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四面八方皆被晦暗潮湿的幕布笼罩的时候,连影子都被磨得没有边的魏郁春,眼神是那么明亮,有云开见月之意。

    她话音稳重:“我只是觉得很矛盾。如果陆子礼他真心要诓骗我们的钱财,方才在屋内,他又为何因我的话感触颇多,将那些药材都要抓来,最后要走的也仅仅是十文钱。”

    “他本就是个疯子,说不定只是装装样子。”

    关阇彦嗅出一丝魏郁春要帮陆子礼说话的气味,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写的不乐意。也不管她说得对不对,脑子动都不屑于动一下,抛出去就是这句愤懑之言。

    魏郁春本就头疼,碰上个这么会使性子的搭档,简直更要命。

    她那云开雾散的明眸,霎时间又暗了几分回去,当即打断他:“我不知你先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养出了你这般骄纵的性子。但现在,你只是个受制于人的病秧子,能不能好好降下你那高架子,认真解决问题?”

    “至少别添乱。”

    见关阇彦又要拨舌,她这么惜字如金的性子大方地多说了一句:“我承认你方才点拨我的那番话很有用,但那些并不适用于一个处处受制于人的弱者。”

    关阇彦语塞,但细想自己的确纵得厉害,先前是有人畏他,如今任一只野巷子里的阿猫阿狗也敢挑衅他。今昔不同往日了,他的确需要变通一二。

    奇怪了,他干嘛要这么听她的话?他大惊。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魏郁春冷静的话音又起:“如果他装疯卖傻,诓骗钱财。早在最开始,他就不可能只拿了我们十文钱。可如果他并非真心要与我们作对,关门之后,他本应该把抵在他那边的药材都给我们,哪里来的闲心专门写了一只匾子给我们看?”

    关阇彦思索一二,将欲要说什么,哪知是和魏郁春一同说出的:“除非,这只木匾不只是给我们看的。”

    魏郁春深呼吸一口气,回忆不久前和陆子礼打交时的细节:“还记得之前陆子礼和你说的话吗?他说‘公子该庆幸今日刚巧碰到了我愿意启门见人’。”

    “近一个月来,湿病遍行,作为陆神医的他,名声在外,穷人不提,富人惜命,第一时间来找的就是他。可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我瞥过他收拾药草的木屉,里面药草丰沛,好似一直无人动用。说明,我们或许是近来第一个登门拜访他的人。”

    “他作风怪诞,先前无人异议他,也本是因为镇上人人皆知神医一段悲伤往事,不管是富是穷都无人敢叨扰他。我们这是犯戒而不自知。陆子礼恐怕也不知道,或者无暇顾及外人对他下的这种定论,在没破规矩的情况下,依旧接了我们的客。然后因为这场继续下的雨,陆子礼突然发怒,将我们赶出来。”

    “他这张木匾摆出来,是因为他知道了往年这段时间无人打搅他的真正原因。今年像我们这样既穷,又远在外乡不知风声的意外寻过来,他就意识到最好还是得告知外界自己的戒数。”

    “总之举个例子就能明白了。如果一个患病者贫穷,听说了陆神医近来郁闷,还听说请他看病的人都是花的大钱。穷人不知这人是穷是富,久而久之,便觉得神医心情不好就坐地起价,穷人本就心里没底,寻常小病,比起找厉害的神医,随便寻个卖药铺子解决更方便。如果是大病,走到哪里都是大价钱,穷人就更不会去找会坐地起价的神医了。”

    “说白了,其实就是人心惯常的念头一多,无厘头或者下意识的念头也成了要处处规避的风险。时间一长,这些也就成了定论。”

    “不过,陆子礼是见着了我们才意识到这些问题的。”

    她有七窍玲珑之心,竟对那些极小的细节也能明察秋毫,便是朝廷大理寺之流都难以人人具备她这般巧心。随着心中线索越发明晰,她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连绵细雨将她的脸冲洗得光亮,好似泛着透亮的光,如刚出窑的玉瓷。下雨时难避闷热,她玉瓷般的面旁渐渐晕出一抹微红。

