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外的雨水平缓了很多,见雨要停,小孤女急急忙忙地和魏郁春打了招呼要走,说是还急着寻找姐姐。看来她是真的非常珍视自己的姐姐,即便一个多月的寻觅无果,也没让她有过放弃的念头。

    她还是那般坚持不懈地寻觅希望,片刻都不肯耽搁。单纯得让人心酸。

    魏郁春每每想起小孤女谈及自己姐姐时眉目高扬、雀跃无比的模样时,她记忆中魏澜清隐没在黑暗中狰狞的面容,就会争先恐后地占据她的脑海,她不理解小孤女的情绪,甚至也无法共情冯巧儿对待自己的感情。

    可她却也总是好奇,如果自己有个好姐姐,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雨终于停了,湿漉漉的潮气铺天盖地,压抑已久的土地腥气跑出来,有些呛人。天气还是闷热,好似到处冒着湿哒哒的汗珠子,和闹人的潮气勾搭在一块,谁也不饶人,折磨得两个雨棚下的年轻人挠头撂衣。

    大概率这场梅雨还要找个时间点继续下。

    魏郁春和关阇彦一直都有意盯着茅草屋的动静,雨下了半个时辰,他们就真的坐在铺子里盯了半个时辰。

    天色都暗了许多,揉面的王二郎渐渐没了动静,一瞧居然是打起了瞌睡,额头眼皮上都是闷汗。

    半个时辰里,茅草屋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动静。正当他们以为无望的时候,准备趁着雨停离去时,一阵吱呀吱呀的木门划动声音穿过甬道,钻入他们的耳廓。

    摇身一望,甬道对面,茅草屋门启开的小缝儿中冒出一只人头——因为角度的偏差,那个男人的身子,刚好被和他身体差不多高的门影掩盖住了,唯有只脑袋完完整整地露在门上头。

    魏郁春站过这只木门前的青砖,粗略对比之下,她连摸到门顶估摸都得抬起大半只手臂出去。这男人个子应该很高,骨架子和身长可能比关阇彦都要壮而高。

    男人满面苍白,唯有因瘦削而导致的眼眶、面颊等等地方的凹陷显出区分于苍白的幽青色,这些幽青色几乎接近于墨色了。他是个极瘦的男子,天光晦暗,他站在那里映不出影子,人影之单薄,好似是从从一张漂过的纸张上剪下来的假人。

    甬道有几尺长,不算长却也短不到让对面的魏郁春和关阇彦看清他的具体长相,即便如此,他们心里却十分肯定,那个清瘦极了的男人正盯着他们看,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神究竟如何,却总觉得他盯过来的目的性极强,眼睛好像也不会眨的那种——更像假人了。

    雨后怪风作怪,好似有意要捉弄这两位怔住的年轻人,给他们制造出了背后阴风阵阵的错觉,偏偏他们还信了这邪。

    关阇彦却是心里拧巴了一会儿,但到底胆子很大,缓和几分心情后,大大方方叹了句:“还好没算白来。”

    魏郁春看着他往甬道里前去的身影,心里也松了劲儿。毕竟比这更吓人的事情都经历过了,她又有什么要忌惮了的呢?

    不知不觉间,她好似对关阇彦增添了不少信任,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股可能正在往依赖性发展的信任的存在,但她也的的确确认可了此人应对困事时,令人心悦诚服的领导力和解决能力。

    所以看到他领在前头冲锋,她仿佛也借了他的光似的,脚步稳健了很多。

    直到他们二人重新回到茅草屋前,他们才通过看清掩在门后的身体,终于肯确认眼前的清瘦男人是个大活人,至多是身上浮着的沉沉死气有些晃眼。

    关阇彦此时和他站在一块,魏郁春登时觉得关阇彦再健康不过了,哪有什么内疾?

    关阇彦并不怎么适合交际,清瘦男人的特别,在他眼里成了从上到下打量别人的关键原因,他自己不觉得什么,外人看来却是很不尊重人的表现。魏郁春料得出清瘦男人就是神医陆子礼,连忙堆笑挡住关阇彦,敬道:“陆大夫,多有叨扰,望见谅。”

    “嗯,”陆子礼死潭一般的眸子,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就移了回去,动作也有了活气,他便往回走边交代道,“进来吧,最后记着把门带好。”

    他的声音极其平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他要交谈的对象也该是一样死物。

    魏郁春一边跟着陆子礼往指定的屋子内走去,一边暗中思忖:“看来陆子礼早就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如此可见,他方才看向我和关贤齐的时候的目光才会那么极具目的性,好像就是在故意示意我们回来拜访他……所以,他明明都听到了我那些问候,却故意装作不理会么?”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特意启门让我们进来拜谒?”

    “这陆大夫看起来也并不正常,难道真像是市井上所流传的那样,是思妻心切而致的么?”

