句是什么?”

    张明贤突然呆住了,父不正,则子奔他乡……这五个字如雷霆暴击,将张明贤捅穿,直接扎到内心深处。

    子奔他乡的,可不就是他自己?不孝的是他……

    是他张昧。

    “稍后巳时,我们要出殡了,会很忙,张大人先请回吧。”姜樾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张明贤,见他没有反应,便对柳戚道。

    “你们自便吧。”便丢下二人来到前厅。

    姜成颂已经将碗筷洗好,姚华年出门去准备出殡的事宜。

    柳戚见自家少爷神情不对,用手在张明贤眼前晃了两晃依然没有反应,又不敢凑在耳旁喊,只好陪着张明贤呆呆的站。

    张明贤是被前厅的唢呐声惊醒的。

    东望习俗是巳时下葬,几乎刚过早膳就得开始准备送去安葬点了。

    这会儿正是忙着出殡的时间,张明贤几乎是拉着柳戚落荒而逃。

    走到前厅快出门时,却迎面来了姜樾,她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满当当的纸钱,手里端了一个白瓷盆,那是烧纸用的,与方才不同,她披上了孝布,看到张明贤,姜樾有些来气,也不想理会。

    从礼义上来讲,张明贤明知应当与主人辞别,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第一次在外失了礼节。

    柳戚发现了二人的诡异气氛,主动将张明贤拦到身后。

    “姜大娘子,一大早扰了娘子兴致,实属抱歉,我们二人先行告辞。”

    姜樾点点头。

    想要俏,一身孝,头戴孝布的姜樾少了几分活泼,看上去竟然也有几分忧郁。

    张明贤二人刚踏出大门,身后传来一声。

    “封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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