    古溪村地痞流氓对她屡屡冒犯,皆因她这一张令人垂涎的面皮。

    关阇彦对此其实总是愚钝不开窍,说起来,这还是他为数不多一次对年轻女子的面貌由衷感叹。

    外人垂涎他宗族之势,仰慕他绝艳容貌和举世无双的英勇谋略,不提贵人之女,便是皇亲国戚对他抛媚求欢,长得再貌若天仙,他都嗤之以鼻,也无心顾及她们的雕虫小技。

    他活了二十年,好似从未对什么样的女子上过心,就连父亲母亲都觉得他们这是生了个脑袋里只有家国功勋的榆木和尚。

    后来,在他十九岁时,他替父征战北疆而归,父亲拿着不知埋尘多少年的发霉婚书,嘴上叨叨着什么老祖母为他请的“皇亲”,强逼着他去娶捞什子的未婚妻。

    更可怕的是,五年前,自己不过和人家及笄小女一般的年纪时,父亲母亲就提议过要去朔州府探亲,还逼着他和一帮女眷打好关系。

    当时,他红着脸,心中大骂成何体统!还奇怪着爹娘这般死守规矩之人为何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如今一看,呵呵,这如意算盘,早就打好了。五年前朔州府之游,哪里是什么探亲,明明就是卖儿子!

    他心中嗤笑,这皇亲落灰了多少年,他自己都不知道,定是父亲深知他性子骄纵顽劣,一旦叫他提前知道,他必有百种办法把家里家外闹得鸡犬不宁,立马退亲。

    这不,掐着点,他一回来,就要给他打包过去给什么朔州府的魏家当夫婿——什么狗屁魏家,他甚至听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什么野户。

    这话他是当着他爹娘的面骂出来的,当场就被关老将军打地差点腿折,是关夫人跪求老爷放过儿子,他才侥幸逃脱父亲魔掌,拖着半残的腿跪进祠堂,对着老祖母的牌位跪了三天三夜。可惜,他心中还是毫无悔意。

    之后他为何会同意,还要从父亲某日严禁外人出入院中时秘密唤他进书房,对他说的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说起。

    “彦儿,爹娘知晓你心有怨言,可有些东西并非你想如愿便能如愿得了的。皇亲落纸之年,你尚未出世。那时南禺局势不稳,多数叛贼使邪潜入中原残害无辜百姓。我率军大破敌势,屡立战功,被封右军右都督。我关家百年基业越发辉煌,权势拔高,百姓爱戴。”

    “圣人疑心极重,最忌民心涣散、国势动荡,对我关氏早有不满。若无皇室内有我关氏交好之人暗中透露消息,关家早就会被做下手脚,落下罪名,百年基业顷刻瓦解。”

    “那时是你年过古稀的老祖母亲自北赴京城,跪求皇上赐婚。魏家是你祖母的不二之选,外人不知魏家主母乃是你姨母的远亲姑姑,关家若与之联姻,虽大权旁落,却能互相有个照拂,无人敢再对关家做手脚。”

    “圣人见白发老者抹泪而跪,声泪俱下,必会心软,于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如此,他明知魏家不过是个在朝中无权重的书香小门,一旦关氏嫡系子弟与之联姻,便不可能再与其他氏族连结,动摇皇基。此不失为一大制衡之术。圣人于是定不再忧心要如何对关家下手。”

    “你此次又立战功而归,你只知皇上为欢民心将你封为安南大都督,却不知他心中的怨言深不见底。这亲事再拖不得了。最迟明年春上便要定亲。”

    关老将军被岁月腐蚀地越显浑浊的双眸,渐渐被湿泪盈满,他负手而背,仰天长叹。

    “至于为何要打你,你也需明晰。你老祖母为你求那场亲事,几日几夜的奔波,那时正值寒冬,古稀之年经不起折腾。亲事定下后,老人家悬心而落,于京城阖目而去,尸骨在他乡寒下。你怎可那般妄言?”