    她心思敏捷无比,一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在意外界的风吹草动。

    然而一些事情定然难以逃过最善闻声而动的关阇彦的法眼——关阇彦紧紧跟随着埋头沉思的魏郁春,发现一抹射向他和魏郁春的目光藏在暗处,他瞳孔顿移,看似不动却暗暗打探,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目光的源头。

    院子中最主要的茅草屋长长一条竖在突出的部位,这只屋子最中间挂着简陋的木刻招牌“陆氏草堂”。

    在这群茅草屋的最东头一个拐角过去,摆着几只堆起来的抱桶,和一辆对着被水完全浸湿的茅草的平头车,那头长着一头半只屋子高的石榴树,上头挂着紧紧裹着红芯的花骨朵。以石榴树为界,快有一整个屋子高的杂草,张牙舞爪地扎地而生,都聚集在拐角建屋的空地上。

    浓密的杂草后头才是南北方向而立的长条状茅草屋,茅草屋中有条铺着吸水茅草的泥路,走过后又是一条茅草屋。

    所以这陆家的确挺宽阔,每间屋子都做的很大,就是简陋到和周边的建筑格格不入。

    那抹被关阇彦察觉到的陌生目光,就藏在拐角处那一群人高样的杂草圃中。

    他看到有个扎着规整羊角发髻的丫头,蹑手蹑脚地掰开一头遮掩视线的草丛,觑着眼看着他们。丫头的面容饱满红润,额角的绒发十分茂密,轻柔地好似亲飘飘就能吹走的羽毛。她的衣袖遮掩着她半张面孔,关阇彦只能看到她鼻梁以上的部分,辨断出这小女孩平日里生活得不错,家里人待她不薄。

    恰巧,这个小丫头看着也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回忆起初到禺山镇时,妇人们对陆子礼的说法,她们说陆神医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女儿。所以,这丫头定是陆神医的掌上明珠了。

    陆小丫头是看到了有陌生人进入家中,心中好奇,才跑来偷看一二吧。他如是想到,放下戒心后也没继续掩饰去打探女孩的眼神。丫头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藏到了草丛里,看不到人影了。

    而关阇彦对此早已浑不在乎。

    此时,一行人已经跨入了“陆氏草堂”的门槛,他们发现茅草铺搭下的屋子有着用低矮的砖土砌成的四面内墙,里面只有两扇挂在后头墙壁上的窗户,都被帘子遮了起来,几乎泛不进光亮进来,唯有屋后几只竹影在暗暗的薄纱帘后轻轻摇曳。

    一只有屋顶高的木头柜子背靠屋墙,其毛边粗糙,上头分分割成无数个整整齐齐的小柜子,大概横着有七八排,竖着也要有十几列,每个屉柜上都又用发霉泛黄的素绢作底、墨色书写的中草药名——黄连、白芍、千姜等等,数量之多,叫人目不暇接。

    柜子旁边还细心地置了只小梯子,估摸是用来爬上去抓取最上头难以直接够到的药材的。

    雨水刚落,空气里还弥漫着木头腐烂的霉味儿,可当他们步入屋子的那一刻起,这些潮润的霉气就都消失不见了。

    屋内安置了好几只云纹褐色香炉,它们用一个很高的架子作为支撑,焚烧香料时飘渺的云烟一缕缕散逸在空中,好似置身于仙境云雾之中。

    魏郁春嗅出这些香味有些熟悉,气息之中埋着微微的姜辣味,后味儿悠远。这些香味可以驱散寒潮之气,所以屋内才会暖意融融,叫人呼吸顺畅了很多,布满全身的湿汗也很快被烘干了。

    陆子礼先是走到了条案后,随手打开了几只屉子,往药草中掏了一把,听到哗啦啦的干草碰撞声后,他才颔首满意离开。在他动作的时候,魏郁春瞥见了他在屉子中摆置的木炭粉包——这种事物,她在古溪村时也见到过家里摆放,是防止南方返潮时家中起霉儿所用的工具。

    看来这陆大夫是非常爱护药材之人,行事也谨慎,看着确实名不虚传。

    陆子礼突然回眸而来,黯淡的眸子里倒映的是关阇彦的面容,在他这泛着死水的眼里,有着丰俊面容的关阇彦,也成了灰扑扑干巴巴的纸片人。

    关阇彦被他突如其来的凝视盯得浑身发怵,旋即提起了十二分警惕心,简直像被侵犯底线后奓毛的猫,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那陆子礼是他见过第一个面对这样的自己时,不为所动的人。

    陆子礼盯了他一会儿,冷不丁抛出一句:“肝火急,气息虚,面色湿青,身体行动重乏。公子是有内疾吧?”

    关阇彦眉头舒展一二,对照陆子礼的话还真的仔仔细细掂量掂量了自己浑身的筋骨,果不其然,真有滞钝之意,感觉关节里好似储了不少湿水一样,把身子拖得越来越重。这种反应他还是刚刚发现自己有的,若不是陆子礼提醒,他到现在定还不知道。

    他心中的忌惮感弱了几分,又想起这陆大夫同别的普通郎中不同,开口不是先讨要诊费,而是真的给人看出问题来。估摸着确实有几分厉害。

    陆子礼眼神动了动,示意魏郁春也一起听他的话:“二位先去诊台坐下吧。”

    魏郁春和关阇彦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发现屋内东侧摆着好几个用木头雕刻成的人体穴位人形摆件,大的有真人高,小的可能仅有一只香炉高。诊台就是一只小桌案,案后是大夫所坐的蒲团,案前则是留给客人坐的小杌子,杌子腿儿好像都不齐,还没坐上去都感觉人已在上头摇摇欲坠了。

    诊台所在的一隅之地因为周边堆放了不少类似于药臼、药流、陶土药锅等等制药器具的物件,所以逼仄地最多只能容下三四个人。

    陆子礼自己就是个大高个子,踏过去的时候都有些勉强。同他身高差不多,却要比他健康结实多的关阇彦就更牵强了。魏郁春则觉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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