    关阇彦沉默了,摆落在身侧的双拳紧了松,浊气闷胸,他黯眸后双膝跪下,拱手于地,沉声而道:“孩儿知道了。”

    只可惜,“明年春上”的日子已在眼前,他却沦落他乡,重伤在身,亲信之死未得鸣冤,暗杀他的凶手还有古溪村的幕后真凶一切都还是谜……他这时候才顾得想起还在朔州府的未婚妻,头疼不已……不禁忧虑,爹娘那边状况可还好,他们是否派人来寻他,还有圣上那头是怎么交代的……

    一丝雨点飘入他因失神而不动的眸子,凉意入骨,把他唤醒,他的视野又被长着一张漂亮白瓷脸的魏郁春占满。

    说起来,这个女子认真思考钻磨某样事情的时候,总是给他一股熟悉感,他一时精力不济,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他俯首盯着魏郁春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发旋,应上去:“照样奇怪。他干脆不接客好了,拿这些匾子规矩故弄玄虚个什么劲儿?”

    “陆子礼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解释他的这些动机,”魏郁春奇怪道,“他既不希望有人破了匾子上的戒,也不希望无人来寻他看病。”

    “真是个疯子……等等,”关阇彦突然顿住,“我可能知道他心系于什么了。”

    “什么?”

    “若按你那么解释,他虽然不清楚外界对他的定论,但多半也会跟着规律走。他的名声和过往如此有名,容易引来的也多半不是普通的家伙。他见愿意找他的多是富人,便以为我们也是惜命如金的富人,所以漫天要价了。他看人下菜惯了,结果听你卖惨一番,反而将正常的药钱砍了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靠这个劫富济贫,但知道他很在乎钱。即便他视戒如命,却不希望无人来寻他看病,而这种人要么和往年一样别出现,要么最好是能任他宰割的富人。”

    魏郁春倒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越来越琢磨不透陆子礼,他人性这么复杂,她对他又知之甚少,实在难以判断。末了,她小心翼翼说道:“从他面相和对我们态度上看,断不是贪婪揽财之辈。”

    “那就是缺钱。”

    关阇彦不假思索地说道,然后微微抬首,看向被木门隔开的茅草院,寂静安谧,甚至有种别样的美,但这些都无法遮掩其破陋贫困的事实。

    “他敛那么多财都去干些什么呢?”魏郁春不禁疑问。

    “但至少证明了他大可能不是故意不还我们东西的人。”

    她将被雨淋塌的发髻散开,浓黑油亮的乌发散落下来,略显凌乱地别在胸前。

    她重新往甬道蹚水过去,甬道深陷于大雨,几乎淹没了她半只小腿,走过去时显得艰涩,鞋底还沾了湿泥。

    她背着身子对关阇彦提醒道:“还是先回去避雨吧,已经越下越大了。”

    虽然陆子礼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变得愈发离奇,可到底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因为陆子礼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或许等雨停了,没再破他的戒,他就会照常启门,把东西归还来。

    至于让关阇彦恢复一些体力,与之大战三百回合的计划,还是搁置脑后比较好,她可不希望和禺山镇的镇人和里正闹起争执。

    唯一可惜的就是,有了这样的决定,今日就断不可能回家了,也不知道爹娘和巧儿会不会担心她了。还有,那些黑衣人真的不会返回村中行凶了吗?

    她不放心,看到关阇彦忙问,语气焦虑:“你先前意思过,那些黑衣人最后的动机有鱼死网破之意,即便他们还有人活着,也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关阇彦喉声紧了紧,然后无奈道:“因为你妹妹还活着,若还有藏在暗中未被我杀死的黑衣人存在,他们就会有回来的一天。”

    魏郁春的脸色煞那间就黑了。

    结果,关阇彦话音还没落:“索性可能性不大,因为你已经被他们嫁祸成功了,若再回来绑你妹妹,他们致力于隐瞒身份的大计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魏郁春变黑的脸色有愠红了起来,直呼其名起来:“关贤齐,话说一半的毛病你早该改改了。”

    早晨她也被他这个毛病祸害过,事后此人还没脸没皮地问她——“不是吧,你真的被我气哭了?”

    简直是罪无可恕!

    关阇彦还在不以为然地耍嘴皮子:“你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我的安危,即便黑衣人真要回来,你我都能回村,我这体力不济的,帮倒忙不说,一起把命赔进去也不好说哦。”

    当真是嘴毒无比!

    魏郁春的扯出个僵硬的笑,想着罢了,若不是这厮还有用,自己何须忍气吞声照顾他这死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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